第二十章

杜隆坦曾经隐约瞥到过那些德莱尼。他知道他们个子很高,皮肤呈蓝色,有尾巴和角,还有蹄子。但他从不曾接近他们,体验到他们是多么气势迫人——即使是当他们站在数量远超过他们的兽人中间,低头向他露出微笑的时候,杜隆坦还是会从他们身上体会到一种神秘的压迫感。男性德莱尼像兽人一样肌肉虬结,魁梧健壮,就连女性德莱尼也有着健美的身材,看上去强韧有力——而且还比杜隆坦要高上半头。

“是他们救了我们!”妮兹卡说,“当那些……那些坏兽人攻击我们的时候,爸爸要我们逃走。我们逃了。后来没多久,德莱尼就找到了我们!”她有些犹豫地看着杜隆坦,“我本来也想要从他们面前逃走,但爸爸一直都说,德莱尼不会伤害我们。那些追赶我们的……”

妮兹卡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显然是想起了那些恐怖的情景,一张小脸也皱缩起来。听到这些孩子并没有见到最可怕的事情,杜隆坦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不应该让他们看到亲爱的父亲像塔布羊一样在雪中被宰杀。

杜隆坦叫来格鲁卡格,低声对他说道:“带孩子们回屋里去,给他们喝一些星星花茶,让他们今晚好好睡一觉。等他们醒来的时候,只需要告诉他们诺卡拉和古拉克牺牲了,不要和他们说具体的细节。”至少莎卡萨很快就需要知道事实真相了。她已经到了可以上战场厮杀的年纪,应该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种敌人。但另外两个孩子还很小,不需要让更多的恐怖去折磨他们的梦境。

“说晚安,向援救你们的人再次致谢,然后格鲁卡格会照顾你们。”杜隆坦说道。柯尔古是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他被妈妈抱在臂弯里,伸出双手拥抱了一名德莱尼女性修长的脖颈。那名德莱尼的脸上闪耀着温柔的光亮,杜隆坦不由得惊奇地摇摇头。这个世界,肯定不再像它曾经那样了。它的确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至少在这件事上,这个世界还有好的一面。

三名德莱尼中唯一的男性认出了德拉卡,便用一种如音乐般婉转的声音喊出她的名字。德拉卡走向他,热情地握住他伸出来的手,用有些生硬的德莱尼语言说了几个词。男性德莱尼做出一个夸张的手势,指了指天空,装作要逃跑的样子。德拉卡则仔细倾听他的回答。当孩子们从篝火旁边离开之后,德拉卡才说道:

“戴斯卡奥说他们看到了……”德拉卡应该是本打算说出“逃兵”这个词,但在发生了所有这些事之后,她也像杜隆坦一样,无法再斥责那些人了。“昨晚他们看到了诺卡拉一行人。他们知道红步兽人正在这一带活动,所以当他们看见我们的detishi……孩子们的时候,就非常担心会出事情。他们一直跟踪诺卡拉,正因为如此,当孩子们逃走的时候他们才能及时施救。”

“Detishi。”戴斯卡奥重复了一遍,将双手放在心口。杜隆坦回忆起德拉卡在几个月之前说过的话,那时他们刚刚逃出霜火岭:在这一点上,德莱尼和霜狼是一样的。他们深爱着他们的孩子,会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孩子。

他们会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任何孩子,杜隆坦心中想。我们是否会为他们做同样的事?杜隆坦知道答案,并因此而感到一阵羞愧。

“Detishi,”杜隆坦也模仿德莱尼的手势,并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孩子。”

“孩……子。”戴斯卡奥重复着杜隆坦的话,点点头。他看起来很哀伤,又指着被援救的兽人说了些别的话,并摇摇头。

“他们很后悔无法拯救这些成年兽人,他们只有三个,而且他们不能再让孩子们冒险了。”

“告诉他们,我们理解他们的苦衷,并对他们万分感激。”

德拉卡露出为难的神色,“我试试。”她似乎成功了。德莱尼看起来很高兴,向她和杜隆坦露出温暖的微笑。德莱尼从来都不是兽人的敌人。严格来说,现在他们也不是兽人的朋友。但此时此刻,这些对杜隆坦都不重要。

“坐下吧。”他一边对德莱尼说,一边摆出坐下的姿势。德莱尼们有些犹豫地照他的话做了,“请分享我们的食物和篝火。为了我们的detishi,这是我们最起码的感谢。”

从眼角的余光中,杜隆坦瞥到盖亚安正坐在篝火边缘,双臂在胸前交叉,一张面孔硬得就像是石块。

***

再没有人被允许单独离开营地,巡逻队的数量增加了一倍。紧张情绪在氏族中引发了争论和斗殴,因为更多的人被派遣去进行巡逻,狩猎活动也减少了,这意味着氏族获得食物的机会也在变少。但在那一晚的恐怖事件之后,没有人反对这种安排。

春天的阳光几乎在一夜之间就从寒冷灰暗变成燥热刺眼。营地周围的平原还没有足够的绿色可以被称之为草原,零星分布的几片草地很快就被太阳烤焦了。湖水依然无法饮用,而且焦热的太阳(在如此遥远的北方出现这种气候还真是奇怪)似乎很想把这片湖烤干。随着水位越来越低,越来越多的腐烂尸体被暴露在阳光中,开始散发臭气,天可怜见,死在那里的幸好还只有野兽。

谢天谢地,藏在大石头下面的泉水还能够为他们提供饮水,但现在流出的水也要比最初的时候浑浊。虽然大型猎物已经彻底消失了踪影,小一些的猎物总算还能为氏族提供足够的肉食——至少现在还是如此。有一次杜隆坦对德拉卡说,她是全氏族中唯一变胖而不是变瘦的人。他的妻子只是平静地回应说,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将来不为了他的这句话而抽他的耳光,那么德拉卡自己也一定会狠狠地抽他。他们一同大笑起来。杜隆坦将妻子拉到怀中。在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彼此的怀抱中逃开了他们的世界。

氏族中没有人再谈论离开或者是正式向杜隆坦的领导权发出挑战,但杜隆坦不需要听到族人们哀伤的言语就能知道,他们正在受苦。他去找德雷克塔尔,恳求盲眼萨满与众灵沟通,询问到底该怎样做。“我们有一处水源,有一种食物来源,”杜隆坦说,“但如果我们失去其中一个,氏族就会死亡。我们没有水果,没有谷物和种子。我们需要帮助,德雷克塔尔!”

极少会失去耐心的老兽人这次也开始变得不耐烦了,“众灵不是狼群,会听从我们的召唤来到我们面前,加拉德之子!”他厉声喝道,“他们是自然元素的精华。他们愿意与我们联系,完全是我们的幸运!我是一名萨满。我的任务是在它们出现的时候倾听它们的声音,并告诉你,我的酋长,它们都说了什么。而如何应对它们的消息——或者当它们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们该怎样做——这都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

德雷克塔尔说得没有错。听到老萨满如此直接地说出这番话,杜隆坦感到面皮一阵发烧,但他已经用尽了一切手段。他召集自己的助手们,毫无保留地陈述了眼前的严峻形势。奥格瑞姆愁眉不展地用树枝在泥土上画来画去。盖亚安默然坐在一旁,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只是倾听儿子的讲述。德雷克塔尔显得筋疲力尽,即便是坐着,还是要沉重地靠在他的手杖上。德拉卡坐在丈夫身边,一只手按在自己鼓起的肚子上,听着丈夫说话,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众灵曾经以红樫鸟之形为我们送来信息,”杜隆坦说道。他能够听出自己的声音是多么沮丧,他正在拼命摸索哪怕最后一点希望,“德雷克塔尔,你的萨满有没有看到任何能够指引我们的征兆?我说的不是幻影或者音讯,而是更加实在的迹象。也许是朝某一个方向前进的蚂蚁或者鸟雀,或者植物生长的形态?”

德雷克塔尔叹了口气,揉搓着额角,仿佛在感到心痛。帕尔卡说道:“我们一直在密切注意万物的生长,就如同我们利用草木作为药剂。我们……嗯,整个大自然就仿佛仍然处在冬天,或者也许是秋天——我发现了一些蘑菇,它们通常只生长在秋季。”

杜隆坦有些好奇,现在一直没有下雨,蘑菇又怎么能生长出来?但他马上就将这个念头甩到了一旁。萨满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关心,对于这种事情,他们显然要比他了解得更多。

“我不在乎什么样的蘑菇会在什么时候或者什么地方生长,只要它们是可以吃的就行。”奥格瑞姆说,“它们能吃吗?”

帕尔卡摇摇头:“我以前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蘑菇,我可不会冒险吃它们。”

失望如同一把匕首刺穿了杜隆坦。只有一种植物似乎还在生长,却还是一种可能有毒的植物。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吧,”他说道,“如果有植物在生长,即使它们对我们没有用处,也许还会有另一些东西也能生长出来。”

***

什么都没有。不过,当一群鸟从空中向东北方飞去的时候,杜隆坦宣布将组建一支新的狩猎队追踪它们。那些鸟也许会去有水的地方,水源很可能会吸引来大型猎物。即使这些都没有,至少弓箭手能够射下几只鸟来做成烤肉。这是他们一段时间以来看到的最有希望的迹象了。

“我和你一起去。”德拉卡对杜隆坦说。

“这次不行。”杜隆坦坚定地拒绝了妻子。

“我不弱于你的任何一名战士。”德拉卡说道。她的话没有错。也许她不具备男性兽人的孔武彪悍,但她要比杜隆坦所知道的其他所有女性兽人都更加强健,而且速度快得像蛇一样。

他们正躺在毛皮床褥上,杜隆坦侧过身,看着自己的妻子。“德拉卡,”他低声说,“我知道你能够保护好自己。如果换作其他时候,我会对你说:‘老婆,和我一起去打猎吧,等孩子生出来,就给他一支长矛。’”

德拉卡“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喜欢你这样说——她一定会拿起长矛,立刻杀掉一头塔布羊。”

“我丝毫不怀疑她会那样做。”杜隆坦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妻子,但他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只是现在可能没有塔布羊可以让她猎杀。德拉卡,现在是非常时期。氏族中除了你以外,再没有其他女性怀孕。我很担心你会因为喝到不好的水或者食物不足而失去这个孩子。而且外面还有红步兽人……”

“我明白你的恐惧,我也有着同样的恐惧。这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时代。你是对的——在孩子出生之前,我不应该盲目参加战斗。”

杜隆坦感到一阵宽慰:“那么你答应留在家里了?”

“我会作为弓箭手参加狩猎,并且一定只会在远处进行攻击。”

杜隆坦愣了一下。片刻之间,他有些生气,然后又笑了起来。

***

狩猎的号令得到了普遍欢迎。杜隆坦召集了十名队员,其中半数是弓箭手,因为他们也许只能找到一些鸟。当队伍集结准备出发的时候,人群中充满了笑声和喧哗声。

“看上去几乎就像是过去一样。”奥格瑞姆说道,他正看着那些猎人们。即将出发的猎人纷纷与他们挚爱的亲人道别,洋溢在他们脸上的不再是严峻和坚毅,而是灿烂的微笑。

“已经没有什么还和过去一样了,”杜隆坦说,“不过,能看到这些真好。”

奥格瑞姆斜着眼睛看了看太阳:“这里的阳光简直比霜火岭的还要强。”杜隆坦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对此一直都只字未提。这又有什么可说的?

片刻之间,尽管身处于一片欢声笑语中,他却被一阵绝望抓住了内心。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一天又一天地为了生存而挣扎?他回忆起自己充满故事、游戏、熟睡和美食的童年。那时的四季都是那样丰富和充实。冬天也许很萧条,但春天总是会到来。那是个美好的童年。那么他的儿子或者女儿的童年又会是什么样子?他的孩子还能够活着见到童年吗?他没有对德拉卡说过这些话,但他一直都在为自己的妻子感到担忧。她总是吃不到足量的,有营养的食物,也没有足够的净水饮用……他没办法满足她的任何一点需要。

他一直对古尔丹的提议嗤之以鼻,因为他知道,术士承诺的愿景不可相信,而他所要求的代价却无可逃脱。就连迦罗娜也警告过杜隆坦,要小心她的绿皮主人。但现在他们又能过上怎样的生活?大自然更是不可相信,而他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他的族人都因为可能得到新鲜的肉食而兴奋,即使那只是一些鸟肉。他们需要那些肉。缺乏食物已经不再是一种需要忍耐的艰苦——它已经变成了决定生死的因素。杜隆坦怀疑有许多年长的霜狼兽人都在偷偷将食物留给年轻的族人,所以现在他们都已经变得瘦骨嶙峋,只是在靠清水和意志力活着。

这些根本就不够,即使是霜狼,也不可能仅凭坚强的意志活下去。用来掩埋尸体的石块要比这片土地能提供给他们的其他任何物资都充裕得多,而这种苦涩的收获每一天都在增长。从他们来至此地直到今天,这片平原上已经立起了十七座石冢。杜隆坦摇摇头,甩掉这个阴郁的想法。现在想这些是不合适的。谁又能知道,他们跟着那个鸟群会有怎样的收获?一直以来,春天本身就象征着希望。

想到春天,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让他们在离开前装满水囊(1),”杜隆坦对奥格瑞姆说,“我们不能指望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干净的水。”

奥格瑞姆点点头,调转猛咬,向骑上狼背的猎人们跑去。他们很快就向泉水跑去,只有奥格瑞姆留在后面等待杜隆坦。杜隆坦则在等待着德拉卡。

德拉卡在寒冰那里遇到了一点麻烦。那头巨狼坐在地上,拒绝让德拉卡骑乘。德拉卡抬头向走过来的丈夫瞥了一眼,脸上尽是一副恼怒的神情。

“如果这是你的话,”德拉卡说,“我一定会狠狠抽你的耳光。”

“如果是我,就不会有这种事了。”霜狼兽人对待彼此都很粗鲁,就算是表达关爱也经常会给对方留下点淤伤。但他们从不会冲和他们有羁绊的这些狼动手。

“也许你能劝劝他。”德拉卡喃喃地说道。杜隆坦来到这头从还是一只幼崽时就待在父亲身边的巨狼面前,挠了挠他的耳朵后面。寒冰呜咽一声,猛地仰起头,认真嗅了嗅空气。

杜隆坦又想伸手拍抚寒冰,但他的手停在了半路上。他想起老祖父山喷出火焰河流,摧毁霜狼村庄的那天晚上群狼发出的长嚎。

他急转过身,向他的狩猎队望去。现在他才看到,那些狼多多少少都显得有些悲伤。有几头狼也像寒冰一样顽固地坐在地上,迫使他们的骑手不得不回到地面上。另一些本已经向平原边缘跑去的狼现在又折返回来,耳朵紧贴在头上,丝毫不在意骑手们停下或转向的喝令。

“大地饿了!”

怪诞而可怕的喊声听起来几乎不像是德雷克塔尔的声音,他在一、两个小时前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那时他说自己觉得很不好,需要休息。现在,他跌跌撞撞地从小屋中跑出来,没有人护持。他只是不停地呼喊着一句话:“大地饿了!大地饿了!”

杜隆坦向猎人们转过头。在他身边,寒冰伏低身子,连声长嚎。这头巨狼在颤抖。杜隆坦将双手拢在口边喊道:“回来!马上回来!”

一些还在汲水的猎人听到杜隆坦的喊声,调转座狼向营地跑来,但也有一些人发现他们的狼像寒冰一样只是惊恐地匍匐在地上,动也不动。

“大地饿了!”

的确如此,就在全体霜狼氏族满心惊恐,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阵如同砾岩被碾碎的低沉声音骤然响起,就像是……有人在磨牙齿。

四名部落猎人脚下的地面突然消失了。他们和他们的座狼也随之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地面上一个完美的圆形,还有代表死亡到来的绝望尖叫。

大地饿了,它在吞噬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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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语中春天和泉水是一个单词:spr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