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变暗。街灯有一半没有亮,走在路上感觉有些提心吊胆。不过当我想起变得极度神经质、成天窝在房间的父亲以及精疲力竭、有如罹患失眠症亡魂般的母亲,就觉得回家面对两人的不安,似乎也和走在街上的恐惧差不了多少。
我走上斜坡。四周还真是安静,没有争执声,也听不到汽车引擎的声音。上个月在我们那栋公寓发生了围城事件,还出动了警察,造成不小的骚动。无法忍受恐惧或是和兴暴躁的人,已经从这世上减少了许多。
大约十分钟后,我才听到声音。当时我正沿着山丘城镇弯曲的道路前进,避开弃置在路旁的车子,这时突然听到从右手边传来拉扯的声音。一开始听起来像是两个男人在争执,当我站住脚步仔细一看,才发现似乎是其中一名男子在乞求另一方。两人所在之处旁边又一辆掉在水沟里已经报废了的休旅车。
“板恒!”我忍不住开口喊,两人都停止动作转头看我。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卑屈乞求的一方竟然是板恒。他仍旧和小学时一样,身材高大,肩膀很宽,外表像一名橄榄球员。然而他现在却拱着巨大的身体,向面前的男子哀求。
“干什么?”板恒哀求的那个男人眯着眼睛看我。他长得很瘦,下巴尖尖的,带着一副大眼睛。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却记得这个长相,连忙在记忆中搜索,终于想起他是小学时被板恒欺负的那个男生,当时小他们一届的我目睹板恒拳打脚踢、施加暴力的对象正是他。我摇摇头,对眼前与当时完全相反的局面感到无法理解。原本欺负人的板恒现在却向自己欺负的对象求饶。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吗?”戴眼镜的男人用下巴向我示意。他的口吻虽然没有霸气,却显得高高在上。
“是的。”
“那你应该知道,板恒以前常常欺负我。不过我是大人了,不会在意以前的事情。”他用讽刺的口吻说。
“喂,拜托,我都已经在道歉了,原谅我把。”板恒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存在,只顾低头道歉。他的牙齿仍旧长得歪七扭八。
“怎么了?”
“你没有听说方舟的事情吗?”戴着眼镜的男子没有改变表情——不,他稍微扬起嘴角,似乎显得有些得意。
“方舟?”我迟疑片刻,才想起附近母亲说的话。“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听说有个像避难所的地方,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进去。”母亲曾以软弱而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这么说,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刚睡醒在说梦话。“谁会被选上呢。”我陪你她说梦话,她一脸茫然地回答:“听说是要抽签决定。”
“电影里虽然常有这样的情节,不过现实中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陨石撞上地球也是电影里常见的情节不是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母亲无力地叹一口气,望向父亲紧闭的房间门口。
“我老爸是负责抽签决定方舟人选的工作人员。”眼镜男噘着嘴巴,挺起胸膛说道。
“真的吗?”
“你怀疑我?没关系,不信的家伙就去送死吧。”
“我相信!”板恒的模样令人感到怜悯。他拉扯对方的衣袖说:“拜托,让我抽中吧。”
眼镜男甩开板恒,说:“拜托我也没用,这是靠抽签决定的。”
“喂,拜托了,我听说表面上虽然是抽签,其实可以暗中操控结果,对不对?一切都由你老爸做主不是吗?”
“别乱说话。”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拜托了,至少让我跟我妹抽中签吧。”
我看着两人的对话,心想:“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小行星接近地球的消息传出之后,发生过好几次像这样的骚动,方舟和避难所的传闻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可是,即使真有类似的措施,大概也没办法照顾到远在仙台的居民,更不可能让一般平民担负抽签的重责大任。如果我是掌权者,一定会独断的挑选优秀的人才,暗中送进避难所里。当然,因为没有判断优秀与否的标准,所以即便会进行一些随意的、碍于情面的审查,但肯定不会采用抽签这样大张旗鼓的方式。
根据我的猜测,这个眼镜男和他父亲,甚至板恒,都只是想要借避难所的话题来麻痹自己罢了。他们相信传闻,将道听途说的谣言作为心灵的寄托,有关避难所的传言本来便说精神上的避难所。一定是这样没错。
“怎样?你如果对方舟有兴趣,我可以帮你问问看。”眼镜男故意转向我说。“怎么可以这样?是我在拜托你啊。”
“不。”我摇摇头,“我不需要。”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嘛?”
“我不需要。”我说完这句话便迅速离开原地。我心中涌起不快、悲伤和恐惧等种种情绪,脑中浮现出人们为了拯救自己而争先恐后想要挤进方舟的情景。我感到害怕。再过三年,小行星就要撞上地球了。现在世局虽然逐渐恢复稳定,但是当“末日”逼近时,一定又会发生骚动。目前我对然仍旧能够保持平静的态度,但届时或许也会开始盲目地追求救赎、轻信没有根据的谣言,或许也会慌张地高喊“救命,我不想死”。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我逐渐加快脚步,想到自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就觉得想哭,接着一阵响呕吐的感觉袭来,迫使我弯下腰。我连忙在脑中描绘苗场先生的背影,想起他握紧双拳、有如钢铁般美丽的站姿。他屹立不摇的坚强态度,让我稍微感觉轻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