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梦里,德雷克塔尔能够看见许多。

在他的梦中,他来到老祖父山脚下的那一眼热泉前面。从雪兔到裂蹄牛,各种生物正和平地聚集在这片绿草地上。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当他注视这座宏伟的山峰时,便能看到老祖父山的面孔——古老到超过一切历史。一直以来,这位老祖父的表情都是恬淡而亲切,也许遥远,但非常亲切。

现在,老祖父山的岩石面孔却变得扭曲,仿佛正在发出无声的狂啸。就在德雷克塔尔心怀恐惧地注视那座高山的时候,他脚下生出了丑恶的黑色根茎,将他捆缚在地面上。他看到一滴泪水凝聚在老祖父山的眼角。那不是清澈的水滴,而是一滴硕大的红色液体,沿着他的岩石面颊滚落。那颗泪滴在滚落时不断变大,变成一股小溪,一道奔流,一条血河。

血泪猩红而黏稠,源源不断地注入山脚的池塘中,将其变成一池沸腾的猩红色滚汤。本来平静地聚集在池水周围的生物全都发出痛苦的咆哮。他们的身体变成了黏腻的灰色尘埃,随血水飘动,很快就化作一片厚重的毯子,覆盖在池水之上,紧接着又被红色的液体吞没。

德雷克塔尔听到一阵恐怖的声音,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痛苦的尖叫。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褐色皮肤,随后他的目光深入到身体内部,透过肌肉和骨骼,看到每一根血管里流动的液体。那不是血液,而是火焰,白色、黄色和橙色的烈火。

他的尖叫持续不断,嘶哑但却凶暴,让他的喉咙仿佛被一片片撕碎,直到他向黑暗睁开眼睛。

“醒醒,德雷克塔尔!”呼唤他的声音平静而又熟悉,是帕尔卡。片刻间,盲眼萨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看见,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被老祖父山的血泪烧瞎了。然后,他才回忆起咬瞎自己的那头狼。

他坐起身,拼命寻找帕尔卡的手,一找到就将它紧紧攥住。

“叫杜隆坦来,”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马上!”

***

德雷克塔尔从不讳言自己年轻时的鲁莽无知,他也正是因此而失去了双眼。但在杜隆坦的印象里,这位盲眼萨满永远都是那样睿智而镇定。现在,杜隆坦却看到他在不停地颤抖,摸索,飞快地说着话,却又语无伦次,仿佛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这让这位年轻的酋长内心深处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抓住盲眼萨满胡乱挥舞的双手,握紧,然后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德雷克塔尔,是我,杜隆坦。深呼吸,老朋友,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盖亚安也随杜隆坦一起来了。盲眼萨满向他们讲述了自己在梦中见到的景象,他仓猝惶惑的话语就像是那条从老祖父山巉岩嶙峋的面颊上滚滚留下的血河。薪火传承者和酋长越听越感到担忧。杜隆坦完全不明白这代表着怎样的含义,但它们让他从骨髓中感到一阵阵寒冷。

“你认为这是什么样的征兆?”盖亚安问。

德雷克塔尔摇摇头。杜隆坦感觉他的身子还在颤抖。他说道:“这是一个警告,非常清楚,这是一个关于那一眼泉水的警告!”

“但我们都以为那是一个好兆头。”杜隆坦说。他的一双浓眉因为忧虑和困惑拧在一起。

“如果它曾经是好兆头,那么现在它只剩下了血和灰烬,周围全是死亡。”德雷克塔尔说,他向杜隆坦扬起双目昏暗的面孔,“氏族必须离开这里,趁我们还有时间!”

“离开?”盖亚安盯着他,“我们不能离开!从我们成为霜狼氏族开始,霜火岭一直是我们的家园!是众灵给了我们石王座,老祖父山一直在护卫者我们!我们的根在这里!”

“正是那些根让我没有能逃离那个幻象,”德雷克塔尔提醒她,“是那些根毁了我。”

盲眼萨满的话让杜隆坦颈后和手臂上的黑色毛发直立起来。他从没有多想过一名萨满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对于萨满,他只会羡慕他们与众灵的深厚联系,而现在,听着德雷克塔尔越来越恐怖的话语,他第一次感觉到言语无法形容的庆幸——这幸好不是他的命运。

盖亚安转向他。“这是我们的家,杜隆坦,”她对自己的儿子说道,“德雷克塔尔有可能是误解了这个幻象。那一眼热泉对我们来说只会是好事。难道你会抛弃我们无数个世代以来所知道的一切,只是因为一个梦?”

“你让我很受伤,盖亚安,”德雷克塔尔说,“我宁愿在这件事上错了,那是多么高兴的事。”

杜隆坦坐下去,心中充满矛盾。他面前的这两位兽人都拥有非凡的智慧,深得他和整个氏族的尊敬,也都得到了古老传统的支持。他从来不曾感觉到酋长的责任是如此沉重。他爱自己的母亲,也无比信任她,但德雷克塔尔能够和众灵对话。盲眼萨满的话急迫慌乱,闻之令人胆寒,但杜隆坦同样能感受到这番话的笃定无疑,这让他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母亲,”他低声说,“去找奥格瑞姆。让他带德拉卡绘制的地图来,就是那张有德莱尼安息所的地图。我们要离开家乡了。如果德雷克塔尔是错的,我们还会回来,那样我们损失的只是时间。但如果他是对的,我们留在这里……”他甚至无法将话说下去。

盖亚安给了她的儿子一个痛苦而愤怒的眼神,獠牙周围的嘴唇扭曲变形,但她还是点了一下头,僵硬地说道:“你是我的酋长。”随后便去执行命令了。

杜隆坦又和德雷克塔尔一起坐了一会儿,确保盲眼萨满将每一个可怕的细节都告诉了他。然后他命令帕尔卡召集其他萨满,帮助德雷克塔尔做好撤离的准备。当他走出萨满居所的时候,发现盖亚安和奥格瑞姆正在一群人面前争吵。

“我们尊敬德雷克塔尔,但也许这只是一个梦?”格鲁卡格问。

“我们需要时间搬运全部的谷物和腌鱼桶,”古拉克坚定地说,“每个人首先都应该参与这个工作。”

“不,”诺卡拉说,“我们首先需要我们的武器。如果我们要转移,就必须能够保护自己。”

怒火在杜隆坦的头顶燃起,就像德雷克塔尔所描述的那条河流一样鲜红、滚烫。他大步向人群走去。但没有等他开口,德拉卡的声音已经在人群中响起。

“你们的酋长给了你们命令!”她高声说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霜狼兽人学会了抱怨和不服从命令?像只有奶牙的狼崽一样相互啃咬?这里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就连我,一个离开氏族两年的人,也知道这一点!”

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即使胸中充满怒火,杜隆坦还是从德拉卡激烈的斥责中感觉到温暖和坚强的力量。奥格瑞姆是对的,他从没有遇到过比德拉卡更值得追求的女子。实际上,他一直在担心自己会不会配不上她。

“我就在这里。”杜隆坦高声说着,走到篝火的光亮中,“我是杜隆坦,加拉德之子,杜高什之孙。众灵接受了我,你们一样也接受了我。现在,众灵向我们最具智慧,经验最丰富的萨满送来警告,这个警告很可能将会拯救我们的生命。我听到我的命令被质疑了?”

没有人回答。他看着奥格瑞姆的眼睛点点头。奥格瑞姆扬起拳头:“战士和猎人们,到我面前来。我们要准备好武器。”

“我来指挥收获种子和加工食物的人。”德拉卡说。

“我生过孩子,”盖亚安说,“希望和我一起照顾小孩子的人来找我。我们要把孩子们带到我的屋子去,照看他们,直到其他人……”

一阵悠长而阴森的吼叫充斥在冰冷的夜空中。一开始声音很低,随后逐渐升高,又再次低落。杜隆坦神经紧绷,努力倾听,想要搞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那是老祖父山的哀嚎吗?就像德雷克塔尔所说的那样?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那是一种他更加熟悉的声音,同时也足以让他的心中充满警惕。

村中的每一头霜狼都嘶声长嚎,形成了一种怪诞而恐怖的和声。

一瞬间,杜隆坦感觉到一阵炽热突然向他的脸上袭来——但他的背后才是篝火。他抬双手遮住面孔,转过身,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几乎无法忍受的高热从南方袭来。他转过头,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想要寻找热浪的源头……

流动的火焰闪耀着如同铁匠铸炉口一般的橙红色强光,从老祖父山的最高峰喷涌而出,高高射向天空,照亮了那座大山的每一个棱角罅隙,随后飞速落下,变成熔岩溪流,在大山上描画出一道道蜿蜒曲折的轮廓线。

血的河流。

片刻之后,黑夜被炸开了。

霜狼的哭嚎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淹没。兽人们喊叫着捂住双耳,许多人都跪倒在地。杜隆坦的面孔因为痛苦而扭曲,他也拼命捂住了几乎要失聪的耳朵。

燃烧着的熔融石球如同雨点般在他们周围落下。杜隆坦听到了恐怖的惨叫声,嗅到了皮肉烧焦的气味。他吸进一口灼热的空气,打算呼喊命令。这时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强壮而且镇定。

“空气之灵!请接受我求助的呼唤!”

这是德雷克塔尔的声音。杜隆坦将目光从痛苦的老祖父山转开,把自己从恐怖景象所造成的震慑中拔脱出来。他看到氏族的众位萨满站成一排,手臂伸开,脊背弓起,都将手杖指向天空。

原本宁静的夜幕中,忽然从北方刮来了一阵风。极度的寒冷和凛冽的湿气缓冲了杜隆坦和其他霜狼兽人承受的热浪。他们都开始剧烈地颤抖。杜隆坦又回头去看正在爆炸中喷出橙色火流的大山——厚重的灰色烟云随同火流一起从峰顶涌上高空。他看到无形的湿冷空气形成一阵阵波涛,将灰色的浓烟逼退。不成形状的石块还在他们周围落下,上面冒着烟,但它们表面已经冷却了。

“流水之灵!请将你们的泪水借给我们!”

空气中飘起了大片的白色雪花,由空气之灵挟带着向喷火的高山扑去。杜隆坦在心中感激着众灵,它们正协力保护霜狼氏族,抵挡它们变得异常危险的火焰兄弟。但他知道,他们的平安只是暂时的。火焰正在反击,熔岩洪流正不可阻遏地向霜狼村庄涌来。

现在没有时间进行井然有序的撤离了。杜隆坦向前迈步,他的双脚已经完全摆脱了一直束缚着他的畏惧之根。高温空气烧灼着他的肺。

“奥格瑞姆!”他一边高喊,一边扫视被吓坏的族人们,“盖亚安!德拉卡!”

“在这儿,杜隆坦!”奥格瑞姆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但这名高大的战士还是推开众人,向酋长走过来,“下令吧!”

“集结战士和猎人。你们每个人骑乘一头狼,拿一件武器。你要先派一些人向北疾驰,找到德拉卡所说的那个安息所。你看过地图。你觉得你们能找到那里吗?”

“但……”

杜隆坦抓住他的副手的胳膊,让他转过身,看着老祖父山。“那条火焰河流的行进速度很快。萨满能挡住它的时间很有限。我再问一次,你还记得她所说的位置吗?”

“是的,我记得。”

“很好。每人一件武器!出发!”

奥格瑞姆点了一下头,又挤进人群,一边大声呼吼着要战士们跟他走。杜隆坦咳嗽几下,转向盖亚安和德拉卡。萨满的风墙挡住了毒性最强的烟瘴,大雪缓和了灼烧兽人气管的高温,但杜隆坦对奥格瑞姆说的话没有错,萨满的防御已经开始被削弱了。

“妈妈——骑上歌手去萨满居所。你的任务是趁萨满们还能挡住火焰的时候收集知识卷轴和医疗草药。你是我们的薪火传承者,你知道哪些最珍贵。但,”他按了一下母亲的肩膀,“一定不要耽搁太久,只收集能轻易携带的。听德雷克塔尔的命令。当他命令撤退的时候,立刻撤退。如果他自己拒绝离开——就把他带走!”

杜隆坦的话让盖亚安打了个哆嗦,但她还是点了头。杜隆坦明白,一想到氏族的历史将要灰飞烟灭,母亲的心肯定都要碎了。但她是霜狼,她知道,氏族的生存比一切都重要。

又是一阵巨大的爆裂声。杜隆坦猛转回头,看到老祖父山一块巨大的面颊滑落下来,仿佛是被裂斩砍掉一样。又一阵流火从创口中喷出,就像是鲜血从伤口流出。

一只手紧握住他的手臂。他转头看见了德拉卡,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一股不同于老祖父山火焰之血的热流在他们之间涌动,但现在每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把狼群集结起来,”杜隆坦对她说,“查看每一幢房子,给每两个人一头狼,有小孩的家庭要再多给一头狼。确保没有人被落下,然后……”

“向北逃,去安息所。”她打断了杜隆坦,话语简练急切。杜隆坦察觉到她还握着自己的手臂。下一刻,他伸手按住她的手,向村中的小屋一摆头。德拉卡没有再说一句话,像离弦的箭一样疾奔而去。

即使对于霜狼兽人而言,北方也只有世界之缘。那是众灵栖居的地方,是对生命最为严苛的地方,或者根本没有生命能活下来。德拉诺的南方一直都是富饶繁盛之地,那里的居民拥有各种能够轻易获取的奢华美食,可能是霜狼兽人永远都无法品尝到的。但现在,南方罹患了疾病,南方的山脉饱受烈火的折磨,反而是北方给了生命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杜隆坦又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这给他受伤的肺叶造成了剧烈的痛苦,但必须呼吸。“霜狼兽人们!”他喊道,“不要绝望!德雷克塔尔的预见已经让我们得到警告!现在我们勇敢的萨满挡住了老祖父山的火焰之血,让我们能够聚集起家人,向北转移。奥格瑞姆和德拉卡会让狼载着你们到达安全之地!他们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服从他们,我们一定能活着度过这一夜!”

仿佛火焰之灵在向他发出嘲笑,又一阵头颅大小的石块雨坠落下来。一些石块被萨满弹开了,但还有一些击中了地面和房屋。更多恐惧的呼喊声撕碎了这个已经破烂不堪的夜晚。

“听我的!”尽管觉得自己的喉咙就像是刚刚被灌进火焰之血,杜隆坦还是高声喊道,“你们不是塔布羊!你们不是猎物,即使面对危险,你们也不会惊慌地四散奔逃!听从德拉卡和奥格瑞姆的指挥,听从萨满的指挥。保持镇定。向北方前进!你们是霜狼!现在,你们要更加清楚地记住‘霜狼’意味着什么!”

“霜狼!”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喊道。“霜狼!”又一个声音发出回应。越来越多的呼喊声响起。充满勇气的吼声在空中回荡,挡住了被烈火吞噬的山脉发出的稳定而恐怖的咆哮。这不是萨满诵唱的圣歌,它本身就拥有不可思议的魔法和力量。兽人们不再像裂蹄牛群一样拥挤在一起,而是开始行动——没有慌张混乱,只有明确的目的和快速的动作。

杜隆坦又在原地站了一会,看着德拉卡安抚一小群被吓坏的族人,给他们分配了最稳健的坐骑。在另一个方向上,跟随奥格瑞姆的战士们发出一阵战吼。杜隆坦跑进自己的屋子,拿起裂斩和雷击,还有德拉卡绘制的旅行地图。在去找利齿之前,他做了他命令德拉卡去做的事情:走遍了村中的每一幢房子。

看到泼洒在地上的饮料,散乱的皮毛被褥和被丢弃的木制玩具,他感到一阵阵心痛。霜狼将会失去这么多辛勤劳动得来的宝贵财富。石王座,从古老时代起霜狼兽人就在上面起舞庆祝仲夏日的草坪。很快,所有这些都将被埋葬在火焰之血的洪流下。但霜狼一定能坚持下去。

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困住霜狼。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