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韩光认为陆笛就是当年害死他家人的“恶鬼”。
而恶鬼这种存在,可以借宿在他人的身体里,一旦宿主发生意外它就能迅速脱离,宿主会不断衰弱而死,因为宿主的生命力已经被恶鬼吞掉了。
同时恶鬼扔掉身体之后,为了长期保持这个稳定的虚无状态,可能还需要吞噬足够的灵魂来补充能量。所以恶鬼“苏醒”时,以其宿主为中心,一定范围内的人类会全部死亡。
所以在双江北路商场的袭击事件里,韩光与他背后的组织采用了次声波武器。
——想要抓住恶鬼,就要削弱恶鬼的力量。
怎么才能做到这点?
这个恐0怖组织给出的思路是,抢先一步干掉周围的人,不让恶鬼有机会补充能量。
袁仲夏想到这里,拿烟的手都在抖。
“这帮瓢蛋子,脑子有毒啊!”
一场次声波袭击,既干掉了恶鬼的宿主,又逼出了恶鬼,一举两得!
本来嘛,全球发生了多起次声波袭击事件,只有华夏商都这处最奇怪,选择的地点不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标建筑,还多了一群莫名其妙的蛾子。
他们一直猜幕后黑手在针对“幽灵”,可惜没有证据。
现在终于水落石出。
“等等,韩光拍到了蛾粉照片,按照他们那个傻叉逻辑,恶鬼已经脱离,作为宿主的陆云应该死亡了!韩光后来又雇了一个人去医院泼硫酸,显然他发现陆云不止没死,连ICU都没进,就这样……他都没意识到自己那套关于恶鬼的理论有问题?”
看着破口大骂的袁仲夏,晏龙低声提醒:“韩光并不知道他的同伙撤退时遇到了陆笛,他知道同伙被抓了,韩光也不知道我们与陆笛的几次接触。”
袁仲夏一滞,然后慢慢回过了味。
“你是说——”
韩光认为陆云没死,是因为商都的反应速度过快,人还没大量死亡,声波干扰弹就发射了。恶鬼脱离宿主之后,满地都是昏迷的人,然后韩光猜测恶鬼没有办法进食人类昏迷状态下的灵魂?
用科学的话说,灵魂是一个人的思维与脑电波。
恶鬼是无形之身,吞噬的当然也是这些无形的东西。
整个商场都是“严重受损”与“变质”的食物,同时恶鬼又因为受到攻击,一度脱离宿主身体想要逃命,肯定受了伤。
“那他怎么肯定恶鬼没有丢了陆云重新找宿主?”
“……因为陆云还活着。”
袁仲夏还是不能理解:“那他让人冲进病房泼硫酸,不怕恶鬼彻底脱离宿主,杀了医院所有人变得无比强大,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吗?”
晏龙低头思索,没有回答。
就在袁仲夏准备去审讯室揪着韩光质问时,陆笛忽然开口说:“你们觉得,韩光心目中的恶鬼是什么样的存在?特别是在他今天见到我,与我交谈之前。”
这还用说?
应该是一种以人类为食的怪物。
韩光并不关心恶鬼是怎么产生的,也许恶鬼曾经是人类,不过在他心里,制造了东辉省那所中学几十人死亡事件的恶鬼,跟传说中的丧尸与吸血鬼一样,是一个残忍的怪物。
再用这个思路代入……
“韩光觉得,恶鬼如果能进食,绝对不会放过医院的人,也不会等到第三天还没动静,所以他坚定了恶鬼在次声波袭击里受伤的猜测。”
所以韩光紧急雇人去医院袭击陆云。
他怕恶鬼躲在陆云大脑里慢慢恢复了伤势,到那个时候,就真的来不及了。
这个推测也解释了为什么之前的袭击都是精心策划,是规模很大的恐0怖袭击,而泼硫酸事件非常仓促,既没有准备,也没有后续计划的原因。
想不明白的疑惑得到了答案,晏龙的心情却更糟了。
“瓢蛋子!”袁仲夏怒骂一声,夺过审讯记录板,就想进去找韩光。
晏龙伸手阻止:“韩光一门心思地觉得自己在复仇,你又不能殴打犯人,只会让自己更生气。”
“不行,我要问问他,难道医院的人、商场里的人没有亲属儿女吗?”袁仲夏气得把烟都咬了,用权限打开审讯室大门,进去揪住韩光就是一阵怒吼。
陆笛低头看垃圾桶里完全变形的烟。
“袁队不抽烟,不过他习惯闻味道,经常叼在嘴里。”晏龙本来可以不解释,但不知为何,神使鬼差地补了一句,“他以前的战友就喜欢这个牌子的烟,在外执行任务的时候,一个小队的人分一整包。”
“以前的战友?”
“特别执行队的人,都是一些保密单位退下来的。”
晏龙没有多提,他按了一个开关,外面顿时可以听见审讯室里的声音了。
面对袁仲夏的质问,韩光先是脸色一变,然后他发狂地大叫。
“……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陨石就要来了!地球联邦隐瞒着这个消息,普通人只能等死!我只想杀死恶鬼,因为末日来了它也不会死,我要在自己死之前,报仇雪恨!”
袁仲夏把人重重地丢在椅上。
“这世上从来没有恶鬼,你看到的人也不是杀了你妻子孩子的凶手!你只是一个可怜虫,一个想报仇找不到仇恨对象,被人欺骗的可怜虫!”
韩光压根不信,他沉溺在报仇成功的满足里。
虽然没嗑药,表现得却比磕了药还要疯癫,又笑又哭,含糊地念叨着妻儿的名字。
陆笛深深皱眉:“当时没人跟他说真相?”
晏龙回答:“没法说,调查结果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看起来更像是荒诞不经的故事。”
一个孩子受到欺负,异能爆发导致一个学校死亡几十人?
别说七年前,就是放在今天,也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在大众认知里,可没有异能这种东西。
“你签了保密条例,这些东西可以知道了……所谓异能,就是异于常人的能力。”
绝对不是小说电影里那种手一招,旧金山大桥飘起来那种硬核场面。
“简单地说,就是科学发展之后,可以解释从前科学没法解释的异象了,比如双胞胎心灵感应,第六感敏锐,他心通、非常有动物缘以及与之相反的猫憎狗嫌……”
他心通,就是那个别人在心里默默骂自己三遍的,距离足够近,就能听到的鸡肋能力。
晏龙一边回忆一边说:“这些异能都很鸡肋,普遍使用条件苛刻,作用范围有限,破坏力基本没有。我翻看了那份东辉省某中学未知物体爆炸案的全部档案,包括调查记录与后续研究,虽然最后的结论是‘疑似异能爆发’,但是很多人强烈反对,因为‘异能’不是这样的。”
异能不会造成这样大规模的伤亡。
不管是之前的研究,还有之后的研究,都没有这样极端的例子。
“夏教授虽然不是专攻这个领域的,但他搞的是仿生物的神经元技术,对脑域研究并不陌生。当年这件重大灾难事故被删去了背景与人物,把数据与病例资料送到了他面前……夏教授说他记得,这个事例在业内造成了很大的震动,没有人能拿出合理的解释,只能建议不对外公布。”
给不了合理的解释,只好以天然气爆炸做定论。
“最近几天我们去查了一下,时隔七年,当地还有办案人员记得这起事故。”
没有爆炸源的诡异事件,死伤人数又如此众多,如果不是当年网络新闻搬运转发没这么发达,估计会轰动全国。
晏龙现场搜索网络给陆笛看,加上学校名称之后,竟然有不少与之相关的鬼故事创作。
“没有保密?”
“……当初事情发生后,急救人员与办案人员都没有保密的概念,所以一些消息还是流了出去。不过大多数人并不相信,或者只当做谣言,不过死者家属没法不在意,他们倒不像韩光,只是在网上投诉这类荒谬传闻。”
晏龙又用投影里放出韩光与他死去的亲属资料。
还有受欺凌者与死伤者当时所在的位置,那个操场的虚拟建模画面等等。
陆笛注意到,韩光的儿子跟那个校园暴力的受害者不同级,应该也不认识。
韩光的妻子也不教那个年级的课,更不是年级主任或者班主任。
——上体育课时,看到高年级的混混学生围堵一个同样不认识的高年级生,大部分小孩都不会去管的,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操场很大,身为物理老师的韩光妻子也未必看到那个角落发生的事。
虽然校园欺凌发生了很多次,很多遍,但也不是学校里每个人都有责任。
韩光的妻子与孩子,可能是无辜的。
“……这就跟天灾一样,不挑时间。谁在附近,谁就会送命。”
陆笛穿过投影,他控制手套关掉了这些图片与资料。
真正引起这场惨剧的那三个学生,当场死了。
因为受到欺凌而“爆发”的学生,也死了。
一个心怀仇恨的人,想报仇都找不到对象。
然后被欺骗,走上了歧途。
“那个组织,是怎么跟韩光搭上线的?有线索吗?”陆笛追问。
之前在审讯室的时候,晏龙说查了韩光名下的账户。
韩光做这么多事,不可能没有活动资金。
如果不是韩光错估了陆笛的能力,也错估了商都特别执行队查案时抽丝剥茧的利落,可能直到现在,韩光依旧隐藏在人群中。
“韩光落网太快,那个组织应该没那么快跟他切断联系,扫清尾巴。”
“确实有线索,不过还在等待另外一个小组的核查,他们擅长寻找经济方面的证据链。”
晏龙直言不讳地说,“牵扯到商都几家比较大的公司,其中一家可能给这个组织提供了资金。”
这时袁仲夏从审讯室走出来,看着陆笛说:“韩光很笃定他的猜测,这个王八蛋的脑子有毒,但也没有傻到别人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的程度,他认为妻子儿子被恶鬼所杀,是七年前那件事故无法公布真相,阴差阳错造成的。他笃定你是恶鬼,又是什么缘故?”
陆笛没有说话。
“是那件案子吗?”
袁仲夏不想放弃,虽然看到晏龙朝他摇头,袁仲夏还是坚持问:“导致陆云最后一次人格分裂的案子,你迟早要说的,这件事也要经过审查,这是流程,不能不走。”
陆笛沉默了一阵,然后让那只手套飘到自己面前,做了个握笔的动作。
“我能写书面报告吗?”
“……当然。”
袁仲夏找不出反对意见,由本人写的书面材料,再加陆云那边十七个人格的自述,综合起来简直是一份详尽无比的报告。
晏龙关掉腕式电脑,主动说:“夏教授那边可以提供帮助,我送你过去。”
结果陆笛很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拒绝。
“不用了,你们这边也很忙。”
陆笛淡淡地说,“韩光刚才供述的事,你们要尽快报上去的,不是吗?”
这下连袁仲夏也意识到了问题,他连忙走到门口,叫了一个队员,让他领着陆笛去夏教授的办公室。
人走了之后,袁仲夏一拍脑门:“他不会信了韩光那些挑拨离间的话,以为我们上边也有人会因为听到‘幽灵’的存在超可以脱死亡而动心吧?”
“不是这件事。”
“你确定?”
晏龙低低地叹口气:“我确定,不过他确实很不高兴。”
袁仲夏干咳一声,指着自己说:“那就是因为我不顾你阻止,要他详细说陆云被侵犯那天发生了什么,惹得他生气了?喂,我说的也是实话,这件事迟早……”
“那是陆云的隐私,你没发现吗?陆笛不喜欢跟我们谈陆云的事?”晏龙一边说一边整理审讯记录与监控,编辑成一份报告。
袁仲夏被这话说得一愣:“有吗?”
“有,陆笛告诉我们,以及展现给我们看的,始终都是他的同伴,也就是陆云分裂出来的副人格们。”晏龙揉了揉额头,他感觉这次时间差不多了,需要离开这个身体。
晏龙抬起头,继续提醒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分裂人格,陆云第一个人格是怎么出现的?她在童年受到了什么样的创伤?为什么会分裂出这么多人格?你注意到了吗,不止陆笛,连胡琴都没告诉过我们。”
“……我连多重人格的病因,都是临时搜索才知道。”
袁队长想,他得抽空去翻翻心理学书籍,不然这工作太难做了。
袁仲夏敢打能拼,思维灵活经验丰富,有很不错的指挥力与判断力,可是建设团队照顾队友情绪的活儿,他实在是有点糙,毕竟扛了十几年的枪,战友之间说话又都没有拐弯抹角的习惯。
“行了,你直接说,陆笛胡琴他们为什么要隐瞒?”
“胡琴那些人我不知道,你可以让人继续试探,不过陆笛……”
晏龙思索了一阵,然后说,“陆笛应该就是‘不想提’。”
“什么意思?”
“嗯,不想跟陌生人谈自己亲属的不幸与痛苦。”晏龙肯定地说。
袁仲夏眼神里带着怀疑:“陌生人?我看你们相处得挺好。”
简直是不怼不相识,用互骗发展出的默契与信任谈合作,一种袁仲夏闻所未闻的相处模式。
“本来是这样,不过韩光的话,让他退缩了一步,不太想跟我们交心……至少今天不想。”晏龙低头继续编写报告,“这种事把自己代入一下,就很好理解了。”
袁仲夏:“……”
代不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摸清过陆笛的脾气与性格。
晏龙却是游刃有余的样子。
他跟晏龙的差距有这么大?补充情商已经这么迫在眉睫了吗?
陆笛的运气不太好,夏教授不在办公室。
“我就在这里等。”陆笛指了指办公室门口的走廊,这里可以看见广场上的玻璃温室。
负责领路的人有些犹豫,按理说命令不执行完毕,他是不能离开的。
陆笛忽然发现这人很眼熟。
等等,晏龙用过的身体?
陆笛尴尬地发现,晏龙不在这个人身上时,他竟然没认出来!
究竟是自己脸盲,还是晏龙的存在有整容级效果?
“你好,我叫陈岩。”
这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憨厚地笑着,主动向陆笛伸出手。
——完全不在意自己握住的只是一个手套。
比起别的执行队员,陈岩对陆笛的了解显然更多一点,他记得自己醒来之后,在隔离室待的那三天,光顾着捋清晏龙与陆笛对峙时不动声色的语言交锋与逻辑推理了。
亲眼目睹了幽灵与自己的教官互猜身份弱点,互诈互怼的全部过程,让陈岩对陆笛油然生出了敬佩之心。
“你记得所有事情?”
陆笛根据陈岩的反应猜测。
陈岩下意识地立正,严肃地说:“是的,就像用晏龙教官的视角旁观了事情过程,不过我不知道晏龙教官当时在想什么。”
陆笛摸摸鼻子,有点不敢直视陈岩敬佩的目光,咸鱼从来没被人用这样热烈的目光注视过,好像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没有,他只是一条咸鱼。
一条被迫起床揍人的咸鱼。
“那个,你们不会连这些事也要写报告吧?”陆笛迟疑地问,如果他跟晏龙互骗的行为写成报告供人传阅,他可能会当场尬得飘进玻璃温室。
“那倒没有……”
陆笛闻言松了口气,好险。
“刚才开门的时候,我看袁队的脸色不太好,气氛好像也不对。”
陈岩挠挠头,支支吾吾地说,“我们袁队人很好,就是脾气坏了点,办事得罪人。我们特别执行队是专门应对‘特殊事件’的,以前也有兄弟单位把抓捕幽灵的活推过来,袁队都没接,说幽灵出没的那三次根本不算触犯法律,很没必要大惊小怪……要不是这次遇到一群丧心病狂的家伙,咱们还遇不上呢。”
“不是,他没得罪我。”陆笛一愣,赶紧解释。
陈岩也松了口气:“那就好,别吓袁队。”
陆笛:“……”
想起自己鬼魅地出现在路边,又飘上车的全部过程。
“你们袁队胆子大,就没被吓着,车开得很稳。”陆笛不想再谈袁仲夏,急忙改变话题,“你称晏龙教官?5D场景全息托管体验?”
这次轮到陈岩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没听懂。
好在中文嘛,就算不知道什么意思,一个个字掰开了猜,也能琢磨出个大概含义。
“呃,差不多。”
“为什么连名带姓的称呼?不说晏教官?”
陈岩想陆笛已经见过夏教授了,肯定签了保密协议,于是坦然说:“晏不是姓,晏龙是一个代号,怎么说呢,就像我们基地的量子计算机叫‘蓂荚’,取自神话传说。”
“蓂荚?”陆笛的表情有点苦。
书到用时方恨少,模仿着发了个相似音,其实连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陈岩倒是坦白,咧嘴说:“其实我也不记得是哪两个字,就记得袁队说,那是一种草的名字,古代人用它来计算历法的。咱们国家的量子计算机,差不多都是用古代有关算术的东西取名。”
陆笛决定有空去查查。
这时夏教授回来了,陈岩敬了一礼,小跑着离开。
“等久了?”
夏教授像是知道了陆笛为什么过来,他进门就给陆笛找了个键盘。
老式的那种,每个键帽都可以拆的机械键盘,不是投屏电脑的触碰感应键盘。
“手套不错吧。”夏教授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笑着说,“报告不急,小陆啊,我有事跟你说。”
他的神情很和蔼。
可惜这位老教授此时在陆笛眼里的形象,就是一摞厚重的大部头书籍,每根线条都写满了玄奥难解的公式。
陆笛本能地闭上眼:“……我没读过什么书,水平很差,您能长话短说吗?”
夏教授愣住了。
他看着陆笛,茫然地问:“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不清楚,但应该不是我这种普通人能听懂的东西。”陆笛想了想,加上一个补充,“就是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意思的高深科学理论。”
“你有心灵感应异能?”夏教授回忆了一下,他要打腹稿,确实在脑子里想了好几遍相关理论。
“差不多?”
陆笛才不会说自己看见了什么。
夏教授决定换个开场白,不讲理论,直接从今天发生的事入手:“晏龙说你心情很糟,他又向来不会劝人。”
陆笛听了,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
晏龙不会劝人?
依陆笛看,那家伙情商可高了,经常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坎上,脑子又好使……嗯,地铁站台对付恐龙时身手灵活,武力值很高,哪哪都是优点,陆笛一度怀疑这家伙是人工智能,不然会有这么完美?
“……晏龙性格有点怪,有时候不能理解别人的心情,他出身特殊,没有普通人的生活经历。有时候他又因为太多顾虑,喜欢把事情藏着不说。”
陆笛听得嘴角抽搐。
说实话,他觉得夏教授戴了半米厚的滤镜。
还是那种给自家孩子打圆场,一分责怪三分自豪的滤镜。
这时夏教授终于说到了重点:“所以他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蛾粉照片这个东西还没有定性,我也不拿不准。”
“什么?”
“就是那张蛾粉照片在科学家眼里的真实意义。”
夏教授推了推眼镜,看着陆笛说,“之前一碰面,我就想跟你说,但是被晏龙阻止了——你的存在很特殊,应该是‘完美精神体’,那张蛾粉照片上,每一条纹路都代表着生物微波,是个中心对称的优美图形。”
夏教授本来想要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个图案有多么不可思议,幸好及时想到晏龙刚才发来的那份报告,提到了韩光发疯认定的恶鬼逻辑,以及有一群人想通过“恶鬼”来实现“不死妄想”。
这事,连夏教授看了都摇头。
他平了平气,认真对陆笛解释道:“完美精神体是科学界的一个假说,至今无人论证,也没有实例。最早是搞灵魂学研究的那群人提出来的,他们认为人类的进化方向是精神体,就像飞蛾蝴蝶那样要进行二次蜕变,肉体只是用来供养大脑的,并不重要。”
这时夏教授在陆笛眼中又变成了一摞书,只不过这次不是公式,而是化学方程式,还有一堆碱基兴奋地四处乱飞。
陆笛:“……”
大概感觉到了陆笛身上的学渣气息,夏教授摸了摸脑门,绞尽脑汁地想着形容词。
“毛虫有五组基因,其中一部分在毛虫时期是不会出现的,当它开始化茧,体内基因就发生转换,重合结合,最后破茧成蝶。这期间所消耗的营养,就是毛虫的肉体。毛虫一生努力进食长胖,也不过是为了这一次蜕变……
“这就是人类进化假说的依据,他们提出,精神体会从大脑里生出,吸干并消耗完积蓄的全部能量,人类会成为更高级的粒子态生命。
“这个假说可以解释为什么大脑总是在人类生死垂危的时候,主动切断身体供给的自私行为,因为人在生死垂危之际,触发了隐藏的蜕变信号,大脑以为要丢弃身体开始进化。
“濒死的人脑电波特别强烈,也是因为这个,大脑以为自己升级了,就解锁了新的交流方式。结果迎来的不是蜕变,是没用的身体要死了,它只能惊恐地呼唤同类拯救自己。
“但是大脑不知道,它不会变成精神体,它也没有精神体的同伴,人类其实还没发展到那一步。”
陆笛发誓自己是努力控制,才没有目瞪口呆。
“……很厉害的假说。”
是不明觉厉的厉。
——看起来很像胡说,偏偏文化水平不够,找不到角度反驳,只能剑走偏锋。
“由肉体来供给转换能量,所以这个人类进化假说的潜台词是,瘦子不配化茧成蝶?”
夏教授:“啊?”
“开个玩笑,教授,我有在认真理解。”陆笛扶额。
毛虫化茧消耗的营养与能量,来自毛虫肥胖的躯体,这是个比喻。
毕竟人类不是变0态发育的毛虫,没有隐藏的基因。这层蜕变不是肉0体层面上的,而是精神层面上的,所以消耗的也应该是精神层面上的,由大脑产生的某种东西。
跟人的胖瘦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消耗的是灵魂?”陆笛试探着问。
夏教授的表情有些怪异,仿佛有人用枪顶着脑门,逼他去宣讲乱七八糟的民科。
“这个嘛,死者的灵魂是不存在的,但是生者的灵魂……谁知道呢,但是研究这些学说的人坚持认为,灵魂就是自我,是人类之所以成为智慧生命的关键,它是无形的,也是蜕变的能量来源。人的身体为大脑服务,大脑为灵魂驱使……”
夏教授咂咂嘴,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块奶糖,剥了塞进嘴里,然后含糊地说,“这很唯心,你知道华夏的科学家不讲唯心主义,我们不太信这个。”
陆笛觉得前面那么多理论,都没有这一句让人心服口服。
夏教授把奶糖包装纸塞进口袋,叹了口气:“早年这个假说并不盛行,这个进化方式看起来像是得到了永生,可是精神体是粒子态,就有被摧毁的可能,加上精神体不能吃喝玩乐、不能……咳,享受糜烂放纵的人生,所以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也就听听,提不起什么兴趣。”
“然后陨石来了?”
陆笛帮忙补充,这可真是……怎么说呢?“在死亡面前,钱还是努力想要发挥作用”!
全球的上流阶级,富商权贵们,之前看不起人类进化假说,现在也不挑了。
只要能活,谁愿意死?
夏教授回忆着说:“唔,大概是第一次陨石牵引失败那会,也就是一年以前,这个进化假说忽然在全球各个期刊上出现,大肆宣扬,相关科研项目多出一堆,资金多得吓人,现在连国内都有搞这个的。在一星期前,我根本没把‘完美精神体’与‘幽灵’联系上。”
商都的幽灵传说,更像是一个偶尔暴揍流氓的普通上班族。
就算怀疑,也是怀疑这个人有催眠术,或是某种未知的心灵异能。
异能这种鸡肋,深入了解过后,就知道是垃圾了。
“……也没跟七年前东辉省未知原因爆0炸案联系起来。”
夏教授的声音越来越轻,他坐在陆笛身旁,看着窗外的玻璃温室。
“七年了,我还记得那个孩子的名字,知道他性格孤僻,没有父母,祖父重病,家里很穷……如果小陆你是完美精神体,拥有难以想象的破坏力,可以摧毁一定范围内的生物脑部组织,还可以精神控制他人……那个孩子,他……”
“他的蜕变没有完成?”
陆笛的话引发了又一阵沉默。
窗户开着,广场上有风,是固定方向的换气系统。
也有阳光,模拟的紫外线光与波长,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夏教授忽然摇摇头,笑道:“瞧我,还真信那些唯心之说了!哪有什么人类进化,一切都是意外。完美精神体是在机缘巧合下诞生的,你不是陆云的进化体,陆云也没有为你的诞生而死亡。”
陆云这个身体好端端的,大脑照常工作,没有任何“抛弃身体”的升仙倾向。
“那个不幸的孩子,他是多重人格吗?”
“不是。”
夏教授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从死亡的结果来说,更符合人类进化假说的案例是他,不是你。”
陆笛终于明白韩光、以及那些痴想妄想的人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七年前“逃逸”的恶鬼了。
韩光需要一个仇恨对象,而那些人“期望”一个理想的成功案例。
什么叫成功案例?
蜕变为精神体,完成了所谓的人类进化,有强大的攻击力,还能借宿在别的身体上——四舍五入,不就是同时得到了“不死”与“享乐放纵”的完美状态吗?
觉得身体不好,还能换一个。
都不用骗,只要说一句可以让人过上奢靡的生活,有钱拿还能体验坐拥亿万财富的人生,“自愿”的人能挤到打破头。
至于更换身体的时候需要补充的“灵魂能量”,可以投钱给研究所继续研究替代能量,也可以让人找一堆流浪汉与绝症患者,只要有钱,要多少有多少。
陆笛的眼神越来冷。
他心底当然介意韩光那些疯话,有那么一瞬间,他谁都怀疑,谁也不相信——地球危机迫在眉睫,人类存亡尚未可知,自己却可能成了逃离死亡的研究新方向,搁谁心里不发慌?
这跟胆量无关,只是情绪。
蓦然察觉自己孤立无援的情绪,惊怒交加的情绪。
“小陆。”
“……”
陆笛望向夏教授,又想起晏龙、袁仲夏……杨姐、兴覃的老厂长……他的情绪重复平复下来。
这世上总有贪得无厌的人,也有很多气息如同暖阳,不吝伸出援手的人。
他没必要为了渣滓生气。
不划算。
“来看看这个社交账号,我们觉得这里面藏有跟你相关的消息。”夏教授打开电脑,指给陆笛看一个ID叫“漂泊的钟馗”所发表的全部文章。
“这是?”
“哦,这个恢复韩光的手机数据之后找到的。”
这时夏教授不小心碰到电脑上的一个键,房间里立刻多出了一个滚轮机器人的投影。
机器人有细长的金属手指,亮度闪烁的大眼睛。
“这是什么?”
“哦,报告模式切换,我眼睛没以前那么好了……这是录影,三天前晏龙发来的。”
那边机器人已经用一板一眼的机械音说话了。
“……韩光以前是一个记者,他的渠道多,比别人更接近真相。他发狂似的报道妻儿死去的案子,然后被报社辞退了,可能还有人警告过他,所以他怀着妻儿惨死的仇恨,誓要揭穿真相。
“他做了自由撰稿人,卖掉房子,辗转于全国各地,搜集一切他觉得可疑的新闻,不放过任何消息。
“可是除了一篇报道分成十三页放无数广告骗点击的新闻网站之外,只有走灵异路线的电子刊接受他的投稿,后来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网络平台账号经营成了灵异怪谈博主,连粉丝都不把他那些报道当真,只认为是用新闻报道口吻与调查员视角写出的小说。
“实际上也没说错,那些东西基本上都是韩光臆想出来的。
“最穷的时候,韩光只能写保健品的营销软文混饭吃。”
陆笛:“……”
太惨了,惨到令人舒适。
机器人的影像还在继续。
“至于韩光如何认定陆云是恶鬼,我认为秘密就藏在这些他发表的文章里,也就是他在全国各地搜罗的、被粉丝认为是灵异小说的故事情节里,我会申请接触‘幽灵’,有机会让幽灵指出来,哪一段跟他有关。”
“等等,这个机器人是……”
它说主动接触幽灵?
“哦,是晏龙。”
“……”
半分钟后,陆笛虚弱地问:“就跟我的手套一样?”
夏教授觉得陆笛很有天分与领悟力,握着手套说,“对,很好用的,要试试吗?”
“不了不了。”
陆笛赶紧翻看韩光写的那一堆灵异怪谈,很快就锁定了其中一条。
夏教授把这篇文章,眯着眼睛看。
“酒醉男子冻死路边,顽童在田里玩雪时捡到了许多死麻雀与死去的兔子,没有伤痕……”
这种死了人,还死了一堆小动物的情节,十篇文章里面起码有八篇。
韩光在全国各地搜集这种疑似恶鬼苏醒、吞噬生命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三年前,这个人不是冻死的。他是流窜各个乡镇盗窃作案的无赖,好赌成性,他家里的人也对他十分嫌恶……那天后半夜下起了雪,我把尸体套上了衣服丢在了田里。第二天发现尸体的人报了案,以为他是喝醉之后冻死在路边的,听说家属认领之后就送去火化了。”
这也是陆云的档案、经历里没有这件事的原因。
那一年的兴覃,根本没有杀人案发生。
夏教授不太适应这样杀人弃尸的话题。
他有些心痛,又担忧陆笛的精神状态。
陆笛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度冷静了,当事人是无法面对这种伤害的,也不能冷静地处理后续问题,但是这份痛苦十分特殊,是由另外十六个人格一起承担的,而陆笛的记忆里只有寒冷与愤怒。
寒冷的是雪,愤怒的是心。
“那天陆云从县城回家,中巴车半路抛锚了,只能背着行李走几公路的路。天很冷,快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陆笛闭了闭眼,接着说,“事发地点没有人,后来听说很多人在附近捡到了许多死麻雀,还有死掉的兔子。”
大家都说那一年那个晚上反常的冷,冻死了很多动物。
一个偷鸡摸狗的无赖喝多了酒,摔进田里冻死了,岂不是很正常?
“这件事对‘我们’的影响很大,主人格再也没有苏醒,十六个人格天天吵,生活整个一团糟,最后大家决定离开兴覃,重新开始生活。
“现在想来,这件命案也未必毫无破绽,那个无赖可能跟别人说过,他盯上了陆云。然后他死了,陆云又搬走了,从此不再出现……这些无赖的狐朋狗友不敢跟警察说这些,却有可能在人后议论,或者喝醉了说给外乡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