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已经变成尸体的主人,寒冰不需要其他骑手。
当加拉德倒下的时候,这头高大的霜狼发出哀恸的长嚎,紧接着便猛扑上去,迅速而血腥地解决了那个杀人凶手。现在,寒冰站立在雪地中,浑身颤抖,杜隆坦正在将父亲的尸体绑到强壮的狼背上。兽人和狼四目相对,杜隆坦在寒冰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心中深深的哀伤。大多数兽人氏族都只将他们骑乘的狼看做是可驾驭的猛兽——能够成为兽人的脚力,仅此而已,从某种角度来说,还不如他们带上战场的武器重要,因为狼是会死的,无法让子孙继承。
霜狼兽人却从不会这样想。恰恰相反,霜狼会选择主人。他们会一直陪伴自己的主人,直到死亡结束他们之间的羁绊。寒冰会哀恸主人的逝去,也许和兽人的哀悼不同,但那一样是痛彻肺腑的悲伤。杜隆坦不知道寒冰是否还会再允许别人骑到自己的背上。他很同情这头巨兽,还有他的母亲。想到自己必须将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母亲,杜隆坦就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他给了自己一点时间,好看清楚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父亲,朋友,导师,酋长。
霜火岭的生活是严酷的,岁月迁延,这种生活只是变得更加严酷。父亲在孩子面前离去并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事。但加拉德就这样离开他们,这实在是一种令人难以承受的重担。许多年以来,加拉德一直是一位睿智、强大、成功的领袖。他不应该如此被笼罩上一层阴云。
杜隆坦和其他许多人都看见了加拉德在死去的时候甚至无法握紧裂斩。
现在,杜隆坦是霜狼的领袖了——至少此时此刻,他需要担负起这个责任——他们全都在看着他。当确认自己的父亲在返回霜火岭的路上不会掉下狼背之后,他就在寒冰身边转过身,扫视了一遍这支战队。
“今天,我们奔赴此地,应对挑战,”他说道,“我们与敌人拼杀,我们赢得胜利。卑劣的敌人变成雪地上僵硬的尸体,我们消灭了对氏族的威胁。但这场胜利并非没有代价,我们失去了加拉德,杜高什之子,罗库克之孙——我们氏族的首领。像所有霜狼战士一样,他死得其所:在战场上,为了保护氏族,消灭敌人而英勇献身。”
杜隆坦停顿了一下,翕动着鼻翼,准备驳斥任何反对的言论。没有人说话,但积雪在轻声呻吟——有人在不安地挪动着重心,并躲避着杜隆坦的目光。
“我们会安静地带他回家。作为他的儿子,我是他的继承人,除非众灵认为我不具备这样的价值。”或者除非我受到挑战,他心中想。他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口。如果已经有人动了这样的心思,他自然无法阻止,但他不会亲自埋下这样的种子。
即使如此,阴影已经落下了。加拉德在不应该倒下的时候倒下了,这对杜隆坦,对霜狼氏族都是一个非常不好的预兆。
但决心赶走了他的哀伤。当杜隆坦跳上利齿的时候,在眼前这一片充满漩涡的混乱迷雾中,他清楚一件事:他将用自己的全部力量来洗清一位伟大兽人身上的尘埃,为他赢回全部的荣誉。
***
加拉德是一位在位时间很久的酋长,所以现在的霜狼兽人中很少有人曾经参加过这样的仪式。每一名霜狼氏族的成员,从发色灰白的老者到还在吃奶的孩子都来到了德雷克塔尔受命布置的一个特别场所。它和村庄保持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位于一片足以容纳整个氏族的开阔地上。杜隆坦痛苦地意识到,尽管这片地方今晚是哀悼逝者之地,但它也是氏族在舞蹈中庆祝仲夏日的场所。
加拉德的尸体被安放在火葬堆上。这座火葬堆消耗了氏族大部分的木柴储备。杜隆坦暗自想着一件苦涩却又讽刺的事:正是一次收集木柴的任务导致了氏族这一次大量的木柴消耗。
这一切都是如此不正常,如此可怕。四天以前,他们还根本没有听说过什么名叫古尔丹的绿色兽人。今天早晨,加拉德还在呼吸,整个氏族还沉浸在幸福之中,完全不知道那些可怕的红步兽人已经近在眼前。杜隆坦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将那些干血的臭味从鼻腔中清除干净。
加拉德的尸体已经被洗净,但他胸前的巨大创口仍然敞开着。就像活着的人身上的伤痕,夺取战士生命的伤口也会给予他们荣誉。如果兽人在战斗中倒下——无论是与敌人还是与猎物——他身上的伤口就会让所有人看到这位氏族的成员都有过怎样的英勇行为。加拉德还穿着牺牲时穿戴的盔甲,他的胸甲也因为那致命的一击而损坏了。看到父亲的身体再不会动弹一下,痛楚之情再一次充满了年轻兽人的心。
为德雷克塔尔服务的年轻萨满正在火葬堆的周围摆下一圈石块。石块圆环有一个缺口,让杜隆坦能够进入其中。这些石块都由氏族收藏,接受过圣歌的洗礼,伴随着虔敬之心被逐一摆放。当每一名氏族成员都静静地坐到了圆环周围时,杜隆坦能够感觉到能量在这个圆环中逐渐凝聚。
终于,圆环即将完成,德雷克塔尔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一只手按在慧耳身上。现在那头狼引导着他的主人走进这个圣石圆环中。德雷克塔尔轻轻拍了他一下,低声让他离开,然后站直身体。
“霜狼兽人们!”他高声说道,“我们知道,我们的生活是值得保护,值得为之奋战的。今天,我们的战士就履行了他们的职责。绝大多数战士都在胜利中回来了,但有一个不能再与我们共同继续这样的生活。对于任何故去的战士,我们都将为之哀悼,向他的牺牲表达敬意。今天我们也要这样做,但我们聚集于此还有另一个原因。在今天牺牲的兽人是我们的酋长,加拉德,杜高什之子,罗库克之孙。所以我们必须寻求大地、空气、水流、火焰和生命之灵的祝福,赐福于加拉德的儿子——杜隆坦,让他领导我们,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英明睿智。”
人群中没有议论声,至少是听不到多少声音。这场仪式太过重要,容不得半分不敬。但还是有人在转着眼珠,有人在微微晃动身体——这都让杜隆坦怒火中烧。他没有理会这些异动,只是注视着德雷克塔尔,等待盲眼萨满召唤他走进圣石圈的信号。
但盲眼萨满首先召唤的是杜隆坦的母亲。他用柔和的声音说道:“盖亚安,尊盖尔之女,珂祖格之孙。你是加拉德的人生伴侣,送别他的火焰应该由他的挚爱之人点燃。”
盖亚安通常都是整齐结成辫子的头发现在松开来,垂在腰间。当她大步走向火葬堆的时候,身子挺得像松树一样直。只有熟悉母亲的杜隆坦能够看出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以后,她会哭泣,以后,他们都会哭泣,在只剩下他们和内心的痛苦时。但现在,当苦涩的污渍还笼罩着他们深爱的丈夫和父亲的回忆,他们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
如果众灵有和氏族中一些成员同样的感觉……
不,他绝不会容忍这样的想法,哪怕一瞬间也不行。加拉德是一位伟大的兽人酋长。杜隆坦知道他没有做任何会让家人,让氏族,让众灵蒙羞的事。一切都会好起来。
必须好起来。
他的手指攥成了拳头。
“杜隆坦,加拉德之子,杜高什之孙,到圣石圈里来。吾众从时间之初便开始崇敬众灵,并将永远崇敬它们,即使今日来至此地之人均已被忘记,再没有人传诵我们的名字,这份崇敬仍然不会泯灭。现在,你就将受到众灵的裁判。”
杜隆坦从余光中看到奥格瑞姆正专注地看着他。他高大魁梧的同伴缓慢而审慎地将拳头按在宽阔的胸膛上,扬起下巴,向他表达敬意。片刻之后,另外几个兽人也依样而行。越来越多的兽人都依样而行。等到年轻萨满将圣石圆环闭合的时候,整个氏族都在向加拉德的儿子致敬。杜隆坦感激地向奥格瑞姆看了一眼,便镇定下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
对于仪式的内容,德雷克塔尔没有向他吐露过半个字。不过有一点很明显,这一定会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他不可能做好妥当的准备。“我怀疑这对于任何人都会很难。”盲眼萨满只是这样对他说。杜隆坦知道一件事,当众灵对他进行评价的时候,它们同时也会和德雷克塔尔进行交流。
德雷克塔尔手中捧着青烟叶,干燥的叶片被紧紧扎成一束长辫。在燃烧的时候,这种植物会散发出芬芳的气息。长辫的一端从萨满的手里落入火中,慢慢被火焰吞噬,袅袅轻烟缓慢地升起。杜隆坦跪倒在萨满面前。萨满手持烟叶长辫的一端,让冒烟的另一端在杜隆坦面前摆动。
青烟叶的气味很好闻——洁净而清新。德雷克塔尔把青烟叶交给他的助手帕尔卡,另一个名叫雷卡戈的年轻萨满向杜隆坦捧来一只杯子。杜隆坦一饮而尽杯中的液体。这种液体又热又浓,带有树木汁液的甜美。他将空杯子还给雷卡戈,等待着盲眼萨满的下一步指示。
“现在,坐下来,年轻人。”德雷克塔尔说道,他的声音中充满关爱——他和加拉德的关系非常要好,现在这位萨满一定也在努力压抑着故友骤然离去的空虚感,“众灵会随着它们的意愿而至。”
杜隆坦听从萨满的一字一句。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在变沉,便让自己闭上了双眼。
然后,他的眼睛猛然睁开。
过去,杜隆坦见到过冬日的夜空中有仿佛雾霭般的光辉在跃动。梦幻般的景象出现在他的面前,掀起一阵阵看似宁静的波澜,向他展示出苍穹深处的优雅和绝美。但和杜隆坦现在所见到的相比,那只不过是参天大树旁的一株幼苗。杜隆坦发出敬畏的惊呼,像无知的孩子一样,不假思索地向远处的缤纷景象伸出手。
绿色、红色、蓝色和黄色,它们在他的眼前舞蹈。不过他知道,这并非是现实的情景。它们只出现在他的意识中,在他的耳朵、眼睛、血液和骨髓里。它们纵跃盘旋,是那样真实,但他知道,这些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见到。
在他的幻景中,他脚下的雪消失无踪,舞动的光辉也随之一同隐退。杜隆坦坐在松软厚实的土地上,就如同躺在母亲怀中的婴儿。他惊奇地将双手按在泥土上,十指深深地插入其中,充溢在他的指缝间的是最肥沃的土壤。
杜隆坦露出微笑,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拨散了他捧在手心里的泥土,引得他发出一阵有些惊讶,又无拘无束的笑声。和风中带着新鲜的青草气息,轻轻拂过他的面颊。他深深吸气,感觉到自己的肺叶松弛下来。
风在他的身边盘旋,渐渐出现了色彩。但那不是之前在他的眼前跳跃的,轻柔活泼的光晕,而是明亮的,强烈的弧光:清晰跃舞的红色、橙色、白色和蓝色,一团火焰突然在他的周围爆发。面孔已经被严寒冻得麻木的杜隆坦很欢迎火焰的温暖。没有火,霜狼就无法生存,火焰对于他们异常珍贵。火焰之灵似乎也知道这一点。
某种湿润的东西碰触到他的面颊。硕大的白色雪花飘飞下来,火焰和它们碰撞的时候,就会爆起明亮的火花,发出微弱的“咝咝”声。尽管喜爱火焰的温暖,杜隆坦还是平静地接受了它被水之灵取代。没有了冰霜,霜狼又会怎样?冰和雪让霜狼氏族变得与众不同,变得坚强有力。水清洁和净化,滋润干渴,还会充盈一个人的眼睛,从他的面颊上滑落下来,就像现在这样。水给人带来抚慰与治愈。杜隆坦接受它在这种形态的温柔,正如同接受它在另一种形态的锋利。
流转的光色在亦幻亦真的世界中盘旋,彼此追逐,如同狼崽追咬着彼此的尾巴。但它们的速度是那样快,没过多久就变成了一团幻雾。灿烂的白色在杜隆坦面前绽放,是那样强烈,那样美丽,让他无法直视。
大地、空气、火焰、流水——它们一同到来,欢迎世间最伟大的灵:生命之灵。
自从父亲死后,杜隆坦一直处在麻木的状态。他亲眼看到父亲被敌人砍倒,却无法及时伸出援手。霜狼酋长失掉武器,失掉生命。而他只能压抑下心中的情绪,在氏族面前表现得坚强。现在,他无法再这样压抑下去。他的心中迸发出剧烈的火焰,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活力,无论这对他而言会有多么痛苦。爱与痛在他的胸膛中激荡,强大的力量让他无法承受。一个渺小的兽人怎么可能……
但你不是,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的意识中响起,你体验了生命所有的喜悦、畏惧、恐怖、失落、祝福和力量。你希望能够成为族人们坚强的酋长——承担起它们,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你将有能力保护你的族人。他们害怕,他们渴求,他们会笑,会哭,他们会一直生活下去——明白这一点,杜隆坦,加拉德之子。明白这一点,对它永远保持虔敬之心!
杜隆坦感觉自己被拉伸,被重塑,现在的他远比他曾经的想象更加丰富厚重。他只是一个兽人,除此之外,要成为酋长,他还需要具备些什么,才能照料好他的族人?如果不能真正体会到他们的心境,他又该怎样率领他们?杜隆坦在敬畏中颤抖着,接受了生命的试练。他被充满,不只是被充满,他变得如此广博辽远,他……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它们全都不见了。
杜隆坦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单调的,缺乏色彩的世界。他的心脏在胸膛中飞快地跳动着,他的肺在剧烈地扩张又收缩。但杜隆坦再次回到自己——一个兽人。片刻之间,强烈的孤寂感让他难以承受,就像刚才承担整个氏族那样艰难。但到最后,这种感觉也消散了。
他凝聚起目光,看到他的母亲站在父亲的火葬堆前。一点微笑出现在母亲的唇边,她眼睛里也不再有哀痛的目光,而是闪动着强烈的自豪。杜隆坦还处在众灵离去后的眩晕中,他能看到一张张面孔,熟悉得就像是他自己的脸映照在池水中,现在这些面孔却又让他觉得如此陌生,如此焕然一新,蓦然之间向他展示出珍贵的美好,生机勃勃的活力。
霜狼兽人曾经追随他的父亲。现在,他们将会追随他。他将为他们竭尽全力,就像加拉德一直努力去做的那样。杜隆坦想要说话,但他的心中洋溢着激动之情,让他找不到一个能说出口的字。
“众灵接受了你,杜隆坦,加拉德之子,杜高什之孙,”德雷克塔尔的声音响起,“你们呢,霜狼兽人?”
欢呼声震耳欲聋。杜隆坦站起身,向天空中高举起拳头,仰起头,发出充满喜悦和希望的吼声。
在欢呼声止歇之后,新的霜狼酋长在回响的耳鸣和加速的心跳中转向德雷克塔尔。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这名萨满严肃的表情。杜隆坦明白了,尽管氏族接受了他,但在众灵的世界中有些不好的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