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尔的房间在九楼,也就是大厦的顶层。我们一到那里,以撒便匆忙转身走了,喃喃地道歉说他不能久留。突然间,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漆黑的大厅里,左手拿着一根燃烧的小蜡烛。这座城市里有一条生存法则,除非你知道门的另一边有什么,否则千万别去敲。难道我这么大老远跑来,是为了给自己惹灾招祸吗?塞缪尔·法尔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个无法实现的渴望和荒谬绝伦的希望的象征。我一直把他当作某种鞭策,来鼓励自己撑下去,但现在我终于来到了他的门前,却害怕得不得了。要不是蜡烛燃烧得太快,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有勇气敲门。
房间里传来一个刺耳且不友好的声音。“走开。”那声音说。
“我想找塞缪尔·法尔。您是塞缪尔·法尔吗?”
“你是谁?”那声音问。
“安娜·布卢姆。”我说。
“我不认识什么安娜·布卢姆,”那声音回答,“快走吧。”
“我是威廉·布卢姆的妹妹,”我说,“我都找了你一年多了。你不能就这么赶我走。你要是不开门,我就一直敲到你开为止。”
我听到椅子在地板上刮擦的声音,接着是离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然后又听到了插销拉开的声音。门开了,我突然沐浴在了阳光下,一大片阳光透过房间的一扇窗户倾泻到走廊中。过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过来。可等我终于能看清楚面前站着的那个人时,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把枪——一把黑色的手枪,直直地对着我的肚子。这人确实是塞缪尔·法尔,但已经和照片不太像了。照片里那个健壮挺拔的年轻人,现在变得憔悴不堪、满脸胡子,眼睛下面还有明显的黑眼圈,而且他的身体似乎散发着一种紧张不安、难以捉摸的能量,看起来就像已经有一个月没睡过觉了一样。
“我怎么能确定你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他问。
“因为我说是就是。因为你要不相信我的话就太愚蠢了。”
“我需要证据。不给出证据,我是不会让你进来的。”
“你只要听我说说话就行了。我的口音和你的一样。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同一座城市。我们没准还是在同一个社区长大的呢。”
“口音谁不会模仿?你得给我点别的证据。”
“这个行吗?”我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照片。
他一声没吭,仔细看了有十秒二十秒的样子。然后,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逐渐瘫软了下来,恢复了原状。等他再抬头看我时,我发现枪已经挂到了他身体的一侧。
“上帝啊,”他耳语一般轻声问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博加特那里。我离开之前他给我的。”
“是我,”他说,“我以前就长这个样子。”
“我知道。”
“很难相信,对吧?”
“也还好。想想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可过了一会儿,他再抬头看我时,好像又认不得我了。
“你之前说你叫什么名字?”他抱歉地微笑了一下,我看到,他有三四颗下牙都没了。
“安娜·布卢姆。威廉·布卢姆的妹妹。”
“布卢姆。发音跟‘前景黯淡’押韵,我说得对吧。”
“对。跟‘子宫’和‘坟墓’也押韵。你可以随便挑。”
“我猜你想进屋,对吧?”
“对。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们有很多事要谈。”
房间很小,不过也没有小到容不下两个人。地上有一张床垫,床边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旁边还有一个烧木头的炉子,墙边堆着很多文件和书籍,衣服塞在一个纸箱里。这个房间让我想起了学生宿舍——跟我那年去大学看你时,你住的那个差不多。屋顶很低,而且以很陡的坡度向外墙一侧倾斜,所以要走到房间那头的话,你只能弓着腰。不过,那面墙上的窗户却很不寻常——一扇美轮美奂的扇形窗,几乎占据了整面墙。被分割成块的厚玻璃,镶在细长的铅棒之间,构成了如蝴蝶翅膀一般精美复杂的图案。透过窗户,你能眺望到好几英里外——一直到小提琴手护城墙,以及更远的地方。
萨姆示意我坐到床上,然后自己坐到转椅上,转过来对着我。他为刚才拿枪指着我道歉,但他的处境很危险,他说,所以不敢掉以轻心。他在图书馆里住了快一年了,现在有传言说,他的房间里藏着一大笔钱。
“从这些东西来看的话,”我说,“我绝对猜不到你有钱。”
“我没把钱花在自己身上,而是花在了我写的书上。我花钱请人来这里和我聊天。按照每次采访时间的长短,付给对方一定数量的钱。第一个小时给一格拉特,之后每个小时再加半格拉特。我已经做了几百场采访了,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毕竟情况太庞杂了,你明白吧,单靠一个人根本讲不清楚。”
萨姆是被博加特派到这个城市来的,但即便到了现在,他还是想不通自己当初怎么会接下这个任务。“我们都知道,你哥哥肯定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他说,“但六个多月来,他一直杳无音信,任何接替他的人,也一定会有同样的下场。当然,博加特才不会为这个烦心呢。一天早上,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年轻人,你一直在等的机会来了。我现在派你去那边接替布卢姆。’我接到的指示简单明了,就是写报道、查清威廉的遭遇、保住我自己的小命。三天后,他们为我举行了欢送会,又是喝香槟,又是抽雪茄的。博加特讲了祝酒词,大家为我的健康干杯,和我握手,还拍了我的背。我感觉我就像自己葬礼上的宾客。但至少我不像威洛比那样,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和一缸金鱼在等着他。无论你对博加特这个主编有什么看法,他都是一个性情中人。我从没有怪过他派我来。因为事实是,其实我自己可能也想去。不然的话,我直接辞职就好了。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我收拾好行李,削尖了铅笔,然后和大家道了别。那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不用说,我没往回发报道,也没找到威廉。目前来讲,我似乎保住了自己的命。但我也不敢打赌说还能保住多久。”
“我还想着你能给我一些关于威廉的确切信息呢,”我说,“无论结果如何。”
萨姆摇摇头。“这地方没有什么是确定的。考虑到各种可能性,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对。”
“我不会放弃希望。在我确定之前,绝不会。”
“随你吧。但我觉得,做最坏的打算才是明智的做法。”
“拉比也是这么跟我讲的。”
“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会这么告诉你。”
萨姆的语气充满了紧张和自嘲,而且他会从一个话题突然跳到另一个,搞得我很难跟上他。我感觉这个人快崩溃了——把自己逼得太紧,连站都快站不起来了。他已经积累了三千多页的笔记,他说,如果继续以现在的速度工作,他觉得再过五六个月,就能做完这本书的前期准备工作了。但问题是,他的钱快花光了,进展也不太顺利。他已经负担不起采访费用了,资金又非常紧张,所以他现在隔一天才能吃一顿饭。当然,这简直是雪上加霜。他的体力正在一点点耗尽,有时候,他会饿到头晕目眩,连自己正在写的字都看不清。他说,有时他甚至会无意识地倒在桌上昏睡过去。
“再这么下去,书没写完,你就先把自己累死了,”我说,“那还有什么意义?你应该先别写书了,把自己照顾好。”
“我不能停下。这本书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撑,能让我不去想自己的事,不被自己的生活吞没。如果不再写这本书,我会迷失自己,可能连一天都撑不过去。”
“谁会看你这破书,”我生气地说,“你还不明白吗?你写多少页都无关紧要,因为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做了什么。”
“你错了。我会把手稿带回国。等书出版了,每个人都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没听过海堤项目吗?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知道海堤。但那只是一个地方。还有其他地方呢,相信我。沿着海岸往北走。或者往西穿过荒漠地带。等时机来了,我会准备好的。”
“你活不了那么久的。到冬天结束时,你什么都准备不好。”
“总会有转机。如果没有的话,啊,反正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你还有多少钱?”
“不知道。我想大概还有三十到三十五格拉特吧。”
听到只剩这么一点,我有些吃惊。就算你做好了一切可能的预防措施,只在绝对必要的情况下才花钱,这三十格拉特顶多也只能维持三四个星期。我突然理解了萨姆的处境有多危险。他正在直奔死亡而去,可他自己根本不知道。
这时,一堆话从我嘴里冒了出来。我也是在听到以后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已经太晚了。“我有些钱,”我说,“不算很多,但要比你的多得多。”
“你真了不起。”萨姆说。
“你没明白,”我说,“我说我有钱的意思是我愿意和你分享。”
“分享?为什么?”
“让我们活下去,”我说,“我需要地方住,而你需要钱。要是我们把资源集中起来,也许有机会熬过这个冬天。不然我们俩都得死。我觉得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我们会死,本来不必死却死掉的话,那也太愚蠢了。”
我的直言不讳让我们俩都有些震惊,好一会儿,我们谁也没说话。它们是那么赤裸,那么荒谬,但无论如何,我终于说出了实话。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道歉,但当这些话继续悬在我们之间的空气里时,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不太想收回它们。我觉得我们都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但这不意味着接着往下说会很容易。在类似的情况下,这座城里的人更常见的做法是互相残杀。为了一个房间或者一口袋零钱而杀死一个人,几乎不算什么事。或许我们没有互相伤害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我们是在另一个地方长大的,或许这足以让我们觉得已经对彼此有了一些了解。我不敢肯定。命运以一种近乎毫无人情味的方式把我们丢到了一起,而这似乎赋予了我们的邂逅一种它自己的逻辑、一种不依赖于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力量。我提出了一条荒唐的建议,冒冒失失就要住到一起,而萨姆一个字都没说。我觉得,这沉默本身的意义非同寻常,而且持续得越久,似乎就越能证明我说的那些话是正确的。等到它结束时,我们已经没什么需要讨论的了。
“这里很挤,”萨姆环视了一下这个小房间,说,“你打算睡在哪儿?”
“没关系,”我说,“会有办法的。”
“威廉以前偶尔会说起你,”他说着,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甚至还警告过我。‘要小心我妹妹啊,’他说,‘她可是个暴脾气。’那你,安娜·布卢姆,是个暴脾气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碍你的事。我又不是傻子。我会读书写字。我懂得如何思考。有我在的话,书会完成得更快。”
“我不担心,安娜·布卢姆。你冷不防地出现在这里,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上,让我一下子变成一个有钱人——你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别夸张了。加起来都不到三百格拉特。连二百七十五都不到。”
“这就是我说的——有钱人。”
“你硬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我就是要这么说。而且我还要说,那把枪没上膛,真他妈算咱们走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