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萨姆和我并没有因为这些法规吃什么苦头。海堤项目的失败削弱了政府的力量,所以他们还没来得及处理外国记者的问题,新政权便上台了。驱逐宗教团体只不过是他们荒唐至极、走投无路的武力炫耀,是对那些无力自卫之人的随意攻击。这种毫无益处的行为着实让我震惊,也让我更难接受拉比的失踪。你看到这个国家的状况了吧。一切都会消失,人和物都一样,活人和死人也一样。失去这个朋友让我很悲伤,整件事重重压在我的心头,都快把我压垮了。要是确凿无疑地知道他已经死了,我也许还能安心些——可我有的只是某种空白,一种吞噬一切的虚无感。
从那之后,萨姆的书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意识到,只要我们继续写这本书,一个具有可能性的未来就会继续为我们而存在。见面第一天时,萨姆就试着跟我解释过这一点,但现在,我才终于领会了其中的意思。有什么需要做的,我都会去做——比如给文档归类,编辑采访稿,誊写最终版,抄写一份字迹清楚的手稿。当然,有打字机的话会更好,但几个月前萨姆就把便携式打字机卖了,我们现在也没钱再买一台了。实际上,连保证有足够的铅笔和钢笔都已经相当困难了。冬季的物资短缺,已经把价格抬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要不是因为我原有的六支铅笔和我在街上偶然捡到的两支圆珠笔,我们可能早就没有东西用来写字了。纸倒是有很多(萨姆搬进来那天就囤了十二令纸张)。蜡烛是另一个影响我们工作的问题。要想降低开销,我们就必须多在白天工作,可当时正值隆冬,太阳几个小时就走完它在天上的那个小圆弧了。因此,要是不想让这本书一直拖着,我们就必须做出一些牺牲。我们把每天晚上抽的烟控制在了四五根以内,后来萨姆还留起了胡子。说到底,剃须刀片是一种奢侈品,最终我们要在他光滑的脸和我光滑的腿之间做出选择。我的腿轻松取胜。
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去书库的时候都得点蜡烛。所有书都放在大楼的中心部位,因此那里没有一堵墙上有窗户。而电力很久以前就被切断了,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自己带着蜡烛前往。他们说,国家图书馆的藏书一度超过了一百万册。等到我去的时候,这个数字已经大为减少,但依然还有数十万本之多,令人眼花缭乱。有些书还立在书架上,有些就杂乱地散落在地上,还有一些书则被乱七八糟地摞成了堆。图书馆有规定,严禁把书带出大楼,但许多人还是会偷偷把书带到黑市上去出售。其实,这座图书馆还能不能算作图书馆,都值得商榷。分类系统早已被彻底破坏,在这么多乱放一气的书中间,想找到你要的书,几乎是不可能的。试想一下,书库总共有七层,说一本书放错了地方,跟说它已经不存在了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它可能还在楼里,但事实上,不会再有人找到它了。我曾经给萨姆找到过一些旧的市政登记簿,但大多数时候就是随便拿些书回去。我不太喜欢去那里,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会碰上谁,还得闻里面的潮气和霉味。我会在两只胳膊底下尽可能地多夹几本书,然后飞奔回我们的房间。冬天里,我们就是靠这些书取暖的。因为没有别的燃料,我们只得在铸铁炉里焚书取暖。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怕,但我们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要么烧书,要么冻死。当然,我并非不知道这其中的讽刺意味——花好几个月写一本书,同时又烧了几百本别的书来取暖。但奇怪的是,我从未为此感到后悔。老实讲,我反倒很喜欢把那些书扔进火里。或许这帮我发泄了一些隐藏在心中的怒气;也或许我只是意识到,这些书的遭际其实早已无关紧要。它们曾经属于的那个世界已经垮掉,现在它们至少还能派上点用场。反正大部分的书都不值一翻——比如言情小说、政治演讲集、过时的教科书。每当我发现一些看起来还不错的书时,也会留下来看。有时候萨姆很累,我会在他睡前给他念一会儿书。我记得就曾这样零碎地读过一些希罗多德的书,有一天晚上,我还看了一本奇怪的小书,是西拉诺·德·贝热拉克那本写他去月球和太阳旅行的书。但最终,一切都进了炉子,一切都化成了青烟。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认为,事情本可以有个圆满的结果。我们本可以完成那本书,迟早也能找到回家的路。要不是因为我在冬天将尽时犯的一个愚蠢错误的话,现在我可能就坐在你对面,正在用自己的声音来跟你讲这个故事。虽然我是无心的,但这并不能减轻这个错误带来的痛苦。我早该想到的,但因为我莽撞行事,信了一个根本不该信的人,结果,我毁掉了自己的整个人生。我这么讲,真的不是在夸张。确实是我自己的愚蠢毁掉了一切,所以除了自己,我谁都没法怪罪。
事情是这样的。新年过后不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但因为不知道萨姆会对这个消息作何反应,所以我瞒了他一段时间。但一天早上,我的晨吐反应特别厉害——浑身冒冷汗,还吐到了地板上——最后,我不得不跟他说了实话。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萨姆听了之后特别开心,甚至比我还开心。倒不是说我不想要孩子,你明白吧,而是我忍不住会害怕。有时候,一想到要在这种情况下生孩子,我就觉得很疯狂,有几次我觉得自己都要失去勇气了。然而,我有多担心,萨姆就有多激动。一想到自己要当父亲了,他就振奋不已,渐渐地,他平息了我的疑虑,让我也开始将怀孕视为一个好兆头。有了孩子,就意味着我们被赦免了,他说,我们战胜了不可能,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将不同。通过一起孕育这个孩子,我们使得一个新世界的开始有了可能。我以前从没听萨姆这么说过话。这种英勇的、理想主义的情怀——听到这些话从他嘴里冒出来,我几乎都有些震惊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喜欢他这么说。我非常喜欢,喜欢得连我自己也开始信了。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他失望。虽然在最初的几周里,我有过几次严重的晨吐反应,但身体依然健康,所以我依然像以前那样努力做好分内的工作。等到3月中旬时,种种迹象表明,冬天的威力已经开始减弱:风暴的侵袭少了些,解冻的时间也变长了,夜间降温也没那么厉害了。我不是说天气已经转暖了,但无数迹象表明情况正在朝这个方向发展,让人几乎要觉得,最糟糕的时候终于过去了。但不走运的是,正在这时候,我的鞋子破了——就是很久以前伊莎贝尔送我的那双。我都算不准自己到底穿着它们走过多少英里路了。一年多来,它们一直跟随着我,支撑着我踏出每一步,陪着我走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可现在,它们彻底报废了:鞋底已经磨穿,鞋面也破得不成样子,虽然我尽量用报纸堵上了那些破洞,但街上到处是水,实在没什么用处,所以每次出门我的双脚都会被浸湿。我想,大概是这种事发生了太多次,结果4月初的一天,我得了感冒。货真价实的感冒,全身酸痛、畏寒、咽痛、喷嚏,一样不落。鉴于萨姆对怀孕的关注,这次感冒把他吓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他扔下了一切,开始全力照顾我,像个发狂的护士一样在床边转来转去,还花钱买来了茶叶和罐头汤这类奢侈品。三四天之后,我好了一些,但萨姆接着便下了指示。在给我找到一双新鞋之前,他说,他不希望让我出门。买东西、跑腿的事,都由他来办。我告诉他这太荒唐了,但他就是不让步,拒绝被我说服。
“我不想因为怀孕了就被当成病号。”我说。
“不是你啦,”萨姆说,“是鞋子。你每次出门脚都会湿。下次再感冒,可能就没这么容易好了,你知道吧,你要真病了,我们怎么办?”
“你要这么担心我,我出去的时候,干吗不把你的鞋子给我穿?”
“太大了啊。你穿着我的鞋,只能跟小孩一样趿拉着走,迟早会摔跟头。然后呢?你一摔倒在地,就会有人把鞋从你脚上扒走。”
“脚小又不能怪我,天生就这样。”
“你的脚很美,安娜,是造物主创造出来的最精致小巧的一双脚。我崇拜你的脚。我想亲吻它们走过的地面。所以,它们必须被好好保护。我们必须确保它们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接下来的几周里我特别难受,只能眼睁睁看着萨姆把他的时间浪费在那些我本来可以轻易做的事情上,而书却几乎没有进展。区区一双鞋竟然会惹来这么多麻烦,想想就让人恼火。我那时刚刚开始显怀,却觉得自己像一头没用的母牛,一位整天呆坐在屋里的白痴公主,而她的王子兼骑士却正在战场上跋涉。如果我能找到一双鞋的话,我不停告诉自己,生活就能往前继续了。于是我开始四处打听,比如在水槽边排队时问问别人,甚至还下到大厅里参加了几次逍遥时光,想看看有没有人能给我提供点线索,可惜一无所获。有一天,我在六楼的走廊里遇到了迪雅尔丹,他马上跟我寒暄起来,仿佛我们是老熟人一样。自从我们在拉比的房间第一次见面后,我便一直在回避迪雅尔丹,他突然表现得如此友好,让我觉得很奇怪。迪雅尔丹是个迂腐、刁钻的家伙,几个月来,就像我在小心躲着他一样,他也一直在躲着我。可现在他却满脸堆笑,一副同情、关切的样子。“我听人说你需要一双鞋,”他说,“如果消息没错的话,我或许能帮你这个忙。”我本该马上就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的,但他一提到“鞋”这个词,我就放松了警惕。你要明白,我实在是求鞋心切,甚至都没想到要问他的动机。
“事情是这样的,”他继续喋喋不休地说道,“我有个表弟,他在,嗯,怎么说比较好呢,在买卖行业有些关系。各种还能用的东西,你懂吧,消费品之类的。有时候,他能搞到鞋子——比如我现在穿的这双——说不定他那里现在就有货呢。我碰巧今天晚上要去他家,可以顺便帮你问问,不算什么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我只需要知道你穿多大号——嗯,我猜应该不大——还有你愿意花多少钱。但这些都是细节,都是小事。如果我们明天能约个时间见一面,我到时候或许可以给你带回些消息来。毕竟,人都得穿鞋子,对吧?从你现在脚上穿的东西来看,我非常理解你为什么四处打听。破得都快散架了,尤其是现在这种天气,根本不顶用吧。”
我跟他讲了我穿多大号,愿花多少钱,然后约定了第二天下午见面的时间。虽然他有些油腔滑调,但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迪雅尔丹是在示好。他也许会从他给表弟拉来的生意里拿点提成,但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无论如何,大家都得想办法赚钱,如果他有什么旁门左道能赚点外快,那是他的造化。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忍着没跟萨姆提起我和迪雅尔丹的偶遇。我不确定迪雅尔丹的表弟到底有没有鞋可以卖给我,但如果交易能成,我希望给萨姆一个惊喜。我尽量压低了自己的期望值,因为我们的资金当时已经减少到不足一百格拉特了,而我给迪雅尔丹出的数又低得荒唐——我记得好像是十一还是十二格拉特,甚至可能只有十格拉特。不过话说回来,对于我提出的价格,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这似乎是个好兆头。不管怎么说,这已经足够让我心存幻想了,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我都快被望眼欲穿的兴奋搞晕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我们在大厅的西北角见了面。迪雅尔丹拿着一个棕色的纸袋子,我一看便觉得事情应该挺顺利。“我觉得我们的运气相当好,”他边说边抓着我的胳膊,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根大理石柱后面,躲开了别人的视线,“我表弟有一双鞋正好是你的号,愿意十三格拉特出手。很抱歉,我没法说服他再往下压了,这已经是我能讲到的最低价了。不过考虑到商品的质量,还是挺划算的。”他转过身面朝墙,背对着我,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纸袋里拿出来一只鞋。那是一只左脚的棕色皮鞋。材质显然是真皮,鞋底是耐磨的硬橡胶,看起来很舒服——最适合在城市街道上穿。更重要的是,那只鞋几乎是全新的。“试一下”,迪雅尔丹说,“看看合不合脚。”是很合适。我站在那里,脚趾在光滑的内里扭来扭去,觉得自己好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你救了我的命,”我说,“十三格拉特,我们成交了。你把另一只鞋给我,我现在就付钱。”可是迪雅尔丹似乎有些迟疑,然后一脸尴尬地把那个纸袋拿给我看,里面是空的。“这是在开玩笑吗?”我说,“另一只鞋呢?”
“我现在没有。”他说。
“你这是在玩什么鬼把戏?拿一只好鞋在我鼻子前晃一晃,让我先把钱付了,然后再把另一只破破烂烂的垃圾给我。对不对?那真是抱歉,这个当我不上。在看到另一只鞋之前,我一格拉特都不会给你们。”
“不是,布卢姆小姐,你误会了。不是你说的那样。另一只鞋的情况和这只一样好,而且也没人要你提前交钱。我也很遗憾,但我表弟就是这么做生意的。他坚持要你亲自去他办公室完成交易。我劝他别这样,但他不听。他说,价格都这么低了,哪还有中间人提成。”
“你是想告诉我,你表弟连十三格拉特都不放心让你代收?”
“我必须承认,这把我摆在了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上。但我表弟就是这么强硬。在做生意方面,他不相信任何人。你想想他跟我这么讲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感受。他竟然怀疑我的人品,我也是有苦难言啊,我可以跟你保证。”
“如果你捞不到什么好处,那干吗还来赴约?”
“因为我答应了你,布卢姆小姐,我不想食言。那样只能证明我表弟是对的,我得考虑我的尊严,你懂吧,我也有自尊心。那是比钱更重要的事。”
迪雅尔丹的表演非常到位。一点破绽都没露,一点瑕疵都没有,你一点都不会怀疑,他其实根本没有感到那么受伤。我心想:他只是不想搞僵和表弟的关系罢了,所以才愿意帮我这个忙。这是在考验他,如果他成功通过了,那他表弟就会允许他自己去谈生意。你看我多精明啊。我自以为比迪雅尔丹聪明,所以我一点都没觉得害怕。
那天下午,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和风几乎拥着我们一路向前。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久病初愈的人——再次感受到阳光,感受到我的腿在户外行走。我们迈着轻快的步伐,避开了无数障碍,敏捷地绕过了冬天留下来的一堆堆残骸,一路上几乎没说几句话。春天确实快来了,但是在建筑物投下的阴影中,仍然残留着冰雪的痕迹,而在街道上,阳光最强烈的地方,滔滔的雪水则在参差的乱石和破碎的人行道间奔流。走了十分钟之后,我的鞋子从里到外便一团糟了:袜子完全湿透,脚趾被渗进去的水搞得又湿又滑。现在提到这些细节或许有些奇怪,但这确实是我对那天最鲜明、最突出的记忆——走在路上的那种快乐,那种轻盈到几乎令人迷醉的感觉。但是,等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后,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记不清了。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有短暂零星的记忆,完全脱离情境的孤立画面,一阵阵突然冒出来的光影。比如,那座大楼是什么样,我完全没印象,只记得是位于第八普查区的仓库区边上,离费迪南德以前的广告牌工作室不远——但这也只是因为我们之前路过时,伊莎贝尔曾经把那条街指给我看过,而我也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可能是因为我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事物的外表,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顾不上想别的事,只想着我回去之后萨姆会有多高兴。结果,那栋建筑的正面是什么样,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同样,从正门进去上了好几层楼梯的事,我也不记得了。就好像这些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虽然我很确定它们确实发生了。我脑海中第一个清晰的画面是迪雅尔丹表弟的脸。不过,或许不能说是他的脸,而是我注意到他戴着和迪雅尔丹一样的金属细框眼镜,而且当时——很短的一瞬,几乎是在刹那间——我还好奇他们是不是从同一个人那里买的。我想我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两秒钟,因为就在他走上前来和我握手的时候,他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似乎是不小心打开的,因为合页转动时发出的噪音让他的表情突然从友好变成了慌乱,他都没再和我握手,而是立即转身关上了门——那一瞬间,我明白自己被骗了,我来这个地方,跟鞋、钱、生意没有丝毫关系。因为就在那时,在他把门关上前的短暂空隙中,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另一个房间的情景,而且我绝对没有看错:三四个赤身裸体的人被挂在大铁钩上,还有一个人正拿着一把短柄斧,俯身站在一张桌子旁,劈砍着一具尸体的四肢。图书馆里之前一直有谣传说,现在出现了人类屠宰场,但我并没有相信。现在,迪雅尔丹表弟背后的门不小心打开了,我终于看到了这些人安排给我的命运。那一刻,我记得我开始尖叫起来,甚至还不时听到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杀人犯”。不过,我应该没能喊多久。要想重构我在那一刻的记忆根本不可能,要想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也不可能了。我只记得,我看到左手边有一扇窗户,于是拔腿就跑,然后迪雅尔丹和他表弟朝我猛扑过来,但我全速从他们伸出的胳膊中间冲了过去,撞向了窗户。我记得玻璃撞碎的声音和空气扑到脸上的感觉。坠落的时间应该挺长,至少长到了让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往下落,长到了让我明白自己一旦落地就必死无疑。
我正在努力一点一点地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但要是记忆本身有空白,我也无能为力。有些事就是拒绝在我的脑海中重现,不管我怎么拼命回想,都没法把它们再挖出来。我坠地之后一定是昏了过去,但我不记得自己有觉得痛,也不记得落在了哪里。说到底,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没死。这一点一直让我困惑不已。从那扇窗户摔下来已经两年多了,我仍然搞不懂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说,我被抬起来的时候只是呻吟了一声,之后便一动不动了,气若游丝,几乎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他们从来没告诉过我有多长,但我猜大概不止一天,或许有三四天。他们说,当我终于睁开眼睛时,与其说是苏醒,还不如说是复活,完全是无中生有。我记得我注意到了头顶上有天花板,还琢磨自己是怎么来到室内的,但随即阵阵疼痛便向我袭来——我的头,我的身体右侧,我的肚子——疼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正躺在床上,一张真正的床,上面还有床单和枕头,但我只能躺在上面哼哼,任由疼痛在身体中游走。突然间,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视野中,面带微笑地低头看着我。她大约三十八或者四十岁,一头乌黑的鬈发,还有一双碧绿的大眼睛。尽管我当时疼得厉害,但还是可以看出她很漂亮——也许是我到这座城市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肯定很疼吧。”她说。
“那你也不用笑,”我回答道,“我现在可没心情笑。”天知道我是在哪里学得这么能言善辩的,但是我痛得实在太厉害了,直接就把脑海中冒出的第一句话说了出来。不过,这个女人似乎并不反感,而是继续微笑着,像之前一样让人感到安慰。
“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她说。
“你是说我没死?你必须向我证明,不然我不信。”
“你有一只胳膊骨折了,肋骨也断了几根,头上还有个很严重的包。但就目前来看,你似乎还活着。我觉得,你那条舌头就足以证明了。”
“你到底是谁啊,”我还是一副恶狠狠的口气,“慈悲天使?”
“我是维多利亚·沃本。这是沃本之家。我们在这里救助他人。”
“漂亮女人不能当医生,这是违反规定的。”
“我不是医生。我父亲才是,但他已经去世了。沃本之家是他创建的。”
“我听人说起过这个地方。我还以为是他瞎编的。”
“常有的事。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很难搞得清楚。”
“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不是,是弗里克先生。弗里克先生和他的孙子威利。每个星期三下午,他们都会开车去巡逻。不是所有需要帮助的人都能自己找到这里的,你懂的,所以我们要出去找他们。我们希望能每星期试着接纳至少一个新人。”
“你是说,他们碰巧找到了我?”
“你从那扇窗户摔下来的时候,他们正好开车经过。”
“我不是想自杀,”我心有戒备地说,“你可不要胡乱猜疑。”
“跳楼者不会从窗户上往下跳。就算要从窗户跳,也一定会先把窗户打开。”
“我才不会自杀。”我又大声强调道,但刚说完这几个字,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个阴暗的事实。“我才不会自杀,”我又说了一遍,“我怀孕了,你明白吧,一个孕妇为什么会想自杀?她疯了才会那么做。”
看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化,我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不需要别人告诉我,我就明白了。我的孩子已经不在我肚子里了。孩子禁不住那么摔,现在已经死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描述。一切在那一刻都变得那么凄凉。一种原始的、兽性的痛苦控制了我,其中没有画面,没有思想,没有任何可以看到或者思考的东西。我一定是在她开口说话前就先哭了出来。
“你当初能怀孕,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她用手摸着我的脸说,“这里已经不再有孩子出生了。你和我一样清楚。多少年都没有了。”
“我不管,”我一边抽泣,一边愤怒地说,“你错了。我的孩子本来是能活下来的。我知道我的孩子能活下来。”
每当我的胸口起伏时,肋骨都疼得像被火烧一样。我竭力忍着这种阵痛,反而疼得更厉害。我放弃了让自己保持静止的努力,结果又引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痉挛。维多利亚试着安慰我,但我不想要她的安慰。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安慰。“请出去吧,”我最后说道,“我现在不希望任何人在这里。你对我很好,但我需要自己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