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到了旁人的眼中——比方说杨桃,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黎烁明明只是在鱼人耳边说了两句话,它就青白交加地变了脸色,乃至于一言不合就哭了出来。
“厉、厉害啊,”她不禁惊叹道,“啥时候我也能有这手段。”
连顾浅也点点头,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你说的什么?”
可能是错觉,她总觉得鱼人看她的神情更惊恐了——如果那双死鱼眼还能瞧得出眼神的话。
黎烁闻言,下意识重重干咳了一声。
——说是不可能说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说的,不然是找死啊!
门外又有喧哗声近了,但与其说是之前那群人去而复返,听着更像是新来了一拨人,在挨家挨户地敲门进去排查情况。
“果然来了。”
顾浅呼出一口气,她之前就在想这情况是迟早的事。他们挟持走鱼人,郑哥和那个中年人只是被打昏在中央控制室,进去查看的村民很容易就能在他们嘴里听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搬救兵过来……”
“……不会。”
突兀响起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一愣。
到底是混血,鱼人的吼声虽在嘶哑中透着一股子古怪的尖锐,嗓音也同样惹人不舒服,但还保留着人类的声带,吐字尚且清晰。
它垂着脑袋,在蒸汽塔里的嚣张早就消失不见,这会儿看也不敢看顾浅。
“他们不会轻易惊动老祖宗的,害怕它们发火,”它跟竹筒倒豆子似的闷头说道,“之前是因为我马上要回海里了,过去传个话会多多少少卖点面子。现在我不在,应该暂时还不敢叫它们过来。”
顾浅才想起来,生活在海底的怪物们长生不老,对这些村民来说可能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代以前的祖宗了。用这个角度想想,它说的八成是真的。
“你们……真是当初这儿的村民跟它们繁衍下来的?”
一听到她的声音,鱼人瑟缩了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地点点头。
老陈喝了点水,缓过那股气虚的劲儿,咬牙切齿地问:“那把我关起来吊在那里又是为什么?”
鱼人明显很是心虚,它给出的答案跟老陈当初隐隐约约听说的相差无二。
“为——为了祭祀。”
“我们部族流传着一个传说。”它吞咽了下,结结巴巴地招认道,“当有一天鱼群离开,寒冬降临,它就要醒了。”
顾浅一愣。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她嘴巴微张,很快就在脑海里搜刮出了这既视感的来源。
——她在那艘海盗船上也听到过!
那个叫张保的船员曾经提到过,他们船上有个神神叨叨的家伙也总嚷着类似的话,还说这是自己村子里的传言。敢情那家伙原来是这里出身的。
“它?”杨桃问,“‘它’是什么?”
原以为这也能从鱼人嘴里问出来,却见它摇摇头,一张长相古里古怪的脸上也满是纠结。
“这传说太久了,比我们活得最久的长老还要久。”鱼人嘟囔道,“我也只知道它沉睡了很多很多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可能是某只足以掀翻陆地的巨大海怪也可能是别的。除此之外,长老们传下来的口信是……据说只要我们在它醒过来的前夕,用活人和世代传下来的信物举行祭祀,到时候就可以求得它的宽恕,免受波及。”
“所、所以……”
它硬着头皮往下说。
“所以你们就在外面到处找遇险的人,”顾浅替它说了下去,“再把他们带到这里。”
这时候再回味起郑哥领她俩参观说的话,就颇为耐人寻味了。那个咬重了读音的“责任”,原来是说当活祭的责任。还有所谓的“让大家放松的庆典”,恐怕于当地村民是如此,对外来者就是死期了。
既然如此,别怪她下狠手,怎么着也得让这些家伙吃点苦头才行。
“信物在哪儿?”顾浅抬起头,笑盈盈地问。
殊不知这个笑容就把鱼人吓了个够呛。
“不清楚,这个我真不清楚!”
它连声说,生怕她真像黎烁说的那样要用什么非常手段来逼供,脱口而出道:“这个不在我管辖范围内,别人可能会知道得多——”
意识到自己一个嘴瓢把同族卖了个彻彻底底,鱼人悔恨地闭上了嘴,可这已经来不及了,它眼睁睁看着顾浅若无其事地起身走到窗前,趴在窗沿上瞧着外边的状况。
挨户清查的村民三三两两地分成几队,眼瞅着也快到了他们这儿。
夜里的气温比白天还要低上好几度,也许是已经做好了彻夜搜查的准备,他们都跟那支探险队一样裹得严严实实,防风帽和围巾一戴,根本看不清楚谁是谁。
顾浅心下有了决断。
最快打听到消息的办法,永远是混入敌人内部。
“你们怎么想?”她转头问。
杨桃惦记着结束后的表现分,理所当然地没有什么意见。但老陈遭了这好几天的罪,虽然有几分气不顺,更多还是心下惴惴地打起了退堂鼓,想的是早逃出去早了事。黎烁介乎于其间,他托着下巴思索了数秒。
“逃是没法逃的。”
他开口道:“这片海底下都是他们的地盘,不做个了断早晚被追上。”
一句话正中红心,老陈再没了退缩的理由,他满头冷汗,“那那——那怎么办?”
“你们在这等着,”顾浅说,“我去找信物。”
“看情况分头接应吧。”
杨桃挠挠头,“我还得抽空去找一下留在屋子里的东西,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可不想便宜这群家伙。”
几人说话时都是压着声音,等外面的脚步靠近更是收了声。
“笃笃”两声,在这头搜查的两名村民终于敲到了他们门前。
黎烁迅速调整表情,露出他常有的那副笑容。他取下门栓,伴随着“吱呀”的轻响,把木门拉开一条缝,对上站在门外的二人,“哎,老徐老贾,都这么晚了,怎么突然兴师动众的?”
平日积累下来的好人缘在此时派上了用场,被套了近乎的俩人以往也没少在他手里买东西,本来也没怎么提防,闻言登时没好气地“嗨”了声——虽说因为不是真正的同族,话里到底留了几分。
“别提了,”那村民哼道,“新来的有几个不老实,居然敢闯进塔里,还把郑哥他们给打完就跑了,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咱们安全区可不能留这种家伙,有句话叫一颗老鼠屎就坏一锅粥,非得找出来给点教训不可。”
顾浅藏在阴影处,听见伏在后头的杨桃几不可闻地“嘁”出了声。
“那是,那是。”
黎烁马上附和说:“老徐你俩大半夜的这么巡也不容易,我这儿刚好有热水,来喝杯茶暖暖身子?也不耽误工夫。”
那在寒风里冻了半天的村民一听就乐了,忙不迭就招呼同伴进门。
“要不怎么都说你小子会做人。”他说着就往屋内走,心里不由因为这小伙子也是活祭预备役生出了几分惋惜,嘴上仍是道,“要是见到今儿个新来的那俩丫头片子,赶紧跟我们说!”
“她们啊……”
眼见着两人都迈进门槛,黎烁笑道:“不就在你们后面吗?”
“……?!!”
两名村民终于惊觉自己上了他的当,惊骇转身之际,连吭都未来得及吭一声,分别从后脑和颈侧传来的闷痛就让他俩齐刷刷扑了街。
“糟糕,”杨桃木然地放下手里的平底锅,“用锅底拍人的感觉爽呆了,我都有点上瘾了。”
那边的老陈已经帮着上了手,他暂时没力气干别的,扒扒衣服还是可以的。
地上两人半新半旧的外套和帽子被几下解开,露出的面孔证明他俩的异变还不明显,这下正好,要让顾浅套个真鱼人的衣服她才觉得别扭。
等换好衣服,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她个子本来也高,乍一眼竟然瞧不出有什么。再加上外头昏暗得只有手电筒的灯光在乱晃,扔进那几个村民里简直是天衣无缝。
虽然觉得她被发现也大概率是对方倒霉,杨桃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当心点啊浅姐。”
“放心。”顾浅压下帽檐。
包在她身上了。
住宅区里还在为搜查的事乱作一团,她混入得神不知鬼不觉。哪怕是不小心撞到了个刚转身从对门出来的,对方忙得根本没顾上理她,闷头就往边上走的。
“集合了集合了!”正巧这个时候,有人扯着嗓子叫道,“别搜了,集合一波再说!”
街道上一时静了下。
这整个村子都格外地有组织性,一声令下,还真慢慢地汇聚到了道路正中。喊话的人站在最前,
“郑哥不在就听我指挥,”那人阴沉沉地说。
“反正也商量过一次,那就干脆提前真的举办好了,免得再生事端。我现在点几个人,跟我一起去取‘那个’,剩下的人去把所有外来的家伙抓过来——一个都不许漏!”
话音落下,他真一个个地点了过去。
趁着没人注意,顾浅悄悄挪了一步,让自己站的位置更显眼点。
果不其然,那根手指头没过几秒就指到了她的方向。
“你。”
顾浅正巴不得呢,马上站进队列里。男人足足点了七八个村民当保镖,这才放了点心。
“都跟上!”
他厉声喝道。
没被点上的村民都散开了,男人在前头领路,他们绕过一条条小巷,最后在某间平房前停了下来。
男人取出兜里的钥匙插进锁孔,招呼他们排队进来。
走在最后的人关上了门。屋内灯光昏暗,顾浅的目光随便扫过一圈,看见里面只摆着几样普普通通的家具。
再瞧瞧那阴沉男人左敲敲右碰碰的模样——
十有八|九是有密道。
这么些人一块儿挤进去,到时候反而束手束脚的不方便,顾浅想,留个知道内情的就行。
“好了,”她礼貌性地问了一句,“有人要出去吗?”
原本安静的人堆里突然冒出来个轻飘飘的声音,顿时引起了一片诧异和骚乱。
领头的阴沉男人皱起眉,瞪向这个贸然忤逆他的家伙,“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没有的话——”
顾浅勾起嘴角,一摘帽子,“我就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