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胶碾过粗粝的石子路面, 前方的公路肉眼可见地越变越窄。
紧紧把着方向盘的男人手腕一转,车头又拐进了下一条更为狭窄、树木也稀疏得多的分岔路口。
他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不失紧张地悄悄用余光瞥了顾浅一眼, 见她还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前方后才暗自吐出这口憋了半天没敢出的气。
事实上,这位也不是没起疑过, 是男人拍着胸脯作保说他们接下来要去的这座缩写为“GA”的农场是和其他的不太一样, 这才好不容易把她的疑心又压了回去。
眼瞧着一切的发展最终还是回归正轨,他正亲手载着目标往最后的目的地疾驰而去,自己马上就可以脱离苦海不说还能捞到一大笔功劳——
真名叫尤尔的男人心情越发激动,在顾浅看不见的角度难以自抑地提起嘴角。
是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他表面上作为谈判的代表来到被作为大本营的GF农场,事先就预料到了自己可能面临的结果有两种。
一是这些人听信他们提出的建议,准备达成暂时的和解。当然了, 这只不过是为了先稳住农场这边,别让都快差不多成熟的吃食临到嘴边还飞走了。
上头的统治者可没一个会乐意在被如此挑衅过尊严后还留活口。如果真选了这条路,男人几乎可以想得到这群家伙的下场。
至于二么……
被派来谈判的代表同时也是引他们上钩的诱饵,第一个老老实实带过去的农场只是为了让他们更相信他的甜头, 现在这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既然自己选了要刚到底, 那么鬼族这边自然也是最后一丁点仁慈都不会剩,假使说闭眼选一还能死个痛快,这下只怕要凄惨得多。
不过甭管哪个死法都别想落个全尸,虽说鬼族最钟爱人类的大脑,但别的地方的肉总是不挑的。
想到这里,尤尔惦记着自己这一路上的担惊受怕,冷不丁憋出一声幸灾乐祸的冷笑,巴不得现在就见到对方被五马分尸吞吃下肚的模样,光是想象一下都深感解气——
顾浅:“啊?”
男人:“!!!”
他这才猛然醒悟自己一不留神差点就暴露, 顿时把那声冷笑生生拧成了咳嗽。他就这么自己呛着自己似的连着咳了好几声,其狠厉程度就差把肺给活生生咳出来,好歹才瞒过了顾浅。
待她收回那探究般的眼神,男人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手,擦了擦冒了满脑门的涔涔冷汗。
就快到了。
他望着道路尽头那个已经可以隐隐窥见的小点,心脏怦怦直跳。
男人的手指时不时地扣弄一下覆在方向盘上的皮子,顾浅就跟完全没发觉到他的诡异动静似的,半阖着双眼靠在车窗边上闭目养神——车开了多久她就眯了多久,只还留着一丝清明提防着可能会出现的危险。昨晚大半宿都没睡,总得养精蓄锐一下才行。
伴随着刺耳的“吱”的一声,卡车在离那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时刹住了车。直到这时候,顾浅才睁开眼,她若无其事地瞥向一反之前的做派,急吼吼开门下车的男人,自己也跟着跳了下来。
据他一口咬定的说法,这里就是和另外三座不太一样。但即便有了这么一层铺垫,这会儿再去打量那造型有别于其他农场的高大建筑也还是哪哪都透着一股子违和。
最外围同样是刷得雪白的围墙,但不知怎么少了那道作为防止食用儿童逃跑的最后手段的悬崖,他们脚下踏着的道路直通两扇铁质大门。
过于沉重的锁头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压根没有上锁的大门连关都关得不怎么严实,简直像是刻意要引起谁的好奇心似的留出了一条细细的缝隙。然后,最奇怪的地方来了。
别说是看守了,连半个鬼影或是人影都没有。这座农场就这么冲他们大剌剌地敞着,就差明说一句“欢迎来访”了。
顾浅“哎”了声,“你说——”
“这不会是鸿门宴吧?”她问。
难不成——不,是一定,男人眼皮直跳,这家伙果然十有八|九是猜到了。
要说这反应也在他们的预料之内,但正常人的思维难免还要再绕一圈想想这农场会不会是紧急转移了之类的,没想到她眨眼就联想到了这方面。他心里正七上八下地提防着对方是不是也已经怀疑起自己,却见顾浅瞧也没瞧他,自个儿往开着条缝的大门走去。
“紧急撤退也好,鸿门宴也好,”她转过身,“到底是哪个情况都得先进去看看再说,是不是?”
“是、是啊。”
尤尔强撑着快挂不住的笑容,声音都是硬挤出来的。
对个头啊!!
算了,只要她进去就行,他恶狠狠地想,现在再嚣张再有勇气那又能怎样,待会儿还不是歇菜的命。就算不踏进这大门一步也没关系,那些在回途上埋伏好的追兵一样能兜上来。
他担心的只有一条,男人对自己体格如何很有自知之明,他只负责把人带到这儿来,等场面混乱的时候从背后来一闷棍之类的事是万不会冒这个险的,他只求能全身而退——
“对了。”顾浅忽然停住脚步。
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身吓了一大跳的尤尔虎躯一震,脑子里的那根弦差点绷断,赶紧把掌心湿滑的冷汗往裤子上蹭了蹭,“什么事?”
“没别的,就是突然想起来咱们这都开了一路了,”顾浅眨眨眼,“油会不会不太够啊?”
……呼。
男人松了口气。
“应应该可以,”他赶忙应道,脑子里想的却是反正这够不够用都跟你没关系了,“实在不行就在这库房里找找,里头肯定有备用的汽油和柴油。”
听到后面这半句话,顾浅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她已经走到了大门边,伸手轻轻一推。
直到这时,这座农场的“庐山真面目”才真正展现在她眼前。
顾浅的视线向后斜过去,正在寻摸着机会想逃跑的男人登时一个激灵。他也不知道这一眼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轻举妄动,飞快收回了往外试探的脚尖,老老实实地泄了气跟着她向里面走去。
“库房在哪里?”顾浅问。
“这、这——”尤尔一时卡了壳,讷讷地回道,“应该是在后门那边吧。”
顾浅听到他话里那“应该”两个字,就知道这家伙八成也是今天才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不再指望他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她没怎么犹豫就抬脚走进了正门的笔直门廊。
她自然不是空手而来的,当初从狩猎场带出来的匕首和冲锋|枪还分别别在腰间和背上。但顾浅也不急着下它的保险,同样没有刻意收敛脚步声,任由一下下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墙壁间。
这条宽度刚够两人并肩而行的走廊也算不得有多深,尤尔自然是不敢走在她旁边的,只顾畏畏缩缩地跟在狗头,有他挡了下阳光,顾浅才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尽头透过来的阵阵幽光。
那暗淡的灯光让顾浅莫名皱了下眉头,她念头一转就加快了步伐。三步,两步,眼看着就已经到了走廊所连通的大厅。
……!
在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时,顾浅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罐子。
这间偌大的大厅里,铺天盖地地全都是玻璃“罐头”。
“罐头”的上下都用金属密封着,里面盛满了成分不明的透明液体。有的罐子里还漂浮着近似于面罩的东西,顾浅走到其中一只的旁边伸手敲了敲,不出意料地发现外壁玻璃很厚实,虽还不到防弹的程度,要让她用平常的力气打碎也会稍微废点劲。
她也看清了,那所谓的面罩是和罐底几根管子连在一起的呼吸器。
两米左右的高度,还有这呼吸器,“这堆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的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了。
这些巨大管状物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地垒在墙边,她之前看到的黯淡灯光都是罐子背后的灯管透过这层层玻璃照过来的。乍一眼望过去,顾浅竟然数不清这里到底有多少只这样的养殖罐。
顾浅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点什么动静,她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拽,径直死死揪住了那带她来这里的男人的领子。
“你跑什么?”她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尤尔脸色青白交加地盯着她,明明自知力气敌不过还是不死心地去掰她的手指,嗓子里冒出来的竟是些含混不清的字眼。不过,这问题也用不着他来回答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通往来时那条走廊的大厅出口被封住了。
“果然是已经猜到了啊。”
一道在顾浅听来全然陌生的低沉嗓音骤然响起。
她回过头。
“明知如此还孤身前来,真是让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胆量。”那“人”道,“但我同时也得说,无谓的胆量可算不上勇气,而是鲁莽。”
“那得看输赢的结果吧?”
顾浅一晃胳膊,用袖口遮住了方才提前在车上调好的电子表,视线扫向那道在玻璃罐上缓缓映出的巨大影子,“但无论是哪个,总比有的躲在罐头后边到现在才敢遮遮掩掩露面的家伙强。”
嘴上这么说得轻巧来故意激起对方的怒火,她心下却是早已敲响了警钟。
她的目光掠过那造型奇特的面具,再望向对方那完全不输于列乌维斯大公的个头。
就连在给人的感觉这一方面,她能体会到的危险感都还要比那时更甚。顾浅的眉头死死拧起,心里头清楚这位恐怕就是童谣那时候提到过的伊什么什么公卿,至于它到底叫什么……
……太拗口想不起来了。
这位被她忘了名字的公卿听了她的话,居然不恼反笑。可还不等它开口,反是衣领还被顾浅揪在手里的尤尔扯着嗓子大叫出声:
“伊维鲁库大人,您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的——!”
他尖叫道。
“说好会救我出来——”
可令他绝望的是,伊维鲁库公卿却对他的呼救声恍若未闻,只专注地盯着好不容易落网的猎物。
瞧着手里这位挣扎得生怕下一秒就死翘翘的狼狈模样,顾浅第一次惊觉自己在他眼中怕不是恐怖到了极点。
她自觉还是很好心的,于是就多提醒了一句:“它不会帮你的。”
男人:“……诶?”
“留着你反而麻烦,何苦干这么吃力不讨好的活儿,”顾浅轻飘飘道,“还不如一块干掉,到时候再把黑锅扣我头上,这样不是更轻松?”
尤尔不敢置信地望向伊维鲁库公卿,后者虽未说话,但一声哼笑已足以说明它的答案。当这声音传入耳中,终于彻底撕碎了他最后的冷静。
然而不同于之前的大喊大叫,男人愣愣地垂下头,灰暗得像是完全死了心。
顾浅斜他一眼,正想着下一步怎么办,就听正对面的伊维鲁库公卿开了口。
“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吗?”
它长而尖锐的指甲轻轻搭上旁边那只刚到它胸口的玻璃罐,抬眼看到顾浅的表情,语气中也多了几分了然:“……看来你知道。”
“就在你们来之前,”伊维鲁库公卿道,“这些靠插管才能维持生存的家伙被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让我想想,你们是怎么称呼那样状态的人的——哦,‘植物人’?你抢得了一座两座专门培育的高级农场,像这样大量培育低等肉的地方又该怎么办?不过,虽说这些家伙带上也是十足的累赘,可明明从基因方面来说,他们也是人类,难道就因为连最基本的思考能力都没有就不被当成你们的同类了吗?”
他的一字一句都饱含着十足的恶意。
“既然如此,又和当初签订下契约的人有什么区别?”
顾浅的一只手还因为拧着男人的衣领举在半空,她垂眼听着这位公卿煽动性的言辞,忽然一扬眉。
她嘴角勾起的弧度就那么点,却意外地给人一种强烈的挑衅感。光是看着这笑容,就让人意识到要想用方才那番话就能动摇到她简直是大错特错了——对于发生的一切,她向来有自己的衡量,旁人是断然干涉不了她的想法的。
眼下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而对一场将发未发的战斗来说,如若双方实力相当,哪方心神飘摇怀疑起了自己的初衷就奠定了鹿死谁手,伊维鲁库公卿使的也是这个心思。
偏偏顾浅这种人说好了是顽强,往坏了讲就是死心眼的执拗,怎么着都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抱歉啊,”顾浅大咧咧地说,“我可不会想那么多。”
“而且,比起嘴上说说,我更喜欢用做的。”
更何况,她还有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她冷笑一声,抬腿就蹬上了原先被她当成人质、如今倒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男人的后背。
“哇啊啊啊啊!”
后者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脚,踉跄着向前栽去,狠狠地撞在养殖罐玻璃上的脑门很快就红肿起来一块。但他也顾不上去揉揉了,而是震惊地望着顾浅,难以想象她就这么把他给放了。
紧接着,却见她脸色刷的变了。
脖子上再度传来难以忍受的窒息感,男人的脸被憋得涨成猪肝色,他还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身体无意识间地随着拉扯向后倒去。与此同时,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声,腥臭的液体溅了他一身。
男人瞳孔紧缩,牙关战战,惊恐得直望着那只破裂得不成样子的养殖罐说不出话。要是——要是他再晚躲开一秒,不,半秒,碎的可就不止是这玻璃了。
多讽刺,救了他的是之前挟持他的敌人,至于出手袭击的——
他胆战心惊地瞥向已经握上长镰的伊维鲁库公卿,却奇异地没有什么不可置信的感觉。这点想法早在对方见死不救的时候就消耗殆尽了,很明显,事到如今它不会希望他能活着回去人类社会,不然就是埋下定时炸|弹的隐患。
“真是大公无私,”伊维鲁库公卿讥嘲道,“这家伙可是把你领到这里来的彻彻底底的双面间谍啊。”
顾浅“嗤”了声。
“管太宽。”
她说:“我想干嘛干嘛,关你什么事?”
下一秒,枪口猛然抬起。
她的另一只手早已卸开了保险,此刻没有任何迟疑地扣下了扳机。UZI这一枪型的优点就是快准狠,弹壳倾泻而出,枪口迸开的火花让人一度看不清前方的状况。但无疑可以肯定的是,这连发的子弹哪怕是伊维鲁库公卿要尽数躲开也有几分勉强。
当然,它也无须这么做。
长袍被子弹燎出的弹孔下面,烫得焦黑的皮肉在重新愈合。伊维鲁库公卿多少还是因为这一番扫射而有些狼狈,它放下用来遮挡面具的袍袖,果不其然,眼前已经没有半个人影了。
“你以为能跑得出去吗?”
它问。
“外面已经全都被包围了。”每一句话都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荡起冰冷的回音,“你自己不说,还带着个废物,我倒是很好奇你要怎么跑。”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
顾浅翻了个白眼。
她就没打算要跑。
——全都弄死不就成了。
她斜眼瞄向边上的男人,见他还畏头畏尾、哭哭啼啼的样子到底没忍住给了他一胳膊肘。后者挨这么一下,好歹还记着捂着自己的嘴没“嗷”地一声叫出来。
还行,有点救。
可随即在背后经过的脚步声就让他更发怵了。顾浅这时候也顾不上这家伙,留神听着那头的动静。
对方似乎还没发现他们的具体位置。
兴许是“低等肉”都转移完了,也不用再费力维持整座农场的运转。周围的灯管明明灭灭,有的一闪一闪,还有的地方根本就黑漆漆一片。
一开始没看到伊维鲁库的原因如今反成了他们能够藏身的关键,顾浅当然不会一味躲下去,但要想突破伊维鲁库和它不知道派了多少手下驻守的重围,还得再动动脑筋才行。
顾浅的目光挨个扫过去,哪怕是用来培养低等货的,这么大个地方总不至于只有那一条走廊。确定过这一点后,她瞅准了那家伙往对面那排玻璃罐走去的空隙,伺机起身时反手就往男人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后者也不知领没领会到她的意思,慌不择路地跟着奔过来。
就因为他的步伐太忙乱,他的脚在抬过某条电线的时候一个没把握好就硬生生绊了上去。饶是他自己及时稳住了平衡,被电线牵动的插头在一片寂静中怦然落地的声音还是显得如此清脆。
原本还在养殖罐周围徘徊的伊维鲁库公卿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转过了身,顾浅暗骂一声,只来得及庆幸自己已经到了门边,使了狠劲儿把那蠢蛋往自己这方向拽过来。
她已经后悔抬这家伙一手了,但在他的身体擦着门框挤过来后还是反身踹上了门。
就在这毫厘之间,巨镰锋利的刀刃便愣是将厚实的木门砍开一道豁口。尤尔瞪着那位置,心有余悸地摸向自己险些和身体分家的脖子。
“愣什么愣,赶紧跑!”
她还愿意搭把手的原因只剩下这个了,尽可能用门那边听不见的音量低声喊道:“现在告诉我库房大概在什么位置,否则我马上把你扔回去!”
伊维鲁库反应极快,用的又是长兵器,这恰恰是她的劣势。
且不说她擅长的是近身格斗,小型冲锋|枪也只有拉近了距离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不然别想打碎它们的面具。
她听得到门后那一声声粗重的喘息。狩猎人类已经成了鬼族刻进基因里的本能,在这连番挑衅之下,这兴奋劲儿已经被充分地调动起来,最叫人担心的是这一点,能让她利用的恰恰也是这点。
又一刀砍在门上,缝隙裂得更大,顾浅清晰地看到了伊维鲁库透过其间窥伺过来的三只眼睛。
她身后的男人哀嚎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就往前面跑去,她观察了下这家伙逃的方向,转身也跟了过去。
——希望这家伙不是在没意义地瞎跑!
这么想着,顾浅边跑边尽可能地拉倒她经过的每一样东西来多制造点障碍。
哪怕解决这些对于伊维鲁库来说就如同切瓜砍菜那般容易,能拖延一点时间是一点时间。
没命地奔在前头的尤尔拐进右边的岔道,顾浅想也不想地转了身。他们俩转眼没了影,缀在最后的伊维鲁库公卿反而像散步似的放缓了步伐。
原因无他,它清楚得很,这前面可是条连窗户都没有的死路。
果然是慌张到连出口都分不清了,既然如此,它也不介意让他们在紧张与绝望中多挣扎一会儿。
伊维鲁库公卿那面具边上的长穗随着它的每一步摇动着,它被保护住的眼睛也挨个瞧过了墙边的每一道门。走廊上空无一人,被它追击的俩人只可能是躲在其中一扇后头,至于具体是哪一个——
恰逢此时,有谁碰掉了什么,他失手后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更是让伊维鲁库迅速锁定了目标。它低低一笑,提起镰刀就直直向那边劈砍过去——
被砍坏的木门只还连着个金属门闩,歪出了半人多高的空隙。
伊维鲁库公卿:“……?!”
门后的景象却不是它想象的两人俱在,只有那个起先担了间谍任务的男人孤零零站在那儿,战战兢兢地望着自己这边。即便是他,站得也离货架很远,断不像是会一个转身就不小心把东西碰掉地的距离。
那刚才的声音是——
“是啊。”
仿佛看出了它的疑惑,有个女声霍然响起:“就是引你过来的。”
同一刹那,被举起的重物呼啸着朝它的方向砸来。
——太鲁莽了。
伊维鲁库公卿指间攥着的长镰刀刃向上翻起。
居然以为用这种东西能挡得住它,实在是太愚蠢了。
刀刃轻而易举地划开塑料外壳,伊维鲁库却在下一瞬瞪大圆眼。
气味刺鼻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浇了它一身,被它砍裂的汽油罐“啪”地在地上摔成两半。
“你——”
“嚓”的一声轻响,顾浅捏住那把擦着了火的火柴。
她可没功夫应声,关键时刻,最忌讳的就是废话个没完。
趁着伊维鲁库还没反应过来,她飞起一脚就踢向预先摆在门边的塑料桶。故意没拧紧的瓶盖彻底侧翻,里头的柴油同样哗啦淌了一地。
然后,顾浅松开了火柴。
那点小小的火苗在空中就弱了下去,可当火星接触到油面的那一瞬间——
烈焰轰地燃起!
伊维鲁库公卿的长袍浸透了汽油,火势近乎是顷刻间就窜了上去。它大半个身体都被火舌吞没,空气中弥漫的全是焦糊味。
“……喝……啊啊啊——”
它痛苦地嚎叫着,踉跄着往后退开一步。
还没完。
短短几秒内,两只袖子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顾浅可以看见底下不断烧焦再生的皮肤。
“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维鲁库支撑不过灼烧的剧痛地弯下了腰,原本握在它手里的镰刀都“当啷”落了地。
顾浅看准这个时机,三步并作两步就直冲了过去。
她挥拳正冲着它的面具,使的是十成十的力气。即便光是周围的空气就温度高得让人难以接近,顾浅也仍是想的只有得给它致命一击才行。
“咔。”
整张面具由被砸到的那一点蔓开蜘蛛网般的纹路,可也正在这个时候,顾浅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猛然抓住了。
她倒抽了一口气——那不知什么材质的面具上是燃不起来火的,充其量只会烫手。虽说烫伤也不好搞定,但总比被直接烧伤强。
所以,当伊维鲁库用它那还燃烧着的长爪攥住顾浅的手腕时,这就全然不一样了。
它的意图还不止于此。
………!
只听一声清晰的骨骼折断声,顾浅咬紧了牙关,压根没顾及这剧痛,抬脚就狠狠踹上了对方的胸口。
她这一下真是彻底使了狠劲儿。
伊维鲁库公卿向后倒去的同时,顾浅也听到了它胸骨断裂的声音。碎成一片片的面具掉在地上,等火舌燎上眼珠,它终于彻底地再起不能。
搭下来的指甲还在扣弄着地面试图支撑起身体,随着一声枪响,伊维鲁库公卿的身体软了下去。
“解决掉你们这样制造出他们的罪魁祸首——”
顾浅放下枪口,“不就是最好的交代吗?”
话音未落,她深吸了一口气,抹下额上疼出来的冷汗。那条被强行折断的胳膊软软地垂在身侧,上面还留着漆黑的指印。
她忍着疼,捡起那两块烫手的硬币。
唯一还值得庆幸的是这火还没来得及烧到她身上,不然真是扑都不好扑。
“拿上你后头的那桶汽油!”
顾浅喊道:“走到哪泼到哪,快!”
男人已经被迄今为止的种种震到麻木了,忙不迭地就拎起了那只桶。
顾浅还记得他之前说的那个安全出口,绕过面前的“火堆”就往那边冲去。
尤尔就趔趔趄趄地跟在后头。别说他泼出去的那些,从桶沿颠出去的都不少。
火焰飞快地沿着被汽油溅湿的墙壁地板烧过来,整栋建筑里的温度越来越高。
火势似乎也蔓延到了别的地方,顾浅听到远处的嘈杂声,想来是包围在外头的家伙也发觉到了里面的情况。
——果然。
“伊维鲁库大人!”
他们还没转过下一个拐角,两三只食人鬼就低吼着冲出来,看见二人,双方都俱是一怔。
顾浅虽折了一只手,对付几个杂兵还是不在话下的。更别提它们先热血上头,直直挥刀砍了过来。
她闪身避开刀锋,干脆借力打力,一脚踹在那家伙的腰眼上。后者一个趔趄,惨叫着栽进火里。
顾浅的动作没有任何迟滞,反身就掏枪开了火。
狩猎场提供的枪支不足以打穿贵族们的面具,对付它们的手下却是绰绰有余了。
顾浅喘着气,她受了点伤,再单手承受这后坐力还是有点勉强。但剩下那俩怪物也死透了,多少能让人放下点心来。
突然烧起来的大火再加上又少了主心骨,外面估计都乱了手脚,一个个地不知道该先搜还是先灭火。
他们离尽头那扇小门已经不远了,顾浅看得到外头空无一人不说,还停着辆正儿八经的小货车。
“上车。”
顾浅催促道,自己也走过去,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现在只要从这里开出去就——”
她突然愣住了。
【阶段目标已达成。】
不对,怎么会——
【正在建立返回通道……】
顾浅的手还握在车把上,只有这道声音在脑海中回响。视野一寸寸地黑下去,当眼前再度亮起,她看着那一排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扭蛋机,还处在怔愣之中。
“浅姐……?”
听见这声音,顾浅才意识到回来的不止她一个。
杨桃:“你的胳膊——”
顾浅刚想说没事,依然没退下去的疼痛就提醒着她这怎么都不是没事的样子,马上改了口。
“骨折——”她深呼吸,“敌人比我想象得强一点。”
“对了。”
顾浅急着问的是另一件事,“你刚才是不是也听到了……?”
用不着她明说,杨桃就马上点了点头。
“但是好奇怪啊,”杨桃说,“我记得上次说的是隐藏目标,这次怎么变成了阶段目标?”
“可能因为这次没有解决源头。”
顾浅道:“那就更不明白了,亏我还做好了拉锯战的准备——”
杨桃嘴里念叨着“阶段”二字,突然“啊”了声。
“会不会是这样!”她叫道,“我记得浅姐你不是让那谁去挖洞了吗?”
顾浅:“诶?”
杨桃说的“鼹鼠男”,顾浅出发之前再返回去正是为了找他。
既然他能挖出“百分百不被发现的隧道”,那么只要在敌袭时钻进去,就足以拖延时间到援军赶来。
他提供藏身地,杨桃找出了点可以吃的东西。到顾浅这边,鬼族的战力被她削得大打折扣,让它们再不敢轻举妄动。
同时满足了这三样,农场那边应该可以安稳地过上一阵了,搞不好这就是所谓的阶段目标。
只是这安稳轮不到他们。
顾浅原本还想着插手剩下那俩农场,现在是没有机会了。
不过——
她想起了那个叫艾玛的小女孩的眼神,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顾浅莫名相信他们不会坐视不管。
“但‘阶段’这俩字还是让人有不好的预感啊,”杨桃嘀咕,“不会以后还得去吧?”
她摇摇头,“不说这个了。”
“提前回来也不是没有好处,”她说,“毕竟浅姐你的胳膊可不得赶紧治一下。”
农场不见得样样药品都齐全。
但问题也来了,这地方药品是充足,还能上哪找医生?
两人视线相对,俱是想起了同一个地方。
——季晋华他们所说的“海滨”。
“好歹是玩家聚集的地方,”杨桃挠挠头,“应该有以前是医生的人在吧?要是有类似能力的家伙更好了,最好是那种可以马上见效的……”
顾浅默认了她的提议,只道:
“去之前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反正她原来的打算就是去看看再说。
“走吧,收拾点东西带上,”扭蛋机离她们之前的住处也不是很远,顾浅回头远远望着那栋楼,“不行再回来。”
杨桃应了声“好”。
其实要带的就是换洗衣物。现在这条件,合身又合意的衣服就那么些,又因为常常要经历严酷的末日和战斗,完全变成了消耗品。
她们在楼下的药店里翻出点药膏和绷带支架,简单地给她的胳膊固定了一下。
踏过那熟悉的楼道口和楼梯,顾浅接下杨桃递来的钥匙,刚插进去转开,就听到一阵标志性的嘻嘻笑声。
……?!
“哎呀呀——”
背对着门口坐在沙发上的不速之客翘着二郎腿。
“瞧瞧是谁回来了,”小丑笑得嚣张,“可是被我等到了。”
他憋着一口气,如今料定对方的战力大打折扣就上赶着找上门来幸灾乐祸。现在亲眼瞧了更是开心,简直是每一根卷毛都透着恶毒,对上顾浅的视线也丝毫不怵。
“别想了,我可是看到了全过程的。”
小丑意犹未尽地说,恨不得再重温上几遍,“就凭你现在的伤,想打到我可没门儿,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都没来得及多笑几声。
小丑只觉得自己的卷毛被一把揪住,拧着就往那张临时用来充数的塑料茶几撞去。
“啪嚓”一声,不大点的茶几从他脸贴着的地方裂开,完完整整地断成了两截。
小丑:“…………………………”
“不好意思,看见你就手痒。”
顾浅收回还完好的那只胳膊,和善地问:“对了,你刚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