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妹妹晓子是在十年前死去的,比席卷全世界的小行星骚动还要早五年。
事情要从那场围城事件说起。
犯人是三十多岁的女性,是一名闯空门的惯犯。这位女性被化妆品公司辞退之后,或许是为了纾解郁闷的心情而选择了犯罪,也可能是把它当作转行的选择,总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动机。她在某次闯进出租用的公寓偷窃时,刚好碰到屋主在家,结果她采取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她用手枪威胁这名住户,据守在公寓中不肯离去。
闯空门的女窃贼竟然持有手枪——光是这点就足以让人惊讶了,更奇怪的是,她不肯乖乖被逮捕,却选择监禁住户、原地据守,简直是自找死路。我为犯人思虑之浅薄感到讶异,如果是平常,大概也只会觉得“谁要管这种笨蛋”而不予以理会。然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住在那栋公寓而被挟持的人质是晓子。
“所以我才不想让她一个人住在东京。”母亲哀怨地说,我跟哥哥则急忙带着母亲前往东京。我们待在现场附近,随时接受警察的报告,观察案情发展。
电视上播放着警察包围公寓的画面,与其说是报道新闻,更像是在转播一场庆典。
女嫌犯很明显地已经失去理智,行为也脱离常轨。“你们若敢过来,我就立刻杀死她!”犯人这样威胁警察,在公寓僵持了三天之久。
到了第三天,围城事件突然结束。凌晨三点时,犯人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公寓的入口。警察还来不及反应,她便举枪自尽。我和母亲当时刚好在睡觉,感觉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只有哥哥亲眼看到整个经过。“那女人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他有些懊悔地说。现在想起来,哥哥那时还保留着喜怒哀乐的情感。
晓子虽然身心俱疲,但对我们而言却已经形同“安然无事”。三天的围城事件结束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事件落幕了,可以恢复原来的生活。然而事实却刚好相反,灾难从这时候才正式开始。回到福岛的老家之后,媒体开始对我们展开了攻击。
我猜这或许也和晓子的外貌有关。她的皮肤白皙、身材苗条,虽然才十九岁,但看起来相当成熟。即使撇开身为哥哥的偏心,也会觉得她长得相当美丽。她有一双大眼睛,眼尾微微吊起,显示出知性而坚强的性格,尖尖的下巴则带着纤弱的气质,两者之间的对比引人注目。
在电视转播围城事件的这三天中,全国一定有不少观众并不是将晓子当做被害者看待,而是作为另一种对象。有人将她当做美丽的悲剧女主角,也有人将她幻想为等待自己拯救的恋人。当然也有人可能以更狠毒的眼光看她,觉得这女人怎么这么不可爱,面临危难时还硬是逞强。总之,各式各样的人都对晓子抱持异样的关心。
满足国民的异样关心,这似乎就是媒体的职责。
电视台和周刊记者纷纷来到我们家,想要采访晓子。他们猛按门铃或不断敲门,甚至试图从对面的公寓擅自偷拍。这些人既没有节操也没有常识,更不懂得礼貌。
我们一开始也以诚恳的态度面对——不,正确地说,面对记者的是哥哥。我原本就脾气不好,态度也很差,母亲则处在精神衰弱的状态,因而哥哥便一肩挑起所有责任。他说:“母亲跟阿辰负责照顾晓子,外面的媒体就由我来负责吧。”哥哥尽可能用最诚恳的态度来面对记者——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称呼我时,还很亲昵地叫“阿辰”,而不是全名“辰二”。
记者们相当执拗而卑劣,用假惺惺的态度掩饰粗暴的手段。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体谅被害者和其家属的心情,只想得知晓子的状态、拍她的照片。有的记者故作热心地说“我们是同情你们的”,有的则眼中泛泪自称“我们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但这些人的行为跟其他记者也没有两样。
另一方面,亦有毫无根据的八卦开始流传,像是“晓子和犯人原本就认识”或是“事件的起因是晓子抢走了犯人的男朋友”之类,这也是媒体不肯离去的理由之一。只要话题性和观众的好奇还未停止,媒体就会继续保有他们的使命感。
不久后,报道中开始出现挑衅的标题,像是“晓子的男性朋友关系非常复杂”、“被监禁的时候晓子全身赤裸”等等。当得知事件发生当天晓子没有锁上房门时,媒体又开始指责晓子的粗心诱发了犯罪,暗示她是自作自受。这些人一开始用甜言蜜语试图接近,一旦发现对方不肯领情,就摇身一变伸出利爪攻击。这大概是媒体的本质吧。
有一天,哥哥终于对电视台的记者愤怒地质问道:“你们为什么要缠着我们?”这大概是事件结束后一个月左右的事。“你们应该去调查犯人吧?犯人虽然已经死了,但她才是罪魁祸首。你们为什么不去追查犯人,反而来纠缠被害者的家属呢?”他的态度虽然不失礼貌,但已充分表达出内心的愤怒。
这段影片又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当时我们刚好在吃饭。我们虽然不想看,但却看到了,还听到节目主持人说:“当然是因为很有趣。与其追逐死掉的犯人,还不如找这家人采访有趣得多了。”这个和《解体新书》出版者同名的人气主持人,得意地对着镜头恬不知耻地说,“越是装成可怜无辜被害者的人,其实也越强悍。”
我们一家人都感到无比的愤怒,激动得说不出话。母亲拿起遥控想要关掉电视,这时杉田说:“现在进一段广告。”到现在我还记得,这时杉田的脸上有一瞬间表现出沉痛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是在电视画面还来不及切换成广告时,不小心透露出自己真实的情感。他皱起眉头,似乎是在对工作人员抱怨:“坏人真不好当”。
说来可耻,我当时老实地以为“原来这男人也不是自己喜欢做出这种攻击性的发言”,大部分的观众恐怕也都这么想吧?
然而,只有哥哥不一样。“他是故意装的。”哥哥立刻小声说。
“啊?”
“痛苦的表情也在他的计算之中。他只是假装不小心让刚刚的模样出现在电视画面上,但这应该是故意的。他一边扮演坏人,一边又想要讨好观众。”
我不禁佩服哥哥的观察力,同时也感到怒从中来。我闭上嘴巴,晓子则立刻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现在回想起来,哥哥就是在那时候失去情感的起伏,变得冷酷而面无表情的。他也不再回应媒体的采访,只是保持缄默,不论对方说什么都不予理会。我之前都像称呼朋友般叫他的名字“虎一”,但是在这之后却只敢叫他“大哥”。我开始对完全摸不透心思的哥哥感到恐惧,不敢再随便直呼他的名字。
晓子自杀的前一天,最后和她说话的人是我。她来到我的房间,缓缓地问我:“辰二哥哥,你记不记得有部电视剧,叫什么囚犯的?”
“亡命囚犯?”
“对,就是那个。”
“真令人怀念。”小时候我们常看这部电视剧。另外也有漫画版,只是不知道丢去哪了。
这是一部连续剧,叙述越狱的囚犯拼命逃跑的过程,剧情似曾相识,但我们当时都看得相当投入。杀人罪的时效是十五年,所以在影集最后犯人总是会说一句:“只要逃十五年就行了吧?绝对没问题。”现在回想起来,这实在是很恶劣的一句话,但小时候只要我和哥哥模仿主角说出这句台词,晓子就会高兴地拍手叫好。
“我们为什么要逃呢?又没有做坏事。”晓子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这样简直就像那个逃犯一样。”
“可是仔细想想,那个逃犯其实是个杀人犯,所以不应该太支持他的。”
“而且,最后他还是被抓起来了。”
那个主角虽然夸口要逃亡十五年,但是在最后一集还是回到了监狱。
“是谁说没问题的?”我们都感到相当失望,也学到“做坏事的人果然还是会被逮捕”的教训。不,就这点而言,犯人在越狱的阶段就已经没有所谓犯罪时效的问题了。
最后,晓子低头说:“虎一哥哥变得好奇怪。”
“哥哥只是累了。”我虽然口中这么说,但心里也知道哥哥态度的改变并不是因为疲劳,光靠睡眠、休养或是温泉旅行也没有办法治愈。正如同处于严酷环境中、遭到人类背叛的动物,原本温和的性情便转为凶暴——哥哥的改变也是像这种情形。
“是我害的吗?”
“不是。”我强烈地否定,“他一定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晓子走出房间时,我又模仿电视剧的主角说:“别担心,绝对没问题。”但妹妹并没有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