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和汤姆并肩走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狂风呼呼地刮着,一列看不到尽头的火车在漆黑的天空中飞驰,发出奇异的低吼声。
“天哪!”汤姆要是醒着早就转身跑了,但他没醒——没有完全清醒——而且有尼克在他身边。冰凉的雨水夹着雪花不住地打在汤姆脸上。
“你知道吗?我差点儿就死了。”尼克说。
“你差一点儿?”汤姆问道,”我的天!”
尼克笑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很好听。汤姆爱听尼克讲话。
“就差一点儿。感冒没把我怎么样,但腿上的伤口差点儿要了我的命。看,这里。”
尼克说着解开皮带,脱下牛仔裤,仿佛根本没感觉到寒冷。汤姆好奇地弯下腰。尼克腿上有一道可怕的伤疤,还没有完全愈合,伤口从大腿根部开始,曲折地延伸过膝盖,一直到小腿中部。
“这差点儿要了你的命吗?”
尼克穿上裤子,系好皮带。“伤口不深,但是感染了。感染就是有病毒钻进去了。感染最危险,汤姆。超级流感病毒就是通过感染把人杀死的。”
“感染,”汤姆着迷似地低声说道。他们接着向前走,仿佛是在人行道上飘动。
“汤姆,斯图现在被感染了。”
“不……不,不要这样说,尼克……你,你把汤姆吓坏了,我的天,是把我吓坏了。”
“我知道,汤姆,对不起。但你必须明白,他已在野外睡了两周了,感染了肺炎,现在有些事情必须由你帮他去做。即使你做到了,他仍很可能会死,你要有心理准备。”
“不,不要。”
“汤姆,”尼克把手放在汤姆的肩上,但汤姆却没有一点感觉,仿佛尼克的手只是一阵轻烟。“如果他死了,你和科亚克必须坚持下去。你要回到博尔德,告诉他们你在沙漠里看到了上帝之手。如果上帝怜悯斯图,斯图会和你一起回去的……如果上帝要斯图死,他肯定会死,像我一样。”
“尼克,”汤姆恳求道,“不要……”
“让你看我的腿伤是有原因的。有治感染的药,就放在这样的地方……”
汤姆环顾四周,吃惊地发现他们已经不在街上,而在一间漆黑的商店里——一个药店。房间的天花板上用钢琴线系着一把轮椅,像一具可怕的机器尸体。汤姆右边摆着一个标志牌,上面写着:急救药品。
“先生,想买点什么?”
汤姆转过身,尼克穿着一件白大褂站在柜台后。
“尼克?”
“是,先生,”尼克把几小瓶药摆在汤姆面前。“这是盘尼西林,治肺炎的良药,这是氨苄西林,这是阿莫西林,都很有效。还有这是V-青霉素,通常是给孩子吃的,但如果其他的药都不管用,也可以试试。斯图必须多喝水,还要多喝果汁,果汁有可能找不到,所以要给他吃这个:维生素C。还有,你必须扶着他走……”
“我记不住这么多!”汤姆大喊道。
“恐怕你必须记住。没有人能帮你,只有靠自己。”
汤姆哭了起来。
尼克向前一步,一扬手。没有“啪”的响声——汤姆再次感到尼克就像烟一样从他身边擦过,也许是从他体内穿过——但汤姆的头同样向后晃了一下,头脑中仿佛听到“啪”的一声。
“不准哭。你不是孩子了,汤姆!要像个男子汉!上帝啊,像个男子汉!”
汤姆一只手捂着脸,睁大眼睛望着尼克。
“记住要扶着他走,”尼克说,“先扶他靠好腿站起来。如果有必要,拽他起来。”
“斯图已经不是原来的斯图,”汤姆说,“他经常大喊——冲着不存在的人大喊!”
“他失去知觉了,那也要扶他走。让他定时吃盘尼西林,每次一片。注意保暖,别让他冻着。祈祷,这就是你所有要做而且能做到的。”
“好,尼克,我会努力做一个男子汉,我会努力记住你的话。但我希望你在这儿。我渴望你在这儿!”
“尽你所能去做,汤姆,好吧。”
尼克不见了。汤姆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一间药店的柜台前。柜台的玻璃板上摆着四瓶药。汤姆冲着药瓶注视了很久,然后把它们收了起来。
凌晨4点,汤姆回来了,肩膀上结着冰。外面雪小多了,东方渐渐露出一线黎明的曙光。科亚克狂喜地叫了起来,斯图发出一声呻吟,也醒了。
汤姆跪在他旁边叫道:“斯图!”
“汤姆,我喘不过气来。”
“我拿药来了,斯图,尼克给我的。你吃了药,感染就会好的。现在就必须吃一片。”汤姆从包里拿出四瓶药和一大瓶果汁——尼克错了,他以为没有果汁。汤姆在格林里弗的超市里找到很多果汁。
斯图拿起药瓶放到眼前,“汤姆,你在哪里找到的?”
“药店,尼克帮我找的。”
“不,不可能。”
“真的,是真的!你得先吃盘尼西林,看管不管用。哪一瓶写着盘尼西林?”
“这瓶……但,汤姆……”
“不,你必须先吃药,这是尼克说的。另外,你必须起来走路。”
“我走不了,我一条腿断了,又病得这么重。”斯图的声音显得有些生气——这是病人的声音。
“你必须走,要不我就拽着你走。”汤姆说。
斯图又晕了过去。汤姆将一片盘尼西林放进他嘴里,斯图就着果汁下意识地把药片服了下去,没噎着。斯图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汤姆轻拍着他的后背,仿佛是在照顾一个婴儿。然后他使劲拉着斯图,让他用好腿站起来,接着连扶带拽地带着他在门厅里走。科亚克焦急地跟着他们。
“求求你,上帝,”汤姆说,“求求你,上帝,求求你,上帝。”
斯图突然大喊道:“我知道在哪里能搞到洗衣板,格兰!那家乐器店里有。我在橱窗里看到了。”
“求求你,上帝。”汤姆喘着气祷告着。斯图的头耷拉在汤姆肩上,烫得像个火炉,那条伤腿直直地拖在后面。
在那个忧郁的早晨,博尔德似乎无比遥远。
斯图与肺炎搏斗了两周。这期间,他喝了各种牌子的苹果汁,葡萄汁,桔子汁,一瓶接着一瓶。但斯图并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他的尿很多,泛着一股酸味;大便又黄又稀,大小便完全失禁了,如同一个婴儿。汤姆始终帮他保持着清洁,还坚持每天拽着他在门厅里走走。
服用盘尼西林后两天斯图起了一身可怕的皮疹。汤姆改用氨苄西林后,效果好多了。10月7日早晨,汤姆醒来时发现斯图比往日睡得都熟,整个身体像被汗水泡过似的,但额头很凉——昨天夜里终于退烧了。接下的两天,斯图只是睡觉。汤姆经常要费力地唤醒他服药。
10月11日,斯图的病复发了。汤姆真担心这将是斯图生命的终点,但这次他的体温没像以前烧得那么高,呼吸也不是那么短促、沉重。
10月13日,疲惫的汤姆迷迷糊糊地倒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斯图坐在那里,四处张望着。“汤姆,”他轻声说,“我还活着?”
“活着,”汤姆欣喜地叫道,“我的天,还活着!”
“我饿了,能帮我煮点汤吗,汤姆?里而最好加点面条,好吗?”
到18日,斯图有点力气了。汤姆从药店里带回一副拐杖,斯图能拄着拐杖一次在门厅里走上5分钟。断腿也开始愈合了,伤口处刺痒难忍。20日那天,他穿着厚厚的内衣,外面裹着一件羊皮大衣,第一次到户外呆了一会儿。
外面阳光明媚,却透着一丝寒意。在博尔德,现在还刚到中秋,到处飘着金黄色的山杨树叶,但在这里冬天已近得可以感觉到了。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斯图可以看到一块块的冻雪。
“我也没有把握,汤姆,”斯图说,“但我想我们能到达大章克申。这之后就不好说了。山上会有深深的积雪。唉,我现在一步也走不了,只能等身体完全恢复了。”
“那要多久,斯图?”
“不知道,汤姆,只有等待。”
斯图打定主意,绝不能操之过急,不能走得太早——一度离死亡只一步之遥的他现在更百倍珍惜自己正恢复活力的生命。他希望身体能完全康复。
他们离开门厅,搬进饭店一层两个相通的房间。走廊对面的房间成了科亚克的临时公寓。斯图的腿一天天复原,但因为接得不正,长好后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直,除非有乔治·理查德森在,把腿折断后重新接上。像现在这样,即使好了,不用拐杖了,也只能是条跛腿。
斯图开始锻炼伤腿,努力使它最大限度地康复。让断腿恢复75%的活动能力也需要花很长时间,但斯图明白,他有一个冬天的时间锻炼。
10月28日,格林里弗降了5英尺厚的大雪。
“如果我们不赶紧行动,”斯图望着窗外的雪,对汤姆说,“整个冬天我们都会被困在犹他饭店里了。”
第二天,斯图和汤姆驾车来到城郊一个加油站。他们卸下两个磨平了纹的轮胎,换上一对崭新的防滑轮胎。换轮胎中间他们歇了好几次,重活都是汤姆完成的。斯图曾考虑换一辆四轮驱动的越野车,但想了想,还是认为他们应该相信自己的运气。最后汤姆又往车上装了一个四五十磅重的大沙袋。他们离开格林里弗,朝东方驶去。
11月2日中午,他们到达了大章克申。整个上午天一直是暗灰色的。车刚刚转上城里的中心大街,第一片雪就飘落到普利茅斯的发动机罩上。一路上他们也碰到过几场小雪,但这次却决不是飘几片雪花那么简单。从天色看,暴风雪即将来临。
“找个地方,”斯图说,“我们可能得在这里住一阵。”
汤拇指着前面一幢建筑说:“那里!顶上有颗星的那个饭店。”
那个顶上有颗星的建筑是大章克申假日饭店。饭店门前的标语牌上用巨大的红字写着:1990夏 盛会 6.22-7.4。
“好,”斯图说,“就住假日饭店。”
斯图停车熄了火,心里想着,车可能再也发动不起来了。下午2点,零落的雪花渐渐化成了一幅厚厚的白色雪幕,静静地从天上垂下来。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斯图和汤姆看见科亚克站在门厅巨大的双层门前,注视着门外静止的白色世界。一只蓝色的鹣鸟在街边一个被压倒的遮阳伞上来回蹦着。
“天哪,”汤姆说,“我们被雪困住了,是不是,斯图?”
斯图点点头。
“这样我们怎么回博尔德去呀?”
“我们等到春天。”斯图回答说。
“等那么久?”汤姆有些失望。斯图用手搂了搂大男孩的肩膀。
“冬天会过去的。”斯图说道。此时连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们能否等那么久。
黑暗中不时传来斯图的呻吟和喘息声。终于,他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两肘支撑着半坐起来,睁大双眼瞪着漆黑的一切。斯图长叹一声,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台灯。他“啪啪”开了两次才清醒过来——真是可笑,对电的依赖不知要多久才能忘却。斯图找到一盏气灯点燃了,用夜壶方便了一下,然后倒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他看看表,凌晨3点15分。
又梦到法兰妮了。噩梦。
总是这样,法兰妮痛苦地号叫着,脸上浸满了汗珠。理查德森站在她两腿中间,劳里·康斯特布尔在一旁帮他。法兰妮的两腿架在不锈钢支架上。
使劲,法兰妮,快出来了。你做得很好。
透过乔治口罩上露出的双眼,斯图明白法兰妮做得并不好。有意外发生。劳里用海棉擦了擦法兰妮脸上的汗水,将她散落在额头上的头发捋到了脑后。
难产!
谁的声音?一个飘渺的恶毒的声音。低沉似有回音,像是用录音机慢放出来的。
难产!
乔治的声音:最好叫迪克来,告诉他我们可能不得不采取……
劳里的声音:医生,她大出血……
斯图点燃一支烟,烟泛着一股浓重的霉味,但噩梦之后,做任何事情似乎都是一种安慰。那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你不在什么事情都会搞糟,这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好了,把它忘了吧,斯图尔特,她没事,不是所有的梦都会变成现实。
然而近来,太多的噩梦都变成了现实。他总觉得这接连不断有关法兰妮的噩梦正向他预示着某种结局。
斯图烟吸到一半就掐灭了。他惘然地注视着徐徐燃烧的气灯。今天是12月29日,他们被困在假日饭店已经快1周了。时间过得很慢,他们每天无事就在镇上游荡,从中也找回一点儿乐趣。
斯图在格兰大街边上一个仓库里发现一台中型的本田牌发电机。他和汤姆用铁链把它拖上雪橇,运回饭店对面镇上的集会大厅里。
“我们用它做什么?”汤姆问道,“给饭店供电?”
“给饭店供电功率不够,”斯图说。
“那做什么?那运它回来干什么?”
“你会知道的。”斯图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把发电机放在集会大厅的配电室里,汤姆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这正是斯图所希望的。第二天,他独自一人开着履带式雪上汽车来到镇上的电影院。此前的一次搜索中,他在电影院二楼的储藏室里发现了一台老式的35毫米移动电影放映机,用塑料布包着。从上面厚厚的灰尘判断,被遗忘在那里已经很久了。斯图先用绳子把它从二楼窗户吊了下去,然后借助雪橇和铁链把它运到了汽车上。
斯图的腿愈合得很好,但把放映机从门厅拖到集合大厅中间仍花了他近3个小时。斯图一直希望汤姆会碰巧路过,有汤姆帮忙,活能干得快点儿,不过这样会少些惊喜。但汤姆显然忙自己的事去了,斯图一天都没有见到他。下午5点左右,汤姆回来了,头上裹着围巾,脸蛋冻得通红。此时,给他的惊喜也准备好了。
斯图从电影院里带回6部电影。晚饭后,斯图随便说道:“跟我去集会大厅一趟,汤姆。”
“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穿过积雪的街道就来到集会大厅。在门口,斯图递给汤姆一盒爆米花。
“这是干什么?”汤姆问道。
“看电影哪能没有爆米花,你个笨蛋。”斯图咧嘴一笑。
“电影!”
“对。”
汤姆冲进大厅,眼前放映机已经架好,前面垂着巨大的银幕,空空的大厅中间还摆放着两把折叠椅。
“哇!”汤姆叫道,脸上惊喜的表情正是斯图希望看到的。
“以前我曾在一家电影院里干过3个夏天,”斯图说,“要是放半截片子断了,希望我还没有忘记怎么修。”
“哇,”汤姆又叫了声。
“换盘时我们得等一会儿,我不准备回去再搬一台来。”斯图迈过放映机与发电机间杂乱的连线,走到发电机前,打开了开关。发电机欢快地运转起来。斯图关上配电室的门,挡住了里面的光线和噪音。5分钟后,他们并排坐在大厅中央,观看着史泰龙主演的《蓝博Ⅳ-烈火搏斗》。大厅里回响着16个音箱制造出的杜比立体声效果,有时声音大得连对白都听不清了……但他们还是兴致勃勃地欣赏着。
想着这些,斯图笑了。有人可能会嘲笑他是傻瓜——他可以找台录相机,接上电视,这样呆在假日饭店里就可以看上百部的电影。但斯图总认为从电视里看电影和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大不相同,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很简单:他们要消磨时间。
况且,其中有一部是狄斯尼公司最新出版的卡通片《奥利弗和伙伴们》,这部片从未出过录相带。汤姆把这部片看了一遍又一遍,笑得就像个孩子。
除了看电影,斯图还做了20多个模型,其中包括一辆售价65美元由240个零件构成的罗伊斯-罗尔斯牌轿车。汤姆搭了一个奇怪但很壮观的模型,占去了饭店多功能厅近一半的面积,使用了各种材料和颜色。汤姆自己称它为阿尔法月球基地。的确,他们一直在忙,但……
你所想的太疯狂了。
斯图的腿好了,比他期望得要直得多,这部分要归功于假日饭店的健身房和各种器械。虽然还有些僵硬和疼痛,但他己能够不用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他们不必太过着急,一切慢慢来。每天锻炼20英里,准备帐篷、大睡袋、大量的浓缩食品。
当然,当瓦利山口的雪崩压下来时,你和汤姆可以挥舞着干胡萝卜叫它滚开!真是疯了。
斯图捻灭了烟头,关上灯。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重新入睡。
早饭时,斯图问道:“汤姆,你到底有多想回到博尔德?”
“去看法兰妮?迪克?桑迪?天哪,没有什么比回到博尔德更让我高兴。斯图,他们不会把我那幢小房子拆了吧?”
“不会,我敢肯定不会。我的意思是,对你来说,值不值得试一试?”
汤姆迷惑地望着他。斯图正准备进一步解释,汤姆说:“天哪!任何事情都可以试一试,不是吗?”
又是这么简单就决定了。11月的最后一天,他们离开了大章克申。
汤姆不用教就学会了驾驶雪上汽车的基本技术。斯图在距假日饭店不到1英里的科罗拉多公路管理处发现了一辆大型雪上汽车。这辆车装置了特大功率的发动机,能减弱狂风的整流罩,最重要的是,这辆改装过的汽车有一个很大的开放式储藏柜,足够让一只大狗舒舒服服地躺下,估计这以前曾用来放置各种应急设备。城里有许多出售户外活动用品的商店,斯图和汤姆没花多大力气就全副武装了起来。这些设备包括:轻型帐篷,厚厚的睡袋,每人一对滑雪板(尽管一想到要教汤姆滑雪斯图就头痛),大煤油炉,煤油灯,煤油,电池,浓缩食物,一支带望远镜的步枪。
启程之前,斯图一直害怕他们会被困在雪地里饿死。出发后第一天,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树林里到处都是野味,他以前从未见到过这么多。这天快黄昏时,斯图射中了一只鹿。这是他上九年级以来射中的第一只。上一只还是他逃学出来和戴尔叔叔一起去打猎时打中的。那只鹿很瘦,肉吃起来膻味很重,还有点苦。戴尔叔叔说这是它吃荨麻的缘故。这回是只身强体壮的雄鹿。出发前斯图从一家体育用品商店里拿了一把大刀,他一边用刀剖开雄鹿一边想,冬天真是来临了。大自然有它自己一套对付“人口过剩”的方法。
汤姆生起一堆火,斯图在旁边一点点剔着鹿肉,大衣袖子上溅了不少鹿血,变得又粘又硬。斯图剔完肉时,天已经很晚了。他坐在地上太久,伤腿又开始痛了。他和戴尔叔叔打得那只鹿后来送到布里镇郊一位名叫肖勒的老人那里,由肖勒剥下鹿皮并制成皮衣,价钱是3个美元加10磅鹿肉。
“真希望老肖勒今晚在这儿。”斯图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谁?”汤姆问道。
“没什么,汤姆。我自己跟自己说话呢。”
鹿肉很鲜美。他们吃饱后,斯图又烤了30磅肉准备明早装上汽车。第一天,他们只前进了16英里。
这天晚上,斯图的梦变了。还是在产房里,四周都是血——他穿的白大褂袖子上沾满了血,又粘又硬,盖在法兰妮身上的单子也浸透了血。法兰妮仍在痛苦地号叫着。
快出来了,乔治喘着粗气。是时候了,法兰妮,要生了,使劲!使劲啊!
孩子出来了,从一股血水里挤了出来。是逆生,腿先出来。乔治抓住婴儿的臀部,把他完全拉了出来。
劳里尖叫起来,钳子,夹子撒了一地。
婴儿是只狼!人面狼身,面目狰狞,是他的脸,弗拉格的脸,他又回来了,他没有死,弗拉格仍在世间游荡,法兰妮生下弗拉格。
斯图醒了,耳边仍回响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尖叫过吗?
汤姆仍熟睡着,全身缩在睡袋里,只露出几绺头发。科亚克蜷在斯图身旁。一切正常,那只是一个梦。
突然,漆黑的夜里传来一声嗥叫,由远及近,越来越高,犹如一个恐怖的歌声回荡在空中……狼的嗥叫,也许是一个恶鬼。
科亚克警觉地抬起头。
斯图浑身泛起一阵疙瘩。
叫声消失了。
斯图又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们收拾好行李重新上路。汤姆注意到鹿的内脏都没了。昨日的鲜血化为暗红色的印迹,其他一切正常。
趁着5个晴天,他们到达了赖夫尔。第二天清晨醒来,暴风雪又来临了。斯图认为有必要在这儿等几天,于是他们搬进当地一家旅店。汤姆支着大门,斯图直接把汽车开进了旅店的门厅。斯图告诉汤姆说这样等于建了一个方便的车库。不过,汽车沉重的履带把门厅地面都压坏了。
雪下了3天。12月10日一大早醒来后,他们挖开门前的积雪走了出来,户外艳阳高照,气温回升到华氏30度。雪很厚,要辨清雪下的70号州际公路已越来越困难,但斯图担心的并不是这个。黄昏时分,斯图突然停下车,熄灭发动机,伸直了脖子倾听着。
“是什么声音,斯图?是……”汤姆也听见了。从他们左面传来一声轰响,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如同一列火车在面前飞驰而过,但不久声音又渐渐消失,四周恢复了宁静。
“斯图?”汤姆焦急地问到。
“别担心,”斯图想,“有我一个人担心就够了。”
气温一直较高。到12月13日,他们已接近肖肖尼,仍然在向落基山脉的峰顶攀登,这将是他们旅程的最高点,翻过去就一路下坡直到拉夫兰山口了。
一路上他们听到许多次雪崩的轰鸣声,有时很遥远,有时又近得让你不得不驻足祷告这白色的死神不要从天而降。12日那天,雪崩就发生在半小时前他们刚离开的地方,成吨的雪把汽车的轮印全埋住了。斯图越来越害怕发动机的噪声早晚会引发一次雪崩,那样他们可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压在40英尺的积雪下了。但现在他们也无力防范,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前进,祈祷最坏的事情不要发生。
不久,气温骤降,威胁暂时消失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暴风雪又把他们困了两天。雪停了,他们挖出一条路继续前进……夜里又传来狼的嗥叫,时远时近,近时让你感觉它仿佛就在帐篷外面,害得科亚克都警觉地站了起来,呜呜地低声叫着身体紧张得像个绷紧的弹簧。但气温仍然很低,雪崩的次数少多了,尽管18日那天他们差点碰上。
12月22日在埃文城外,斯图驾车冲下了公路。出事时他们时速只有每小时10英里,很安全,看着堆堆白雪渐渐被甩在后面,两个人心情都很愉快。汤姆发现远处有一个埋在雪中的小村庄,只露着一些屋顶和一个教堂的白色尖顶,静得像立体投影机打出的图像。汤姆刚要指给斯图看,汽车的履带突然开始打滑,车体向一边倾斜过去。
“见鬼……”斯图话还没骂出来,汽车就几乎完全竖起来了。慌乱中斯图急踩刹车,但已经太迟了。随之而来是一种失重的感觉,仿佛刚刚从跳台上跳下,他们被头朝下从车里甩了出来。一时间,斯图感到冰冷的雪直塞进他的鼻孔里。他张口想喊,雪又塞进他的嘴里,喉咙里。斯图只觉自己在雪中翻滚,最后停在一堆深深的雪中。
斯图游泳似地连滚带爬从雪堆里钻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喉咙被雪冻得生疼。
“汤姆!”斯图一边喊一边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从他现在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公路的护栅和他们冲下公路的地方。坡底距公路约10英尺,汽车一头插进坡下厚厚的积雪里,只有尾部还露在外面,像一个黄色的浮标。对了,汤姆是不是被埋住了?
“汤姆!汤姆!”
科亚克从雪里冒出来,看上去好像从头到尾粘满了糖粉。科亚克肚皮贴在雪面上用力朝斯图爬过来。
“科亚克!”斯图大喊道,“去找汤姆!去找汤姆!”
科亚克叫着转过身,艰难地爬到一堆雪前停下,又叫了起来。雪堆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搅动。斯图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那里,一只手插入雪中拽住汤姆的外衣,死命地向上一提,汤姆一下从雪中被拉了出来,大口喘着气,不住地吐着嘴里的雪。两个人累得仰面倒在雪地里。汤姆突然跳起来大叫道:“我的嗓子!太疼了!噢,上帝,太疼了!”
“是冻的,汤姆,一会儿就好了。”
“我快被噎死了……”
“没事了,汤姆,我们没事了。”
他们躺在雪面上,斯图一只胳膊扶在汤姆肩上,帮助他平静下来。远处,又传来雪崩的隆隆声。
这天余下的时间全花在去埃文的路上了,尽管翻车处距埃文不到一英里。要挖出汽车或是补给品是不可能,它们被埋得太深了。至少,它们得呆在那里直到春天来临——也许会是永远。
下午6点半左右,他们到达了埃文。一路冰天雪地,到达时他们已经冻得只想赶紧生堆火,找个温暖的地方睡一觉。这天晚上他们疲惫得连梦都没力气做了。
第二天清晨,斯图和汤姆开始着手重新装备。这件工作在埃文这样的小镇做起来可比在大章克申要难得多。斯图又一次想到在这里停下来度过冬天——只要他认为正确,汤姆不会有什么异议。但最后斯图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孩子1月初就要出生了,他希望孩子出生时他能在旁边,他要亲眼看着她们母子都平平安安。
埃文镇大街的尽头有一家迪瑞牌汽车的特许经销店。在商店展示厅后面的车库里,他们找到两台旧的迪瑞牌雪上汽车。尽管它们远不如以前那辆大,但其中一辆装备了加宽的防滑履带。斯图想这辆能将就着用。在小镇上没有发现浓缩食品,他们只好找了许多罐头充数。下午的任务是挨家挨户地寻找野营用具。斯图和汤姆都不喜欢这项工作。到处都是遇难者的尸体,整个村庄就像是一个古怪的古人类遗址展览。
天快黑时,他们已找到了大部分需要的东西。斯图和汤姆细心地将它们放在汽车里,试了试新睡袋和新帐篷。夜空中第一颗星星升起时,他们完成了这一天的工作。斯图决定在埃文再多呆一夜。
斯图驾着车缓慢地驶回他们昨晚过夜的房子,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子里:明天就是圣诞夜了。时间快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斯图手表上的日历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已经离开大章克申3周多了。
到门口时,斯图说:“你和科亚克进去先把火生着,我有点小事要办。”
“什么事,斯图?”
“嗯,这是个惊喜。”斯图说。
“惊喜?我能知道吗?”
“当然。”
“什么时候?”汤姆的眼睛闪着光。
“两天后。”
“汤姆·科伦等不了两天,天啊,等不了。”
“汤姆·科伦必须等。”斯图咧嘴一笑说,“我去1小时就回来,你就耐心等着看吧。”
“嗯……好吧。”
斯图出去了1个半小时才回来。汤姆又追问了他一会儿,斯图就是闭口不谈。到他们准备睡觉时,汤姆已把这件事忘了。
黑暗中,斯图说道:“我猜你现在一定在想我们当初若在大章克申该有多好,是不是?”
“上帝啊,不是,”汤姆打了一个哈欠说,“我想回到我的小屋,越快越好。我真希望咱俩不要再冲下公路被埋在雪里,汤姆·科伦差点儿被噎死。”
“我们得开慢点儿,”斯图说道。他不想讨论如果这种事情再发生而且附近又没有村镇,他们会怎样。
“你认为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斯图?”
“得花一段时间,但我们肯定能回去。我认为现在该做的是多睡会儿觉,不是吗?”
“我想也是。”
斯图把火熄灭了。
那天晚上他梦到法兰妮和她可怕的狼孩在分娩时都死了。他听到乔治·理查德森在远处说:是流感病毒,不会有婴儿活下来,因为病毒,怀孕就是死亡。我们都完了,人类完了,因为有流感病毒。
由远及近,又传来黑衣人恐怖的狂笑声。
圣诞节前一天,他们一路很顺,一直到很晚了才停下扎营。雪面上冻了一层厚厚的硬壳,车开起来很轻松。他们都带着太阳镜以防雪盲。
圣诞夜,他们在距埃文24英里的“雪壳”上支起了帐篷,这里离锡尔弗顿已经不远了。他们正处在拉夫兰山口的口上,东面距艾森豪威尔隧道已经不远了,隧道估计已被雪埋住了。斯图坐在地上等着饭熟,他随便用斧子凿穿了身边一处硬壳,用手将下面松软的雪挖出来,发现一件惊人的事情:就在雪下大约只有一个胳膊深处是一块蓝色的金属。斯图差点儿就叫汤姆来看,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一想到他们下面两英尺下就是几十辆,上百辆挤在一起的汽车,里面不知道还有多少死难者,他浑身都不自在。
25日清晨,汤姆醒来时斯图已经起床在做早餐。汤姆往常总是比斯图醒得早。火上架着一锅蔬菜汤,就快开了。科亚克热切地盯着它。
“早上好,斯图,”汤姆穿上外套,钻出睡袋,从帐篷里爬了出来。他想去小便。
“早上好,”斯图随便地回答,“圣诞快乐!”
“圣诞节,”汤姆瞪着他,忘记了自己急着要去干什么。“圣诞节?”他又说了一遍。
“圣诞节早。”他伸手拍了拍汤姆的左肩,“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雪地上插着一颗2英尺高的小杉树,上面点缀着金银色的丝带,这都是斯图在埃文镇上的杂货店里找到的。
“圣诞树,”汤姆惊异地说道,“还有礼物。那些是礼物,是不是,斯图?”
树下放了3个小包,外面用淡蓝色的卫生纸包着,上面还挂着几个银色的小铃铛——斯图在杂货店没有找到彩色的包装纸。
“是礼物,”斯图说,“给你的,我想是圣诞老人为你准备的。”
汤姆生气地看着斯图,“汤姆·科伦明白没有圣诞老人,没有!是你准备好的。”他看上去有点儿伤心,“我没为你准备任何礼物!我忘了,我不知道今天是圣诞节……我真蠢!我真蠢!”汤姆攥紧拳头在自己的额头敲了几下,他快哭了。
斯图蹲在汤姆身边,说道:“汤姆早就把圣诞礼物给了我。”
“没有,从来没有。我忘记了。汤姆·科伦真是个笨蛋,笨蛋。”
“你的确给了,而且是最好的。我还活着,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活到现在。”
汤姆不解地望着他。
“如果不是你及时地出现,我早就死在格林里弗的深谷里了。如果不是靠你,我可能早就因流感或是其他什么病死在犹他饭店里了。我不知道你是怎样选中正确的药……不管是因为尼克,上帝,还是靠运气,关键是你找到的。怎么能说自己是笨蛋呢?如果没有你,我就看不到这个圣诞节。我欠你太多。”
汤姆说:“不,那不一样。”但他脸上泛着喜悦。
“一样。”斯图郑重地说。
“那……”
“快,打开礼物,看看圣诞老人给你带来了什么。昨天半夜我的确听见他的雪橇声了。相信流感病毒传染不到北极。”
“你听见了?”汤姆认真地注视着斯图,看看他是否被戏弄了。
“的确听见了。”
汤姆拿起一个包裹,小心地打开——一个孩子们都渴望在圣诞节得到的弹子球机,汤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打开它。”斯图说。
“不,我要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
第三个包裹里面是一件运动衫,上面印着一个正在雪上飞行的滑雪者。还有一行字,写着:我爬上拉夫兰山口。斯图告诉他:“我们还没有爬上去,但我们会的。”
汤姆迅速脱下大衣,换上运动衫,一会儿又换上大衣。
“太好了!太好了,斯图!”
最后一个包裹也是最小的一个,里面放着一串细细的银链子,上面串着一个银制的徽章,徽章上刻着一个类似躺着的“8”字图案。汤姆拿在手里又惊奇又迷惑。
“这是什么,斯图?”
“是一个古希腊的标志。我还是在读博士时知道的。它的意思是永恒。汤姆,永远。”斯图伸出手抓住汤姆拿着徽章的手。“我想也许我们能回到博尔德,汤姆。我想我们从一开始就下定了这个决心。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一直戴着它。如果你希望有人帮你又想不出应该找谁,看到它,就会想斯图·雷德曼,好吗?”
“永恒,”汤姆翻转着手中小徽章,“永远。”
他将链子戴在脖子上。
“我会记住的,”他说,“汤姆,会记住的。”
“见鬼!我差点儿忘了!”斯图回到帐篷里又拿出一个包裹。“科亚克,圣诞快乐,让我替你打开吧。”他打开包装纸,拿出一盒哈兹牌狗食,往雪地上撒了一把,科亚克很快就吃光了,又跑斯图面前满怀希望地摇着尾巴。
“留点儿以后再喂你。”斯图收起盒子,“事事要有节,正如老头子常……常说的。”斯图的声音有些沙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突然很想念格兰,想念拉里,想念拉尔夫……想念他们所有的人,所有死去的人,非常非常地想念他们。
“斯图,你没事吧?”
“没事,汤姆,我很好。”他突然紧紧抱住汤姆,汤姆也随即抱紧了他。“圣诞快乐,朋友。”
汤姆犹豫地说:“在出发之前,我能唱首歌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
斯图本以为汤姆会唱《铃儿响叮当》或是《雪人》,而且可能会唱跑调。但汤姆却选了《第一个圣诞节》,声音出奇地悦耳动听。
“第一个圣诞节,”汤姆的歌声飘过白色的荒原,远处传来柔和的回音。“天使们说,寒冷的冬夜里,穷苦的牧羊人在看护着他们的羊群。”
斯图也不禁随着唱起来,他的声音虽不如汤姆好听,但两人的歌声合在一起却十分和谐。古老的歌谣在寂静的圣诞节清晨传得很远。
“圣诞,圣诞……耶稣就降生在……”
“很好听,”斯图说着眼泪又快要掉下来了。哭出来可能会痛快一些,但这会使汤姆感到不安,斯图还是忍住了。“该启程了,我们不能浪费大好时光。”
“是,”汤姆望着正在收拾帐篷的斯图说,“这是我过得最快乐的圣诞节,斯图。”
“听到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汤姆。”
不久,他们又上路了,在耀眼而寒冷的太阳下向东驶去。
这天晚上,他们在海拔12000英尺的拉夫兰山口最高峰上宿营。气温降到了零下20度,他们3个相拥着睡到一张帐篷里。外面,寒风不停地刮着,冷得如同刀锋一般刺骨。四周高高的岩石在雪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天低得仿佛月亮、星星都触手可及,夜空中不时传来野狼的嗥叫。整个世界如同一个巨大的地窖埋在他们身下。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他们就被科亚克的叫声唤醒了。斯图手拿着步枪爬到帐篷外。狼!第一次,狼真实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它们围着帐篷环坐了一圈,没有嗥叫,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双眼放着绿光,似乎都在狞笑着。
斯图冲着狼群随便开了6枪,把它们驱散了。其中一只被击中了,高高地跳了起来,摔在地上不动了。科亚克跑过去闻了闻,而后抬起一条腿冲它撒了一泡尿。
“狼群仍是他的,”汤姆说,“它们总是他的。”
汤姆似乎还没睡醒,眼睛迷迷糊糊,半睁半闭着,斯图突然意识到:汤姆正处于梦游状态。
“汤姆……他死了吗?你知道他死了吗?”
“他不会死,永远不会死,”汤姆说,“他会变成狼,变成乌鸦,变成响尾蛇,他是午夜里的猫头鹰,正午的蝎子,他和蝙蝠们一样倒挂着睡觉,和它们一样目不视物。”
“它会回来吗?”斯图感到浑身冰凉,他焦急地问道。
汤姆没有回答。
“汤姆……”
“汤姆睡着了。他要去看大象。”
“汤姆,你能看到博尔德吗?”
远处,层叠的山峦上露出一线曙光。
“是的,他们在等待消息,等待春天。博尔德一片宁静。”
“看到法兰妮了吗?”
汤姆的脸色一亮,“法兰妮,是,看到了,她很胖,我想她快要生孩子了。她和露西·斯旺在一起,露西也快生了,时间上是法兰妮先生产,只是……”汤姆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
“汤姆?只是什么?”
“那婴儿……”
“婴儿怎么了?”
汤姆惘然地朝这边看了看:“我们在打狼,是不是?我有没有睡着,斯图?”
斯图挤出一个微笑:“有点睡着了,汤姆。”
“我梦见一头大象,怪不怪?”
“嗯,”婴儿怎么样了?法兰妮怎么样了?
斯图开始怀疑他们是否能及时赶到,怀疑在他们赶到之前,汤姆梦中的一切将变成现实。
离新年还有3天时,天气突变,他们不得不在基塔停下来。现在离博尔德很近了,这一耽搁让他们十分失望——连科亚克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们能很快上路吗,斯图?”汤姆满怀希望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斯图说,“希望能吧,只要再有两天的功夫。我想就需要两天,见鬼!”斯图耸了耸肩,叹了口气,“唉,也就是飘点儿雪花。”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整个冬天最大的一场暴风雪。大雪一连下了5天,堆起的雪有12到14英尺高。1月2日,他们挖开门口的雪钻到屋外,太阳看上去更像一个小小的磨光的铜币。所有的路标都消失了。小镇的大部分商业区被整个埋进了雪里,连屋顶都看不见了。雪堆被风雕成各种怪异的形状。他们感觉来到了另一个星球。
他们还是坚持上路,但行进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找到雪下的公路原本是个小问题,现在却成了难题。汽车一次次地陷在雪里,汤姆和斯图不得不经常下车把它挖出来,同时,雪崩时那隆隆的火车声又不时地在山谷中响起。
1月4日他们到达6号公路与州际公路的交叉口,沿着6号公路一直下去就是戈尔登。这天也是法兰妮分娩的日子,斯图和汤姆都不知道——这次没人做梦,也没有其他预兆。
“好,”他们停在岔路口,斯图说,“不管怎样,找路不再是问题了。路两边都是大石头。我们能找到这个岔路口,真是幸运。”
沿着路开车虽然容易多了,但要穿过隧道仍很困难。为找到隧道的入口他们要挖开松软的积雪,有时还要挖开雪崩压成的厚厚的雪块。汽车在隧道里光秃的路面上开起来哐哐作响。
最烦心的是,隧道里十分恐怖。隧道两边都被雪封住了,里面黑得像个矿井,只能借助汽车的前灯探路,感觉就好像被关进了一个大冰箱里。在隧道里车慢得急人,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简直就是对驾驶技术的考验。斯图一直担心有一天他们会被困在隧道里:无论你怎么换档,加油,拖拽,车就是卡在那里无法前进。如果这种事情发生,他们就只好返回州际公路,这样他们将损失一周的时间,放弃雪上汽车是不可取的,那样做无异于一种痛苦的自杀。
博尔德实际上已近在咫尺了。
1月7日,在他们钻出一条隧道后2个小时,汤姆忽然站在汽车尾部指着前面喊道:“那是什么,斯图?”
斯图此时已疲惫不堪,心情也不好。噩梦是不再出现了,但有时觉得不做噩梦更可怕。
“汤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开车时别站在后面,你会后仰着摔下去,一头扎在雪里的……”
“知道,但你看那是什么?看起来像座桥。我们见到了河吗,斯图?”
斯图向前望了望,也看见了。他一踩刹车,停了下来。
“是什么?”汤姆焦急地问道。
“隘口,”斯图小声说着,“我……我不敢相信……”
“隘口?隘口?”
斯图一转身抓住汤姆的肩膀,“是戈尔登隘口,汤姆!那是119公路,119公路!通往博尔德的公路!我们离镇上只有20英里了,可能还不到20英里!”
汤姆终于明白了。他的嘴张得大大的,那滑稽的表情逗得斯图大笑起来,不住地用手拍着汤姆的后背。现在伤腿上的疼痛也无法破坏他的喜悦。
“我们真的快到家了,斯图?”
“是,是,是啊!”
他们相拥在一起,转着圈地跳着,然后摔倒在雪地上,溅起的雪花撒了他们一身。
科亚克惊讶地望着他们——没过几分钟,它也开始围着他们蹦起来,一边摇着尾巴,一边欢快地叫着。
这天晚上他们在戈尔登宿营,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路了。斯图和汤姆谁都没睡好,斯图一生中从未如此企盼过什么……这企盼中也交织着对法兰妮和婴儿长久的挂念。
午后不久,汽车突然有点摇摆。斯图停车熄了火,下车去取备用油罐里面的油。“噢,上帝!”斯图拿起油罐觉得很轻,不禁叫了起来。
“出了什么问题,斯图?”
“是我!是我出了问题!我知道那该死的备用油罐要没油了,但我忘记灌油了。兴奋过头了,办了这么件蠢事!”
斯图一甩手把空油罐扔了。“上帝啊,我怎么这么蠢?”
“我想你是太想法兰妮了。现在怎么办,斯图?”
“步行去,只好这样了。带上睡袋,把罐头都装进睡袋里带走,帐篷留下。对不起,汤姆,一路上因为我让你受累了。”
“没关系,斯图。帐篷怎么办?”
“可能只好扔下了。”
这天他们没能到达博尔德。黄昏时分,他们只好在野外宿营。在松软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下午,他们早已精疲力竭,但行进的速度慢得像在爬。晚上火也生不起来了,附近没有木头,他们也累得没力气挖开雪找。斯图和汤姆被高高的雪堆包围着。天已经完全黑了,北面的地平线上仍没有一丝亮光,斯图越想越是心焦。
他们吃了一顿冰凉的晚餐,吃完后汤姆就一头扎进睡袋里,连句“晚安”都没说就睡着了。斯图累坏了,伤腿痛得很厉害。幸亏我的腿不是永远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他想着。
他们明白晚上就能到达博尔德,躺在真正的床上睡觉了。
斯图刚爬进睡袋,心里又开始担心起来:他们回到博尔德,但博尔德可能是座空城——像大章克申,埃文,基塔一样,房子里没有人,商店里没有人,到处是被雪压塌了屋顶的建筑。街道上都是雪堆。城里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融雪的滴答声。人都不见了,如同睡醒时梦中的人一般。因为这个世界只剩下斯图·雷德曼和汤姆·科伦了。
这个念头太过离奇,但斯图却始终摆脱不掉。他又爬出睡袋,朝北望去,希望看到一点点微弱的亮光,就像在夜里眺望不远处的居民区那样。斯图觉得应该能看到点儿灯光。格兰曾估算过在大雪封路之前将有多少人来到自由之邦,斯图努力地回忆那个数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8000人?是这个数字吗?8000人可不算多,即使把所有的灯都点上,也没有多大的亮儿。也许……
也许你该将这些烦心的事都抛开,好好睡一觉。明天自有明天的安排。
斯图又钻进睡袋躺下,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疲倦地睡着了。梦中他回到了博尔德,夏日的博尔德酷热难耐,雨水又少,草坪都枯黄了。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一扇未关的门在微风吹动下发出“吱吱”的声响。他们都走了,连汤姆也走了。
“法兰妮!”他大声呼唤着,但回应他的仍只有那扇在风中摇摆的门。
到第二天下午2点,斯图和汤姆又在雪地里跋涉了几英里。他们轮流走在前面开路,斯图开始担心他们还要走一天,他们现在前进得这么慢都是他的错。他的腿又开始疼了。“不久就得爬了,”他想,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由汤姆开路。
中午又是一顿冰凉的午餐,斯图吃饭时突然想到他还从未看到过法兰妮大肚子的样子。也许还有机会,但他认为自己是看不到了。他越来越感到一切将在他未到之前发生……无论是吉是凶。
吃完饭又走了1个小时,一路上斯图仍在胡思乱想,以至于汤姆在前面停下来,他都没注意到,一头撞了上去。
“怎么回事?”他问到。
“路。”汤姆说,斯图急忙走上前去观看。
他们站在一个9英尺高的陡坡前,坡下是一条路,路面奇异地没有被雪覆盖,路右边有一个标志,上面写着:“博尔德区界。”
斯图大笑起来。他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仰面朝天大笑起来,似乎忘记了一旁迷惘的汤姆。终于,他说道,“他们把路上的雪扫干净,你看到了吗!我们到了,汤姆!我们到了,科亚克快到这儿来。”
斯图把剩下的狗食都洒到雪上,科亚克欢快地吃着。斯图点起一根烟。汤姆注视着下面的路,在茫茫的白雪中仿佛一段通天之路。
“我们又回到博尔德了。”汤姆轻声说着,“我们真到了,天哪,是真的!”
斯图拍拍他的肩膀,甩掉烟头说:“走,汤姆,让我们回家。”
下午4点又下起雪来。6点天就黑了,脚下黑色的柏油反射出阴森的白光。斯图现在跛得很厉害,走路一瘸一拐。汤姆一直问他要不要休息,斯图只是摇摇头。
到晚上8点,雪越下越大了。好几次他们迷失了方向,一直撞到路边的雪垛上才算重新找到了路。脚下的路面越来越滑,汤姆摔倒了两次。8点一刻时,斯图的断腿一软,一跤摔在地上。他咬紧牙没有疼得叫出声来,汤姆赶忙跑上来扶他。
“我没事,”斯图扶着汤姆站了起来。
20分钟后,不远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的颤抖的声音:“谁——谁在,在那儿?”
两人被吓得一下子定在原地,科亚克吼叫着,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汤姆喘着气。斯图接着又听见一个非常微弱但更可怕的声音:拉枪栓的声音。
哨兵,他们布置了哨兵。一路千辛万苦,博尔德近在咫尺,却要被枪打死在购物中心外面,真是太具讽刺性了。弗拉格知道了也一定会非常高兴。
“斯图·雷德曼,”他冲黑暗中的人喊道,“是斯图·雷德曼。”他咽了一口唾沫,“那边是谁。”
真愚蠢。他怎么会知道斯图是……
但那个声音确实有些耳熟。“斯图?斯图·雷德曼?”
“汤姆·科伦和我在一起……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开枪。”
“是不是个阴谋?”听起来那个人似乎在思考。
“不是阴谋,汤姆,说点儿什么!”
“嘿,我在这儿。”汤姆顺从地喊道。
一阵停顿,风夹着雪呼啸着,一会儿又传来哨兵的喊声(这个声音的确耳熟):“斯图旧房子墙上有幅画,叫什么名字?”
斯图绞尽脑汁拼命回忆着。又传来几声拉枪栓的声音,干扰了他的思考。斯图想到:上帝啊,我竟然会站在暴风雪中回想房子墙上的画——旧房子?法兰妮一定搬去和露西一起住去了。露西以前常拿那幅画开玩笑,她总是说约翰·韦恩一直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等那些印第安人……
“弗雷德里克·雷明顿!”他使尽全身力气喊道,“那幅画叫‘战争之路’。”
“斯图!”哨兵大声喊着。雪中钻出一个黑影,连跑带滑地朝这边冲过来。“太不可思议了……”
黑影终于来到他们面前,斯图一眼认出是比利·格尔金格,他去年夏天开快车可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
“斯图!汤姆!还有科亚克,我的上帝!格兰和拉里呢?拉尔夫呢?”
斯图缓缓地摇摇头。“不知道。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比利。我们快冻僵了。”
“对,对。超市就在前面。我要去告诉诺曼……迪克·埃里斯……见鬼,我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太伟大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比利……”
比利转过身,斯图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
“比利,法兰妮快生了……”
比利一下子不说话了。停了一下,他低声说:“噢,见鬼,我忘了。”
“她生了吗?”
“乔治·理查德森会告诉你,斯图,丹·莱思罗普也行。他是我们的新医生。你们离开后一个月他当的医生,他以前是个耳鼻喉科医生……但他医术不错……”
斯图突然猛地用双手抓住比利,打断他的唠叨。
“出了什么事?”汤姆问道,“法兰妮出了什么事吗?”
“告诉我,比利,”斯图说,“求求你。”
“法兰妮没事儿,”比利说,“她很快就会没事儿的。”
“这是你听说的?”
“不,我见过她。我和托尼·多纳休我俩一起从温室采了些花带去看她。温室是托尼管的,各式各样的植物都有,不只是花。法兰妮还没出院,因为她必须做,叫什么来着,罗马式的生产……”
“剖腹产?”
“对,对。胎位不正,但并不怎么受罪。她分娩后,我们去看她,也就是两天前,1月7日,我们给她带去一束玫瑰,我想她看到花心情一定会好点。”
“孩子死了?”斯图不耐烦地说道。
“没有,”比利说,然后又极不情愿地加了一句,“还没有。”
斯图脑子里“嗡”地一声,远处似乎又传来那狞笑声……那狼的嗥叫……”
比利急忙解释道:“他得了流感,是“上尉之旅”,法兰妮是1月4日分娩的,是个男孩,有6磅9盎司重。开始他很好,我想那天自由之邦的人都为此喝得大醉。迪克·埃里斯说那情景就像欧洲胜利日和对日战争胜利日合到了一天。但到1月7日,他……他得病了。”比利的声音又有些颤抖,“他得了超级流感,噢,见鬼,你刚回来,我怎能对你说这些。斯图,真对不起……”
斯图两手抓住他的双肩,把他拉近了一些。
“开始,谁都说孩子会好起来,也许他得的只是普通的流感……或是支气管炎什么的……但医生说新生儿极少得这些病,他们有自然免疫。乔治和丹都认为……他们去年接触的流感病人太多……”
“因此很少有误诊。”斯图接着他的话说。
“是”,比利说,“你明白了。”
“真他妈的。”斯图说完回身沿着公路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斯图,你去哪儿?”
“去医院,”斯图说,“去看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