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一起床就迅速冲澡,穿上衣服,离开一郎的房间。“再见。”临走之前,我对仍躺在床上的一郎道别。他低声说:“嗯,很抱歉,我有低血压。”接着说了一个跟我的名字完全不一样的女人名字,大概正是照片中那个女人的名字吧。我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打击,连我自己都感觉惊讶,只觉得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这就像饰演恋人的演员,不小心喊出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恋人名字。这只是错误,不是罪恶。
不过我也不想假装没听到,所以在走出大门之前喊了一声:“吹牛!”接着又说,“再见,宗明。”我故意喊出前男友的名字。
我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直接走下阶梯到外面。我看看手表,时间是早上七点,清爽的蓝天中漂浮着几片白云,我的脚步不知不觉也变得轻快。
我往“山丘城镇”的北边前进。
途中有一辆小卡车和我擦身而过,从正面驶来的白色卡车货架上堆积着如山的白菜和甘蓝菜。坐在驾驶座上的是超市店长,他突出的下巴非常好认。副驾驶座上放着一把猎枪。小卡车在颠簸的路面上加快速度,转眼间便潇洒地飞逝而去。副驾驶座上似乎还放着一台收录音机,嘈杂的摇滚乐声从敞开的车窗传来。我站在原地看着卡车离去,随后扬起的尘埃蒙蔽了我的视野。我不知道店长是从哪里弄来那些蔬菜的,不过他能在这种时候继续开店并提供食物,简直近乎英雄人物了。
我继续走了一阵子,来到已经化作废墟的小小居酒屋前。建筑物的窗玻璃破了,店内的箱子横倒在地上,地板上还可以看到类似干涸血液的颜色。虽然店内状况很惨,但这间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抢夺的居酒屋,现在反而成为安全的场所。那只狗就绑在这家店的仓库旁边。
它当然不是我的狗。这只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绑在这里的,当我发现时它已经在那里了。它是一只立耳的杂种狗,身上的毛色掺杂着咖啡色和黑色,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它看到我接近便猛摇尾巴。这只狗并不会叫,不知道是从以前就如此,还是曾经因为叫声而尝到过苦头。它的四肢站得笔直,抬头看着我,细小而急促的呼气声相当可爱。
“你真幸运,看起来就是一副不太好吃的样子。”我从口袋里拿出昨天吃剩的芋头干,放在它面前。它才一低头,不到瞬间就把芋头干一口吃掉了,然后边咀嚼边抬头看我,像是在问“还有吗”。今天的份已经没有了——我像在表演魔术般挥挥手。
接着,我从仓库里找出绳子,换掉了项圈上的狗链,带着它去散步了。
我不知道这只狗的名字,也不知道它原本是否有个名字,所以我都称呼它为“狗”。狗当然听不懂人家用“狗”这个普通名词称呼它,不过每次叫它都会呆住一下。散步途中它即使把鼻子贴在地面上热衷于行走,也会不时停下来,转头看一眼牵着狗绳的我。看到它抽动着鼻子,眼神好像在询问:“咦?你是我的主人吗?”我就会想要道歉:“对不起,我不是。”
奇怪的是,这只狗每次的散步路线都不一样。我原本以为狗散步的目的是要确认并巡逻自己的地盘,但它每次都往不同的方向走,而我因为没有制止的必要,也就跟着它前进。不知它是想要扩张地盘,还是想要寻找同伴。当我们开始往东北方前进时,迎面走来一个中年人。这个男人长得很矮、啤酒肚,是一张陌生的脸孔,且留着胡渣,眼睛下方有很深的黑眼圈,脸色也不太健康,给人不太干净的印象。我有些担心他会突然发动攻击,想要拉着狗往别的地方走,但又觉得有失礼貌。而且他右手也拿着狗绳,牵着一只小小的斗牛犬。我想起“爱狗的人不会是坏人”这句充满偏见的格言,便对他打了一声招呼:“你好。”我的狗和那只斗牛犬彼此散发着警戒与亲密的气息,互相闻着对方的体味。
“哦,你好。”男人也点了点头。这个人虽然没有活力,但似乎尚未丧失心智。“你也存活下来了。”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却像是在对朋友打招呼一样。
“彼此彼此,总算是勉强撑过来了。”我回答。“不久之前还有很多猫狗被人拐走,真的很危险。”我看着斗牛犬说。
“它们都被抓去吃了。”他的表情很可怕,但却不像是在生气的样子,那大概是天生的长相吧。斗牛犬也露出愁容,似乎是在说,“对呀,真伤脑筋,那些人都会把我们抓去吃。”“如果是我的话……”
“如果是你的话?”
“我如果先死,还宁愿让这家伙把我给吃了。”
“这真是……”这个未曾预期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还真是大胆啊。”
“不过我还没勇气立刻送死,当它的饲料。”
“你如果这么做,斗牛犬也会哭吧。”
“至少会叫一声‘汪’吧。”男人说完正要继续向前走,突然又瞥了一眼我牵的狗。“皮肤病吗?”他问。
“什么?”
是要跟在后面追它,还是不管它而直接回家。我没有考虑太久便起步奔跑。如果是真正的主人,就一定会去追它。
道路的尽头有一处杉木林,看起来有些阴森,让人望而生畏,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跑进去。树林中有一条被踏平的小径。进入树林后,因早晨的阳光被树叶遮住,四周变得一片阴暗。高大的杉树每一摇晃,地面上交错的树影就会随之颤动,再加上头上沙沙的树叶声,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对我发出“那只狗的脖子和腹部都起了红红的疹子,好像很痒的样子。”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这只狗常常灵活地抬起脚摩擦脖子和腹部。我蹲下来,把项圈旁边的毛拨开,果然看到一粒一粒的红色疹子。“这个应该怎么办……”我抬起头问,但男人和斗牛犬都已经不在那里。他们消失得很突然,就像地面上被风卷起吹走的沙子一般消失了。我站起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却连个影子到都没看。
不知何时,狗绳已经脱离了项圈。
大概是金属扣环松掉了吧?当我发现时已经太晚,那只狗正以惊人的速度飞奔,不知是想要享受从锁链解放的自由,还是急于逃离我的掌控。它沿着道路笔直往前冲,离我远去。
怎么办?伫立在原地的我有两个选择,看警告。我感觉双脚发软,但还是拼命奔跑。我一边忙着四处张望,一边高喊:“狗,狗!”
地面上不时可以看到背包、垃圾袋和纸箱。我刻意回避视线。虽然说时局逐渐恢复平静,然而面临末日逼近的世界绝不可能井然有序。森林阴暗的景象毫无秩序可言。治安仍旧紊乱,垃圾也持续增加。破洞不会有修补的一天,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在地势偏低的一处褐色的混浊水池旁找到了狗。我当时刚好站在高处低头俯瞰,那只狗的身影便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
当我跑到它身边时,狗正将鼻子贴在地面上来回走动。池子周围的地面上有许多失去原来面貌的厨余垃圾和腐坏的木头,它大概是被那些气味吸引吧?但在我的鼻子闻起来,那只是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我在狗的身旁蹲下来,将绳索系在它的项圈上,这时,我发现左手边的地面上有一块布。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没仔细想就伸出左手捡起那块布。沾满泥巴的布片随着黏稠状的声音现出身影。
那是一条粉红色的围巾。虽然已经干燥,毛线也有许多处脱落,但仍勉强看得出来是一条围巾。
“围巾。”我喃喃自语,狗不安稳地乱窜,想要把脸钻到我的腋下。我想起在勇也和优希家看到的两人母亲的照片,她脖子上围的围巾和这条很像。虽然有可能是我多心了,但也有可能不是我多心。
我拉着狗回到步道上,感觉身体沉重,而这并不完全是因为走在湿滑的地面上所造成。我感到好似贫血,中途休息了几次。阳光虽然从杉树间的缝隙透下来,但我却觉得自己仿佛走在黑暗中。
看到狗用脚搔脖子,更让我感到忧郁。
即使找到了围巾,我也无法判断是否该把这件事告诉勇也他们,也无法让狗不再发痒。我什么都无法办到。虽然装成了母亲或是主人,但终究只不过是在玩扮家家酒,根本没有尽到重大的责任。想到这里就让我对自己的无能感到伤心。原谅我——我很想依靠某个人,但却连乞求原谅的对象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