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争论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族人们的注意。现在,将近半个氏族的人聚集到了他们周围,一阵惊呼声响起。片刻之间,诺卡拉的面色变得煞白,随后愤怒的热血又涌上了他的面孔。
“杜隆坦,加拉德之子,杜高什之孙——我以决斗的荣耀向你发出挑战,你是接受——还是拒绝?”
“我接受。”杜隆坦说道,他没有别的选择。“我们会在泉水池旁边见面。去做准备吧,诺卡拉。集齐你的家人,告诉他们你爱他们,并向他们道歉,因为你的傲慢,他们失去了他们的丈夫和父亲!”
杜隆坦向酋长的小屋冲去。他全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愤怒诺卡拉竟然如此愚蠢,愤怒他现在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威而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愤怒古尔丹的煽动,更加愤怒众灵——正是因为它们造成的艰难与灾难,才驱使霜狼氏族犯下了最可怕的错误。
在小屋里,杜隆坦除下甲胄,沮丧地将它们扔到一旁。简陋的屋门被推开,他不在时一直负责巡视营地的奥格瑞姆走进来,身后跟随着盖亚安和德拉卡。
“你发火了。”奥格瑞姆说道。
“你这么觉得?”杜隆坦并不喜欢老友讽刺的语调,但他无法反驳。
“你别无选择。”盖亚安的声音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她的面颊早已因为怒火而变得阴沉,“许多个世代以来,霜狼兽人都不曾向酋长发出挑战,这种冒犯不能被听之任之。”
“盖亚安是对的。”德拉卡说道。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哀伤。她当然知道丈夫在想什么,她比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解他,她能够透过他的愤怒看到真正引起这种愤怒的哀伤。杜隆坦向她伸出手,将她拉近,让自己的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
然后他用只有妻子能听到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我不愿意杀死霜狼。”
德拉卡闭上双眼,又猛然睁开,泪水充盈在她的眼眶里。她的一只手按在隆起的小腹上,轻轻爱抚里面的孩子。
“我不愿意寻找石块,掩埋我丈夫的尸体。”她喃喃说道。
杜隆坦全身一阵瑟缩,德拉卡略微抽回身体,用一只小手轻抚他的面颊,对他说:“这个挑战是在全体族人的眼前发出的,没有人会认为你是因为心中的恨意才会进行这场决斗,做你必须做的事情吧。”
杜隆坦用力抓住妻子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除非众灵有其他的意愿,否则杜隆坦将会赢得这场战斗。尽管因为毫无收获的狩猎而身心俱疲,但他比诺卡拉更高大,战斗经验也更丰富。他并不担心自己的生命,他所担心的是诺卡拉。
片刻之后,他从小屋子里走出来。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营地,现在他看到全体族人都走了过来,但人群寂静无声。杜隆坦回忆起他曾亲眼见证的那场玛格拉。那时格鲁卡格受到了一名愚蠢的雷神兽人的挑战,原因只不过是一头被猎杀的塔布羊。然后,两个人之间燃起怒火,仿佛真的有人受到了侮辱。当格鲁卡格轻松赢得胜利的时候,一阵欢呼声又随之而起。
但格鲁卡格的家人现在都已经亡故了,而且霜狼与霜狼的厮杀,没有人会欢呼。
诺卡拉的身边站着卡葛拉和莎卡萨,他的臂弯里抱着他最小的女儿——小妮兹卡,正是这个女孩发现了红樫鸟和清水。一看到杜隆坦,诺卡拉就将小女儿交给卡葛拉。妮兹卡开始哭泣,向父亲伸出双手,但诺卡拉将她和她的母亲轻轻推到一旁,大步向前走来。莎卡萨不加掩饰地放声痛哭。
他们面对面地站立着。德雷克塔尔被助手引过来,这位年长的萨满停下脚步,放开帕尔卡的手臂。“今天,我很高兴自己的双眼无法看见。”他说道,“如果这双眼睛将会见证一场两名霜狼兽人必有一死的战斗,它们一定会让我感到万分痛苦。而看到我们发生争斗的众灵已经感受到了这一份痛苦。自从你们两个人第一次呼吸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们,想到你们之中的一个人将在今天停止呼吸,我便心痛难忍。我会祝福你们两个人,而只有众灵将决定这场鲁莽争斗的结果。”
他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一瓶油膏:“诺卡拉,将你的双手给我。”诺卡拉照他的话做了。德雷克塔尔将一滴油膏轻轻滴在他的一双大手上,“大地、空气、火焰、流水和生命之灵将指引你走向你的宿命。坦然接受它吧,就像霜狼兽人应做的那样,当生命将得到评判的时候,死亡便不应被恐惧。”
他又为杜隆坦重复了同样的仪式。德雷克塔尔完成祝福之后,杜隆坦将双手相互揉搓,然后放在心口,让甜美的气息飘进他的鼻翼。
德雷克塔尔一点头,由帕尔卡扶着离开决斗场。那名年轻的萨满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瞥着两个即将展开决斗的霜狼兽人。等到两位萨满走到安全距离以外,杜隆坦和诺卡拉便集中精神盯住对方。杜隆坦想要劝说诺卡拉退出挑战,但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诺卡拉这样做,只能表明自己的软弱;而杜隆坦如果允许他退出,也会被视作软弱的表现。
哦,众灵啊,难道事情真的到了如此境地?
杜隆坦几乎没有时间理清自己的思路,诺卡拉已经低下头,发出一声无言的战吼,像发狂的公裂蹄牛一样朝他扑过来。杜隆坦跳到一旁,落在依然坚硬的冻土上,就地一滚。诺卡拉前冲的势头很猛,让他又跑出几步才转回身。杜隆坦此时已经站起身,摆出战斗姿势,准备朝最佳的方向跳跃。
他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和诺卡拉的身上。这更像是一种恍惚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对于自己的敌人具有高度的敏感性。这是他刚开始狩猎的时候,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从那时到现在的每一场战斗中,他都在磨砺这种技艺。但现在杜隆坦依然无法相信,他会用这样的手段对抗自己的一名族人。
诺卡拉哼了一声,喘口气,重新估量自己的对手。杜隆坦利用这一短暂的时间向前飞跃。他选择的角度很好,让自己的右侧肩头正撞在诺卡拉的胸膛上,同时他将左臂上甩,弯曲的手指抓住了诺卡拉的长发,狠狠一扯。诺卡拉惊呼一声,头却已经被迫低了下来。杜隆坦继续向前,让自己的身体滚到诺卡拉的背后,逼迫对手向前扑倒在地。
但诺卡拉在最后关头转了一个身,侧身着地,将头从杜隆坦的左手中挣脱出来。杜隆坦的手中只剩下了一把带着血和头皮的头发。着力点突然消失让他失去了平衡,也使得诺卡拉有机会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杜隆坦踉跄着向后退去,他感觉自己的牙齿断了,嘴里有了血腥味。他刚想站稳身子,诺卡拉却已经撞了过来,他们两个一同倒了下去。
诺卡拉一边语无伦次地吼叫着,一边挥拳猛打酋长的脸,一次,两次……
杜隆坦举起双手,挡住诺卡拉挥舞的拳头,又用掌根撞在诺卡拉的下巴上。诺卡拉被撞得猛一仰头,身子也随之向后翻倒。
转瞬间,杜隆坦已经站起了身,但诺卡拉还倒在地上。两个兽人咆哮着,再一次对撞到一起。随着一次次撞击,他们的身上全是汗水和鲜血。杜隆坦感觉自己有一根肋骨断了,从诺卡拉的喊声判断,他也受了不轻的伤。杜隆坦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让嗜血的欲望占据自己。他受到了挑战,他必须赢,或者死。
Lok’tarogar。
杜隆坦没有撤退或者再尝试攻击,他强迫自己将身子放软,弯曲双膝,用手臂环抱住对手的腰。
“嘿呀呀呀呀呀!”他狂吼一声,举起对手扔了出去。诺卡拉重重地摔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这时,杜隆坦已经扑到了他面前,攥起拳头,将全部力量集中在这一击上。这一拳重重地砸在诺卡拉坚硬的方下巴上,杜隆坦感觉他骨头被打断了,一颗獠牙被打掉,被最后一点皮肤挂在嘴边。杜隆坦收回手臂,准备再发动攻击。诺卡拉已经受了重伤,几乎失去知觉,脸被鲜血完全覆盖,只要再狠狠给他一下,就能结束他的生命,结束这场玛格拉。
杜隆坦的手停在半空。
透过一片血污编织的面具,诺卡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杜隆坦。
杜隆坦受到了挑战,他别无选择。古老的律法一直被严守着,其中的内容清晰无误——荣誉的决斗必然有一方要死。
他慢慢地松开拳头,向后靠去,踉跄着站起身。随着他一口口吸进空气,巨大的胸膛在不断起伏——他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听到了窃窃私语的声音,但没有转头去看人群。他一直看着诺卡拉。
诺卡拉的胸口也在起伏不定,但他被打败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没能成功,最终还是跌倒在地,等待着致命的一击。
这一击没有到来……杜隆坦在沉默中转向围观的人群,开口说道:“我们已经承受了太多的损失。先是越来越长的冬天和越来越短的夏天;兽群在减少,野兽不断生病。我们坚持了下来。接着,老祖父山的哭泣,化作火焰河流摧毁了我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我们也坚持了下来。我们遭遇了有毒的湖水,枯萎的草木,缺乏房屋和食物,我们埋葬了没有能坚持下来的族人,为他们哀悼。这个世界给了我们许多挑战以显示我们的勇气,证明我们值得居住在这里。挑战应该让我们变得更强——而不是让我们自相残杀。”
“我们人数很少,而且还在减少。我奋战不息,为的是领导你们,保护你们,让你们活下来,我不会用我的双手在死亡名单上再添加一个霜狼的名字。我的妻子已经怀孕了——这是我们氏族在这个时代中唯一的孩子。诺卡拉也是一位父亲,妮兹卡、莎卡萨和我们其他的所有孩子是这个氏族的未来,我们必须为他们竭尽全力。是的,我们会战斗——为了保护他们和全体族人而战;为了食物与野兽战斗,与狂暴的自然战斗,但在我们之间发生的战斗是最愚不可及的事情,我拒绝这样的杀戮。”
“我是杜隆坦,加拉德之子,杜高什之孙!我统率这个氏族,绝不会向挑战示弱,但我也不会因为我们之中的一员向我挑战就杀死他。现在,还有人想要与我一战吗?”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他出生以来便已熟知的面孔,有些人看起来很愤怒,有些人仿佛松了一口气。德拉卡的目光中闪动着自豪,她微微向自己的丈夫点了点头。他的母亲,薪火传承者则显得异常苦恼,但盖亚安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人接受杜隆坦的挑战。
杜隆坦想要伸手扶诺卡拉站起来,不过他知道,诺卡拉不会欢迎他的这个动作。杜隆坦剥夺了诺卡拉的骄傲——诺卡拉必须接受这一事实。杜隆坦不能被视作是软弱的——也许已经有人在这样看他,那么他至少不能显得更加软弱。
所以,杜隆坦只是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小屋走去。等他走进屋中,关上门,他才颓然坐倒在椅子里,允许自己因为伤痛而颤抖。德拉卡和盖亚安走进来。很快,奥格瑞姆也跟了进来,盲眼萨满正靠在奥格瑞姆的手臂上。
“你打得很好,亲爱的。”德拉卡拿起一只小陶土罐,用它从水桶中盛了一罐水。“而且你饶恕了诺卡拉,这样的选择也是正确的。他需要治疗自己的伤痛,并在痛苦中进行反省,但他依然能为氏族出力。”她点起火堆,把水罐放在火上加热。
盖亚安向德拉卡瞥了一眼,然后又看着自己的儿子厉声说道:“你应该先将自己的打算告诉我。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我们的传统遭到了侵蚀——不,是遭到了攻击,甚至已经被摧毁了。现在,你却又在攻击这些传统仅存的碎片!”
“母亲,”杜隆坦疲惫地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做,但请认真考虑一下。诺卡拉是一名强壮的战士,等到他伤愈,会再一次变得强壮。我曾经亲眼见到他独自打倒一头裂蹄牛,有他在,我们就能多一个可以为氏族带回食物的猎人。我应该只是为了传统,就剥夺氏族的这一份力量吗?”
“只是为了……”
“盖亚安,”德雷克塔尔打断了薪火传承者,“我还能够从众灵那里得到信息——如果它们愿意眷顾我。就我所知,你儿子的选择完全符合众灵的意愿。”盲眼萨满叹了口气,“我们的身边已经有太多毁灭和死亡了,生命之灵呼吁我们不要再向死亡之火中添砖加柴。这其中有着……一种我还无法理解的关联。但你要相信,杜隆坦做得对。”
“我非常高兴在这样的时候能作为你的副手。”奥格瑞姆说。
杜隆坦“嗬嗬”笑了两声,尽管这样做又让他痛得打了个哆嗦。“在这样的时候?那么在其他时候,你想要做酋长吗?”
奥格瑞姆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开玩笑地推朋友一把,但又想到朋友的伤势,便在半途中停住了动作。“如果你知道我一直准备着要挑战你,也许能让你不至于变得过于肥胖和懒惰。”他笑了,然后,又严肃地说道,“你所做的……我完全没有想到,但我也认为你的选择很正确。”
德拉卡早已将一把草药放进沸腾的水中。现在她将水罐从火上取下,放在一旁,等罐子里的水稍微冷却之后,她用布片蘸着有草药气味的热水,开始清洁丈夫的伤口。剩下的药汤会在混合星星花之后让杜隆坦服用,帮助杜隆坦好好睡一觉。罐子里的草药会被取出拧干,与动物油脂混合制成药膏,涂敷在杜隆坦的伤口上。再过一段时间,德雷克塔尔会请求众灵帮助治疗酋长的创伤。杜隆坦知道,现在另一位萨满正在以同样的方式照料诺卡拉。
杜隆坦向照顾自己的妻子露出感激的微笑:“就让我们希望你是对的吧。如果是为了避免氏族陷入混乱,别无选择的话,我会杀人。但我一直在向众灵祈求,不要出现那样的情况。”
热药膏气味芬芳,感觉也很好。奥格瑞姆和德拉卡扶杜隆坦躺倒在毛皮床褥上。在喝下星星花茶不久之后,杜隆坦就在德雷克塔尔的诵唱声中沉沉睡去。
清晨时分,他在妻子的声音中醒转过来。
“杜隆坦,”德拉卡在说话,她的声音很低,又很急切,“醒醒,我们需要你!”
星星花让杜隆坦依然睡眼惺忪。他挣扎着让头脑恢复清醒,坐起身。现在他的身上只剩下一些残存的疼痛。他先感谢了众灵和德雷克塔尔——众灵的容器,然后才转向德拉卡。妻子的表情让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诺卡拉走了,还带走了他的全部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