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山丘城镇,上了公寓的六楼,心情仍旧相当沉重。
一打开门,我就闻到一股潮湿的气味。我们住的这件楼房位在整栋公寓中日照较少的区城,一年到头湿气都很重。当然,这和小行星带来的异常气象毫无关系。
我脱下鞋子,进入客厅。直到前一阵子,大门内侧还摆了木材当作门闩,避免暴徒闯入,最近却很少这么做了。这可说是警戒心松懈的结果,也可说是局势逐渐恢复安定的证据。
“我回来了。”我说。
“你回来啦。”在厨房面对锅子的母亲以没有情感起伏的声音答腔。
“我今天听乌龙面店的老头说,只要到海边就可以钓鱼了。虽然竞争率可能很高,不过我下次还是去试试看吧。”我的语气有些勉强地故作开朗,但她只是回了一声:“哦,这样啊。”
“嗯,就是这样。”我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回答。
晚餐虽然称不上豪华,不过母亲煮的白萝卜和芋头都很好吃,软到筷子可以轻易插下去的程度,甜味和辣椒的比例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我虽然才刚吃过乌龙面,却觉得自己可以再吃上好几碗饭。我和母亲面对面坐在餐桌前默默用餐,父亲仍旧如往常一般窝在房间里。母亲通常都在我们两人吃完饭之后将饭菜送到父亲的房间里。父亲偶尔会走出房间晃到餐桌前,但最后还是端着碗盘回到自己的房间。
没有对话也没有表情,只是单调地用餐,这让我感觉相当难受,脑海中不禁浮现“干燥无味”这个词。
今天并不算是特别不愉快的日子,和最近的生活相较也没有太大的差别。然而我此刻却感到格外地焦躁,原本早已戒掉的抖脚习惯有复发。母亲看了一眼我晃动的右脚,但立刻将毫不关心的视线移开。
我感到焦躁不安,嘴巴里感觉有股酸味。是因为我刚刚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三岛小姐?是因为我又重新想起关于死亡的事情?还是因为看到板恒?看到他在面临世界末日之际失去自尊的态度,是不是让我担心自己也会变得跟他一样?
这种情绪大概就像是自屋顶漏下来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蓄积在我体内,终于满溢出来。导火线则是落下来的芋头。当我夹起那块芋头的时候,它从我的筷子之间滑下,碰到我的胸口。当我缩起下巴时,它已经滚到地上。
我拉开椅子,弯下腰想要捡起芋头。在这个姿势下,我突然脱口而出:“我受够了!”我站起身,重重地将筷子摔在桌上,餐具都跳了起来。母亲睁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仍旧没有太大的反应。
我转身走出客厅,大步在走廊上前进,接着来到父亲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出来!”我说。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粗暴的口气对父亲说话。“不要躲了,出来!”
房间里没有回应,我继续敲门。“出来!不要躲了,快出来!”
当我终于放弃而回到客厅时,突然察觉到父亲站在我身后,连忙转身。
父亲双眼充血、头发斑白,整个人似乎又瘦了一圈。他嘴巴周围的胡子上沾了不知是污垢还是食物残渣,看起来很脏。
“喂,你竟然用这种语气对父亲说话?”父亲瞪大眼睛高声质问。他说话是口水都喷出来了。腐臭味刺入我的鼻腔。“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
“原来你还敢走出房间嘛!”我从正面盯着瘦小的父亲。
“你这是什么口气!”
“关在房间里可以改变什么?难道陨石会消失吗?别逃避了。”
“你不会了解我的心情!”父亲吼出的句子听起来就像是典型的陈腔滥调。母亲仍旧,坐在餐桌前,看着我们两人。她并没有要来拦阻的意思,只是全身散发出倦怠的气息。
“只剩下三年了。”我比出三根指头。“反正再怎么样都只剩三年,难道你不想安详地过日子吗?”
“世界都要毁灭了,怎么可能过安详的日子?”
“我说的不是世界,是我们这个家。即使无法改变世界。我们还是可以在家里过着安详的生活,不是吗?身为父亲,难道你不会想想办法吗?”
“你什么都不懂,还敢口出狂言!”
父亲握紧拳头,挥舞着手臂。我弯起手肘采取防御的姿势,以前臂外侧挡住父亲的拳头。
这一拳相当轻,一点都不痛,甚至听不到打击声。我沉着脸,继续以手臂防御。
我想起五年前父亲西装笔挺、头发梳理整齐、提着在国外出差时购买的高级公事包准备去上班的样子。那个男人到底跑去哪里了,老爸?眼前这个近乎发狂地对我发动攻击的男人,真的和他是同一人物吗?把原来那个男人还给我,老爸!
我心中感到很不甘。
“住手吧!”母亲终于站起来,但我无法判断她是在对我还是对父亲说话。
父亲喘着气,停止动作。我以为他的攻击已经结束,但他立刻又发出野兽般的怪声,抓起闹钟朝我打过来。
我反射性地将身体往旁边闪开,接着将重心放在左脚,抬起右脚瞄准父亲的小腿踢过去。我踢中父亲左脚的小腿,脚背感到一阵冲击。在此同时,父亲发出惨痛的叫声,身体开始倾斜。
我还来不及思考,又迅速使出高踢。这是练习时重复过无数次的连续动作。
我“哼”地吐出一口气,扭转身体,右脚朝着父亲的脸踢去。然而就在这瞬间,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苗场先生的话。
“喂,我能原谅这样的我吗?”我的脚停在半空中,只差一点就要踢中父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