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隆坦发现,没有人因为古尔丹的离去感到高兴。在族人们用陶罐煮熟小鸟和老鼠,吃过又一顿既没有味道,也无法缓解饥饿的贫乏晚餐之后,杜隆坦和他的顾问们举行了会议。
盖亚安因为古尔丹对仪式的藐视而气得面色发青。“这是古老的传统,”她说道,“对全体兽人都是神圣的。如果我们把这一切都忘记了,我们又是什么?他来到我们的聚落,奢谈什么团结一致,却又在离开的时候放肆地侮辱了我们!”
而杜隆坦明白,让母亲感到不安的不止是这个术士的粗野无礼,一连串可怕的灾难已经影响到了所有人。在上一次和古尔丹会面之后,盖亚安更是失去了那么多:她的丈夫,她的家园,她一直以来都在精心保管的,脆弱而珍贵的霜狼古老卷轴。毫无疑问,当那条火河吞噬他们的村庄时,那些卷轴肯定在高热中化成了灰烬。盖亚安的身份和为部落作出贡献的能力——无论是作为酋长的妻子还是氏族的薪火传承者,都遭受了沉重的打击。看到母亲现在变得如此沮丧和仓皇,杜隆坦不由地感到一阵心痛。
他轻轻将一只大手放在母亲的手臂上,却又痛苦地发现那只手臂更是枯瘦得令人担心。“您曾经说过,耻辱只会落在他的头上。”他提醒母亲,“我们则因尊重仪式而得到荣誉,母亲。只有古尔丹一个人要背负他的耻辱。”
“的确,他是耻辱的,”德雷克塔尔说,“而你彰显了智慧,杜隆坦。”盲眼萨满摇摇头,“他周围的黑暗只是在变得更加恐怖,如果你决定跟从他,我只会感到沉重的忧虑。”
杜隆坦和德拉卡交换了一个眼神。
“当我看到他,听到他说话的时候,我只想要掐断他的喉咙,”奥格瑞姆喃喃地说道,“想到可以这样做,我的手指都在发痒。但我还是有些好奇,也许……”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说吧,老朋友。”杜隆坦说,“你的直率正是你真心的写照。我会听取所有意见。”
奥格瑞姆看着自己的酋长说道:“我们日复一日地奋力抗争,甚至不曾有过短暂的休息时间。你的父亲与所有这些挑战正面为敌,相信一切都会改变。你以聪慧和革新的手段应对挑战——而你的确战胜了它们,至今为止都是如此。”
在杜隆坦的身旁,德拉卡皱起眉头。杜隆坦也感到一丝不安。“继续。”
“在遭遇火焰河流之前,我们能够制订计划,晒干肉和鱼,储存坚果和种子。但现在,我们没有了坚果和种子,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可以继续腌晒鱼肉,但我们很快就要没有任何食物了。现在的问题是……”他寻找着合适的字眼。
德拉卡找到了:“眼前该怎么办。”她低声说道。
“是的,我们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而且我们还能靠聪慧战胜多少灾难?我们正高悬在一根最细的蜘蛛丝上。你和我全都认识科沃格,他不会说谎,现在他完全信任古尔丹。”
杜隆坦没有立刻回答老友的问题,而是转向自己的妻子。迦罗娜曾向德拉卡,而不是向他发出警告,他会让妻子自己决定是否要将这个警告透露给其他人。“德拉卡,”他说道,“你的知识超出了我们的经验,并且曾经为我们带来巨大的帮助。我们能够坚持这么久,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功于你。古尔丹所说的话也有很多都从你这里到了印证。”
德拉卡坚定地摇摇头。“他和我也许全都知道,兽人能够同心合作,但我们所说的事情就像黑夜与白昼一样全然不同。”她停顿一下,看着众人,思考片刻才又说道,“那个名叫迦罗娜的奴隶让我感到亲切,我们以前从没有见到过像她这样的人。对于这个地方,她必然只是个陌生人,而我也曾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现在人群之中。”
她抬起手,阻止了众人表示反对的话语。“你们会告诉我,我和她是有区别的。我从没有被一条铁链牵引,从不曾被别人‘拥有’:我一直都是一名霜狼兽人。是的,这个区别千真万确,但我知道作为异类是什么样的感觉。迦罗娜有着坚强的灵魂,聪敏的头脑,还有过人的勇气——她用德莱尼语告诉我,她的主人是黑暗和危险的。古尔丹统治着迦罗娜。我感觉到他将会统治我们所有人。”
杜隆坦的目光逐次扫过每一张面孔:她的母亲双眉紧蹙,神情紧绷;奥格瑞姆率直的脸上满是担忧;德雷克塔尔没有视力的双眼正在注视着某个杜隆坦无法看见的地方。最后,他看着他的妻子。
他会控制我们所有人。
“只要一个生物能够思考,能够感觉,能够理解周围发生的事情,他就不应该被奴役。我们看到了古尔丹是如何对待迦罗娜的,我相信你是对的,我的妻子。我向你们所有人承诺:霜狼永远都不会接受他人的统治。无论是我们的灵魂,还是我们的躯体,都拒绝这个绿色的兽人和他的承诺。”
但就在他说出这番话,以及不久之后当他躺在床褥上,将妻子抱在怀中的时候,杜隆坦一直都在思考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
古尔丹到来的六天之后,也是一场迟到的春雪之后两天,杜隆坦和他的狩猎队双手空空,灰心丧气地回到氏族营地。他看到一小群兽人正等待着他们回来。他知道,最糟糕的状况出现了,便催动精疲力竭的利齿,向那些兽人快速跑去。
“出了什么事?”他问道。
兽人们交换着眼神,“还……没发生什么。”诺卡拉说道。杜隆坦看着他们的面孔,这些兽人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还是显得有些鬼鬼祟祟。除了诺卡拉以外,没有人愿意正视酋长探询的目光。
乏累的感觉如同一件斗篷压在杜隆坦的身上。“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他说道,“我们和我们的狼都需要食物、水和休息。”他催促座狼准备从这些人的面前经过,但诺卡拉上前一步,挡住了利齿。这是一个大胆动作——他显然已经做好了和酋长发生争执的准备。
“我们全都需要这些东西,酋长。”诺卡拉说道,“还有……我们之中的一些人觉得我们知道该如何得到它们。”
疲惫早已渗入到杜隆坦的骨髓之中。他们没有带回来任何猎物——甚至没有几只鸟雀能扔到罐子里和那些被虫子咬过的陈旧谷物一起煮汤——这一点更加让他怒火中烧。他本应该跳下狼背,邀诺卡拉和他同行,听取他的意见,但他觉得自己很清楚诺卡拉想要说什么。
“诺卡拉,除非众灵向你发出召唤,或者你有了找寻猎物和收获食物的新方法,否则你很清楚我会如何回答你。那些在过去六天里为你们寻找肉食果腹的人应该得到休息的权利,而且现在利齿的脾气也已经很糟了。”
“我们想要加入部落。”
这一天终于来了。
杜隆坦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只是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到现在为止,除了诺卡拉这群人外,在这片熙熙攘攘的营地中还没有人对返回的狩猎队过于注意。但杜隆坦能看到不止一个人在听到“部落”的时候向他们转过了头。“我知道你想要成为好丈夫和好父亲,”他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我知道你在为你的妻子和孩子担心。我自己也有一个小孩即将降生。从某种角度讲,全体族人也都是我的孩子,我也同样在为你们所有人担心。你知道我会听取所有合理的建议,今天晚些时候来找我,等到我不是这么累的时候,我们会认真谈一谈。”
诺卡拉挪动着身体的重心。杜隆坦也知道,诺卡拉的家离格鲁卡格的家很近,普尔祖和玛盖阿的死让格鲁卡格在精神上遭受了重创,杜隆坦怀疑他至今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经历过这么多灾难以后,我们之中真的会有人能完全恢复过来吗?他心中想道。就算是这一切都过去,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吗?我们是否应该还像以前那样?
“我们觉得……你的选择是错误的。”诺卡拉终于说道。他梗着下巴,挺直了身子。更多霜狼兽人来到附近,想要听清他们的对话。
杜隆坦不眨眼睛地瞪着诺卡拉,也在利齿背上坐直身子。“我是你的酋长,诺卡拉,”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你要小心一点。”
诺卡拉是一个冲动而且过激的人。他以前就曾经在涉及他的妻子和孩子的事情上与杜隆坦高声争论过。现在杜隆坦希望诺卡拉能够后退,不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诺卡拉的安全。杜隆坦是一个有耐心的兽人,但如果诺卡拉就这样坚持下去,即便是他也将不得不做一些他本不想做的事情。
但诺卡拉看不明白这一点。他甩开落在眼睛上的头发,用瞪视回应杜隆坦的瞪视。“就让我们这些想要走的人走吧。”
现在至少有二十多名霜狼兽人聚集到了他的背后。他们都专注地看着杜隆坦和诺卡拉,更多氏族成员从他们的窝棚里走出来,加入到人群之中。
“带走珍贵的食物和物资,只是为了让你们迷失道路,在七次太阳升起的时间里死掉?我可没有这么愚蠢。”杜隆坦做了最后的尝试,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留下来,诺卡拉。我明白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我们可以……”
“让我们走,或者……”诺卡拉突然停住了话头,仿佛直到现在,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些。
杜隆坦低声问道:“或者什么?”
诺卡拉咽了一口唾沫:“或者我将在玛格拉中挑战你。”
杜隆坦闭起眼睛:“你刚刚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