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点半,门铃终于响起。也许是由于这几年都没有访客上门,因而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意会到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意义。
“是康子。”静江脸上绽放笑容,起身去开门。
我发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暗骂自己不中用,却没有任何用处。我试着深呼吸,但连吸入的空气都在颤抖。
我挺直背脊,胡乱调整桌上的餐具,从冰箱拿出肉,改变盘子的摆放角度,检查沙拉油还剩多少——这些都是我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爸爸,好久不见。”门口传来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康子站在门前。她的外表几乎和六年前在我父亲葬礼上碰到时没有两样。不,甚至和十年前离家时也几乎完全一样。
她穿着一件带有秋天气息的枫红色开襟衬衫以及一条深蓝色窄裤。她今年应该已经三十二岁,但修长的身材看起来仍像二十几岁。头发剪成短发,长度不到肩膀,给人利落的印象。
她那显示坚强意志的眉毛仍旧没有改变,黑色的眼珠子则瞥了我一眼后,马上又移开视线——不,先把视线移开的应该是我。
我的笑容想必很僵硬,康子的表情也不算开朗。她特地回来看我们,原本让我有些期待她会带着灿烂地笑容将过去的争执付诸流水,但她很显然仍旧怀着警戒的态度。
她的态度像是无声地声明:“爸爸和我之间的嫌隙还没有消失。”
“真的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康子。你过得还好吧?”
静江这些年来从来没有露出如此喜悦的眼神,真是天真到令人羡慕。她从厨房拿出小盘子,引领康子到餐桌前,自己也坐下来。
“我很好,妈妈呢?”
“我也很好,大概还可以再活三年吧。”静江露出微笑。
听到这里我啧了一声,康子似乎也听到了,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但她没有说什么,又继续对静江说:“真不敢相信真的只剩下三年。不过还好家里没事,仙台这里一开始也很混乱吧?”
“人类真是脆弱的动物。”静江感触良深地点点头。她边说边点燃瓦斯炉,迅速地铺上一层油,接着对康子说:“你要吃就自己放上来烤吧。”她指着蔬菜和肉,又说:“那些人知道自己几年以后就要死了,突然失去控制,争先恐后地逃跑、抢夺或是彼此怒骂,真是脆弱到可怜。走在路上的小狗还比他们冷静多了。”
“那当然,狗又不会看新闻。”我挖苦地说。不过我很讶异听到静江说起“人类很脆弱”这种话,我没有想过她会去思考这种事情。
接着有一阵子我们都忙着烤肉。虽然没有交谈,不过铁板上的烤肉所发出的嘶嘶声和弥漫的白烟也让这一餐感觉还算热闹。
我脑中拼命思考该说些什么。想问的问题多到问不完,像是结婚了没有、如果已经结婚了有没有小孩、工作现在如何、不打算回来吗。当然,我最想知道的是康子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吃完碗里最后一粒米,我放下筷子,偷偷吐出一口气。十年没有和康子坐在同一张桌子,而她从刚刚开始一直没有看我,沉重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
“对了。”“对了。”
康子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开口。
我们互望一眼,双方都露出尴尬的表情,彼此推让发言权。最后我终于决定自己先开口,结果又变成同时说话的局面——
“你回来有什么事吗?”
“爸爸,你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怎么回事?”我有些摸不着头绪,康子也皱起眉头,同样搞不清楚状况。
铁板上的肉片烤得太久,发出吱吱的声音,似乎已经烧焦。
“你问我有什么事?不是你自己有事要回来的吗?”
“我是因为爸爸说有事一定要找我,所以才回来的。”
康子似乎也为眼前难以理解的状况感到动摇,但没有特别显出不愉快的样子。我也跟她一样,不希望到这个关头还吵架。
“是谁跟你说的?”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答案很明白。
“妈妈说的。”
没错。会居间联系我跟康子的,除了静江之外没有别人。一定是她和康子联络,事后再告诉我康子会来。
“喂。”我转过头,这才发现静江已经离开座位。“喂,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声问。
静江推开寝室的纸门,悠闲地回到餐桌。
“喂,你到底是——”
“锵!”她发出愚蠢的状声词,举起一个纸箱,接着把箱子放在自己刚刚坐的椅子上。“我想让你们看看这个。”她眯着眼睛,交互看我和康子两人的脸。
这个纸箱很脏,侧面印着搬家公司的名字,应该是我们搬到“山丘城镇”时使用的箱子。
“那是什么?”康子疑惑地问。她的语调中并没有责备的意味,却显得有些讶异。
“我最近整理了和也的房间。”静江缓缓地说明。
“哥哥的房间?”
“结果我在壁橱里找到这个,所以想要让你们两个都看看。”
“那是什么?”
静江打开箱子上部,然后依左、右、上、下的顺序轮流展开盖子,像是开启四扇门一般。
我和康子凑上前想要看清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静江先一步将手伸进箱子里取出东西。
“你们记得这个吗?”
她拿在右手的是根小小的木棒,大概是榉树的树枝吧。长度大约是三十公分,前端被刀子之类的东西削尖。她的左手则抓着一顶安全帽,那是一顶黄色的工地用安全帽。另外还看到有网状的东西从纸箱里露出来,那像是从足球场的球门所剪下的网子。
“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我不耐烦地问,然而,此时我脑中却开始浮现原本已经忘却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