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沿俄勒冈东部边界设置了许多哨卡。最大的一个在安大略,从爱达荷延伸过来的80号州际公路从那里穿过;哨卡一共有6个人,他们住在一辆大卡车的拖车里。这6个人已经在那里驻守了一个多星期,整天除了玩扑克以外无所事事:他们用20块和50块的钞票做赌注,这些钞票就像强手棋的筹码一样没有什么价值。其中一个人差不多赢了6万美元,另一个也赢了4万多——而在瘟疫发生前,他一年的薪水也不过1万美元左右。
雨几乎下了整整一周,他们待在拖车里,越来越沉不住气。他们想返回出发地波特兰。在波特兰可以找到女人。挂在钉子上的大功率收发两用无线电装置除了噪音以外听不到别的。他们一直在等它传来两个简单的字:回家。那也就意味着,他们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已经在某个地方被抓住了。
他们要找的人70岁左右,又胖又秃。他戴着眼镜,开着一辆蓝底白条的四轮机动车。当他最终被人认出后,他将被杀掉。
他们既烦躁又厌倦——用真钱下大赌注玩扑克的新奇感在两天前就已经渐渐消退,就连他们当中感觉最迟钝的人也不例外——但他们还不至于厌倦到自作主张回到波特兰的地步。“步行者”已经亲自给他们发出了命令,一周的阴雨天几乎让他们患上了幽闭烦躁症,但尽管如此,他们对他的恐惧依然存在。如果他发现他们把事情办糟了,那么大概只有上帝能帮助他们了。
于是他们坐在那里玩牌,轮流透过一道缝隙——他们在拖车车厢的铁壁上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向外观望。80号州际公路上空无一人,只有绵绵的阴雨在不停地下着。如果那辆巡逻车在公路上出现,他们就会发现它……并阻止它。
“他是那边的间谍,”“步行者”在告诉他们的时候,脸上浮起了那种令人胆寒的笑容。没有人说得清他的笑为什么如此令人害怕,但是当他用这样的笑容面对你的时候,你会感到血管里的血全都变成了热蕃茄汤。“他是个间谍,我们大可张开双臂欢迎他,让他看所有的东西,然后毫发无伤地送他回去。但是我想要他。他们两个我都想要。在下雪之前我们要把他们的脑袋送回山上去,让他们整个冬天都有得深思和玩味。”于是他便对着被他召集到波特兰市中心这间会议室里的人们放声大笑。他们也冲着他笑,但笑容是那样的冰冷和不自然。表面上,他们可能会大声地彼此祝贺,祝贺被选中执行这样一项重要的任务,但在内心深处,他们却宁愿那双兴高采烈的、可怕的、黄鼠狼一样的眼睛盯着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在谢维尔,离安大略南边很远的地方是另外一个大的哨卡。驻守在这里的4个人住在离95号州际公路不远的一间小房子里,95号公路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阿尔沃德沙漠,沿途散布着奇形怪状的岩石和阴郁的缓缓流淌的溪水。
其他的哨卡全部由两人驻守,这样的哨卡共有12个之多,驻守的区域从3号公路旁离华盛顿州边界不足60英里的弗洛拉小镇,一直延伸到俄勒冈-内华达边界上的麦克德米特。
在一辆蓝白相间的四轮机动车里,有一个老头。所有的哨兵接到的命令都是一样的:杀掉他,但不要打他的头。喉结上不能有血迹或者青肿。
“我可不想送回去一个损坏的东西。”兰德尔·弗拉格对他们说,接着便是一阵可怕的大笑。
俄勒冈和爱达荷之间以斯内克河为界。从安大略——那里的6个哨兵正在他们的卡车拖车里为那些毫无价值的钞票玩着“混子牌”——沿着斯内克河向北走,很快就可以到达科珀菲尔德。斯内克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地理学家称之为牛轭形弯道,在科珀菲尔德附近,斯内克河上筑了一道大坝,叫做牛轭大坝。
9月7日那天,当斯图·雷德曼和他的同伴在科罗拉多6号高速路上艰难行进1000多里路的同时,博比·特里正坐在科珀菲尔德出售廉价商品的小店里,身边堆着一堆连环画,想象着如果水闸打开或关上,牛轭大坝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小店的外面,俄勒冈86号公路从这里经过。
他和他的搭档戴夫·罗伯茨(他正在楼上的房间里睡觉)就大坝讨论过很长一段时间。雨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斯内克河水位上涨。设想如果年久失修的牛轭大坝决口了会怎么样呢?当然是坏消息。奔腾的河水将冲向科珀菲尔德,而博比·特里和戴夫·罗伯茨这对搭档可能会顺水漂到太平洋去。他们曾商量着去大坝查看裂缝,但最终还是没敢去。弗拉格的命令很明确:隐蔽起来。
戴夫早就说过弗拉格可能无处不在。他是个了不起的旅行家,有关他的传说屡见不鲜,比如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庄,村里仅有的12个村民正在修理电源线或者从一些兵营里收集武器,他会突然出现在那里,就像幽灵显形。只不过这是一个鞋子又脏又破,面带笑容的黑色幽灵。有时他独自一人,有时劳埃德·亨赖德和他在一起,开着一辆很大的戴姆勒汽车,那车黑得像口棺材,车身也正像棺材那么长。有时他是步行。这一刻他还不在某个地方,而下一刻他就已经出现在那里。他可以头一天还在洛杉矶,第二天却已出现在博尔兹……完全靠步行。
但是正像戴夫指出的那样,即使是弗拉格,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6个不同的地方。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完全可以迅速冲到该死的大坝那儿看上一眼,再很快地溜回来。被发现的可能微乎其微。
那好,你去吧,博比·特里对他说,我同意你去。但戴夫不安地笑了笑,回绝了。因为弗拉格有一种无所不知的特异本领,即使他没有立即发现。
有人说他有一种超自然的能力,比动物界里的食肉动物都灵敏。一个名叫罗斯·金曼的妇女宣称,她曾见他朝着落在电话线上的一群乌鸦打响指,然后这些乌鸦就盘旋着落在他的肩上,这个罗斯·金曼还进一步证实说,那些乌鸦一遍又一遍地呱呱叫着“弗拉格……弗拉格……弗拉格……”
他知道,这种传说太可笑了。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但博比·特里的母亲德洛尔可没养过傻孩子。他知道那些故事是怎样传播的,在耳传口授之中越传越邪乎。如果此类故事像这样流传开来,黑衣人该多高兴啊。
但这些故事多少有点使他胆战心惊,似乎每个故事的核心都有一定的事实依据。
有人说他可以呼唤狼,或者把他的意念传给一只猫。波特兰有一个人说,他在走路的时候背一个又旧又破的童子军背包,里面装着一只黄鼠狼或者一个渔夫,或是其他更不值一提的什么东西。
拙劣的杜撰,全都是拙劣的杜撰。可是,只要想想他能够像穷凶极恶的杜利特尔一样跟动物聊天……假如他或者戴夫直接违抗他的命令,跑出去看一下那座可恶的大坝,却又不幸被发现的话……
对违抗命令的惩罚是很残酷的。
博比·特里觉得,无论如何,那座古老的大坝是不会决堤的。
他从桌子上的包里掏出一支肯特烟,点着了,一股又干又热的味道呛得他做了个鬼脸。今后的6个月里,恐怕连一支烟也没得抽了。或许这是件幸事呢,不管怎么说,死亡是件讨厌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从那堆书里拿出一本连环画,叫什么《少年变形忍者龟》,又可笑又讨厌的东西。那些忍者龟被称作“单壳英雄”。他把拉斐尔、多纳泰洛和他们愚笨丑恶的伙伴们,连同他们栖居的连环画在小店里扔来扔去,最后飘落在一台收款机上,堆成一座小帐篷的形状。他想,像这种少年变成忍者龟之类的故事让你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毁灭起来大概也是这么容易。
他又捡起一本《蝙蝠侠》,翻开第一页——就在这时,他看到那辆蓝色的巡逻车正从门口路过,朝西驶去,巨大的轮胎溅起一大片雨水。
博比·特里半张着嘴巴,注视着它经过的地方。他不敢相信,他们一直在寻找的那辆车刚刚从他的哨所旁经过。
然后他冲到门口,猛地把门推开,跑到人行道上,一只手里还拿着那本《蝙蝠侠》。也许这只是一个幻觉。想想看,弗拉格能让任何人产生幻觉。
但这不是幻觉。就在那辆巡逻车驶下另一个山坡,驶出小镇的一刹那,他瞥见了巡逻车的车顶。于是他一边往回跑,一边扯着嗓子朝戴夫大喊起来。
法官牢牢地把住方向盘,好像世上根本就没有关节炎这回事,即使有,他自己也没有;即使他真的有这种病,它也不会在潮湿的天气里困扰他。他不愿让自己再想下去,因为下雨是个事实,明确无疑的事实,他的父亲曾经对他说过,只有保留希望,才是最大的希望。
他也不再让自己胡思乱想其他的事情。
过去的3天他一直在雨中行驶。雨有时候下得小一些,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实实在在的倾盆大雨。这也是明确无疑的事实。在一些地段,路眼看要被冲坏了,来年春天大多数路段将无法通行。他已经为巡逻车在这次小规模旅行中的表现而多次感谢上帝了。
前3天在80号州际公路上的艰难行进已使他明白,如果不在辅路上行驶的话,那么2000年前他是到不了西海岸的。州际公路有很长的路段空无一人,让人感到不安,而在有些地方,他不得不用二档在堵塞的车辆中迂回前进,并且有好多次,他被迫停下来,用巡逻车的摇柄钩住前面车辆的保险杠把它推下路去,腾出地方才算勉强通过。
到了罗林斯,他再也受不了了。他沿着287号州际公路拐向西北,绕过大分水岭盆地,两天后露营在怀俄明州的西北角,黄石公园的东部。在那儿,路上几乎是空的。穿越怀俄明和爱达荷东部令人心惊胆战,像做梦一样。他从没想到,在这片空旷的土地上,在他自己的灵魂中,死亡的感觉是如此沉重。但就是在那儿——空阔的西部天空下那可怕的静寂中,却不时能看到鹿儿在漫游。就是在那儿,电线杆倒在地上,无人修理;就是在那儿,他开着他的巡逻车,在冷清的氛围中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小镇:拉诺特,马迪加普,杰弗里城,兰德,克罗哈特。
他的孤独感随着内心不断膨胀的死亡感觉变得越来越浓。他更加认定,他今生将再也无法见到博尔德自由之邦或者住在那里的人们——法兰妮,露西,尼克·安德罗斯。他开始体会到该隐被上帝放逐到诺德时的感受了。
只不过那地方是在伊甸园的东面。
而法官现在是在西部。
在通过怀俄明州和爱达荷州边界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最强烈。他是经过塔金帕斯进入爱达荷州的,停在路边吃了一顿简易午餐。除了附近一条小溪发出沉闷的流水声之外,四周悄无声息,一种奇怪的刺耳的声音使他想起了门的铰链上的脏物。头顶蔚蓝的天空中云彩开始聚集,潮湿的空气吹来,他的关节炎也犯了。已经好久没犯过了,尽管经过了长途旅行和……
……那种刺耳的声音是什么呢?
吃完午饭后,他从巡逻车里拿出他的加伦德式半自动步枪,走向溪边的野炊区——在宜人的天气里,这里曾是吃饭的好地方。有一片小树林,几张桌子放在其中。一个上吊的男子挂在一棵树上,鞋子几乎碰着地面,他的头非常奇怪地翘起来,身上的肉几乎被鸟啄光了。那奇怪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原来是套在树枝上的绳子来回摆动时发出来的。绳子快要磨破了。
就这样,他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西部。
那天下午,大约4点钟,第一滴雨飘飘忽忽地打在了巡逻车的挡风玻璃上,接着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两天后他到达比尤特城,手指和膝盖疼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得不在一家汽车旅馆住下来,休息了整整一天。在无边的寂静中,法官查理斯四肢摊开,躺在旅馆的床上,手和膝盖上敷着热毛巾,读着拉帕姆的《法律和社会各阶级》,就像一个古怪的十字架。
第二天装好了阿斯匹林和白兰地,他又继续上路,沿途耐心地寻找着辅路,尽量让巡逻车沿着车辙走。泥路上颠簸得厉害,有时要绕过一些车辆的残骸,但这总比用摇柄钩别的车要好,而且免去了他曲身弯腰之类的麻烦。不过也并不总是这么幸运,9月5日那天,也就是两天前,快到萨蒙河山脉的时候,他就曾被迫钩住一辆大型的电话卡车,倒开着把它拖出一英里半,直到遇见一处路肩倾斜的地方,他才把那该死的破玩意儿推下了一条不知名的河流。
9月4日那天,即遇到电话卡车的前一天,也是博比·特里发现他经过科珀菲尔德的3天前,在新梅多斯,发生了一件相当令人不安的事情。当时他住进了兰奇汉德汽车旅馆,在办公室取钥匙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惊喜:一个自动加热器,于是就把它放在自己的床脚。一周内,他第一次发觉这个黄昏真的很温暖,也很舒服。加热器发出一种强而柔和的光。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靠在枕头上,读一个案例,讲的是密西西比州布里克斯顿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黑人妇女,因闯到一家商店行窃而被判10年徒刑。拉帕姆好像是要指出……
窗户上传来嘭,嘭,嘭的声音。
法官年迈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拉帕姆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抓过靠在椅子上的加伦德步枪,瞄向窗户,准备对付任何意外。那套掩人耳目的说法像风中摇摆的稻草人一样在他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对,他们最想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
原来是一只乌鸦。
法官在片刻之间有了一点点放松,脸上挤出了一丝惊魂未定的笑容。
仅仅是只乌鸦。
在雨中,它站在外面的窗台上,原本光洁的羽毛很滑稽地粘在一起,一双小眼睛透过往下滴水的窗玻璃注视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律师,也是世界上最老的业余间谍,此刻他正躺在爱达荷州西部的一张床上,只穿着一条拳击短裤,上面印满了粉红色和金黄色的“洛杉矶船”标志,大肚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法律书。乌鸦好像是在咧着嘴笑。法官彻底放松了,也对它咧着嘴笑。没错,我真可笑。不过在经过了两周空旷原野中的独自旅行后,他觉得自己有一点神经过敏是不足怪的。
嘭,嘭,嘭。
乌鸦一如继往地用嘴巴啄着往下滴水的玻璃。
法官的笑容收敛了一点。乌鸦看他的方式有点特别,他不太喜欢。它似乎仍在咧着嘴笑,但他敢肯定,这是一种轻蔑的笑,一种冷笑。
嘭,嘭,嘭。
像渡鸦落下来,栖居在帕拉斯的半身塑像上。看起来回到自由之邦是那样遥远,我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们需要知道的事情呢?永远不可能了。我还能发现黑衣人的弱点吗?永远不可能了。
我能平安回去吗?
永远不可能了。
嘭,嘭,嘭。
乌鸦看着他,像是在咧嘴笑。
此时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使他认定这就是那个黑衣人,他的灵魂附在了这只滴着水的,咧着嘴笑的乌鸦身上,盯着他,审视他。
他也着迷地盯着它。
乌鸦的眼睛似乎变大了一点。他注意到它的眼睛周围有一圈像红宝石那样的深红色。雨还在下,地上的水还在流。乌鸦非常从容地向前探着身子,继续用嘴啄着玻璃。
法官心想:它以为它把我迷住了。可能真的有那么一点儿吧。但是也许因为我太老了,迷住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假定……这当然很傻,不过假定它就是他。我能一下子把那支枪抓过来吗?我已经4年没有射击双向飞碟了,但我是1976年度和1979年度的俱乐部冠军,1986年的成绩也不错。窗户可比飞着的双向飞碟近多了,如果它就是他,我能把他杀死吗?能抓住藏在这只该死的乌鸦体内的他的灵魂吗——假如真的有这么一样东西的话?如果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家伙在爱达荷州西部用一种平淡无奇的手段谋杀一只乌鸦,以此来把所有的事情摆平,这该不会不恰当吧。
乌鸦在向他笑。他现在十分肯定它是在咧着嘴笑。
法官猛地折身坐了起来,既快又准地把那支加伦德步枪顶到肩窝上——完美的动作,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做得这么好。乌鸦看来有些害怕。它抖了抖湿漉漉的翅膀,水滴四溅。它似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法官听到它发出沉闷的叫声:哇!他霎时带着一种胜利的心情确定:他就是那个黑衣人,他错看了法官,他的代价将是它可怜的性命……
“吃了这一枪吧!”法官吼着,猛地扣动了扳机。
但是扳机扣不动,因为他还上着保险。片刻之后,窗子上除了雨水,什么都看不见了。
法官沮丧地把枪垂下,觉得自己很笨。他宽慰自己那不过是一只乌鸦而已,权当消磨了一会儿夜晚的时光吧。要是把窗户打破了,雨水就会进来,那么他就得换个房间了,想起来还真的挺幸运。
但是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好,夜里醒了好多次,每次醒来盯着窗户看,他都确信自己听到窗户上有一种奇怪的嘭嘭声。如果又是那只乌鸦落在那里的话,它是不会离开的。他把枪上的保险打开了。
但是乌鸦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晨他又开车西行,他的关节炎虽说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恶化,刚过11点钟,他就停在一家小咖啡馆,把午餐解决了。当他吃完三明治,喝了杯咖啡之后,他看到一只大乌鸦在空中盘旋,落在前面半个街区的电话线上。法官着迷地盯着它,那只红色的保温咖啡杯停在了桌子与嘴巴之间。这当然不是同一只乌鸦。一定有很多乌鸦,它们都胖墩墩的,活蹦乱跳。现在是乌鸦的世界。但他还是觉得这是同一只乌鸦,一种死亡的、命中注定的预感迅速波及全身。
他不再感到饥饿。
他继续向前开。几天以后的下午12点15分,他在俄勒冈州继续沿着86号高速公路西行,穿过科珀菲尔德镇,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路边的那个小店。小店里,博比·特里看见他过去,目瞪口呆。加伦德步枪就放在他身边的座位上,开着保险,旁边放着一箱子弹。法官准备射击他看到的任何一只乌鸦。
“快点!你能不能快点把这该死的东西开出来?”
“去你妈的,博比·特里。都是因为你玩忽职守,你有什么理由冲我发脾气。”
戴夫·罗伯茨坐在威利斯车的方向盘后面,汽车头朝外停在小店旁边的一条小巷里。当博比·特里把戴夫·罗伯茨叫醒,等他起来穿上衣服,巡逻车里的那个老家伙已经在前面超了他们10分钟的路程。雨下得很大,能见度很低。博比·特里腰里斜挎着一支温切斯特步枪,腰带上别着一支0.45口径的科尔特手枪。
戴夫脚蹬牛仔靴,身着牛仔裤,外罩黄色雨衣,别无他物,两眼紧紧盯着他。
“博比·特里,你老是扣着步枪的扳机,想在门上打个洞还是怎么着?”
“你盯着他就行了,”博比·特里说。他小声地嘀嘀咕咕:“内脏。打他的内脏。别瞄准头部。对,就这样。”
“你少在那儿自言自语吧。”
“他在哪儿?”博比·特里问。
“我们会发现他的。”
“要是他拐弯怎么办?”
“拐到哪里?”戴夫问,“跟州际公路相连的都是乡村土路。放松,博比·特里。”
博比·特里痛苦地说,“我不能放松。我一直在想被绞死在沙漠里的电线杆上再被晒干是什么感觉。”
“怎么会呢!……看那儿!看到了吗?上帝呀,咱们快赶上他了。”
在前方,一辆雪佛莱和一辆重型比克车迎面相撞,这起车祸已经好长时间了。它们躺在雨中,像个庞然大物,横在路中央。在路的右侧,边上有两道深深的新鲜的轮胎印。
“是他,”戴夫说,“这些车印还不到5分钟。”
他开着威利斯车,摇摇摆摆地绕过那些残骸,在路肩下他们的车颠得很厉害。戴夫把车开回到路上,法官就在他们前面,两人都看到了巡逻车留在柏油路上的带泥的人字形轮胎印。在另一个山坡上,他们看到巡逻车刚从大约两英里远的土丘上消失。
“你好!”戴夫·罗伯茨大喊着,“冲啊!”
他踩了一下离合器,威利斯车慢慢加速到60迈。挡风玻璃变成了银白色模糊的水雾,刮水器都不管用了。在那个土丘上他们再次看到了巡逻车,这一次离得更近了。戴夫猛地打开大灯开关,用脚控制变光器的开关。不一会儿,巡逻车的尾灯已开始在前面闪烁。
“好吧,”戴夫说,“咱们友好一点,把他挤出去。你的枪还在半击发状态吧,博比·特里。要是这事干成了,咱们就能在维加斯的MGM大饭店占两个位置。办糟了的话,咱们就死定了。所以只准成功,不准失败。把他挤出去。”
“哦,上帝,他为什么不从罗比奈特走呢?”博比·特里嘀咕着。他的手已紧紧握住温切斯特步枪。
戴夫在他的一只手上猛拍了一下,“也不能把枪拿到外面。”
“可是……”
“住口!还要走1英里哪,混蛋!”
博比·特里开始笑了。是游乐宫里小丑的那种僵硬的笑。
“你不行,”戴夫吼道,“还是我来干,你他妈的呆在车里。”
他们已经和巡逻车并行,巡逻车的两只轮子在人行道上空转,另外两只轮胎被挤到了松软的路肩上。带着笑容,戴夫走下了车。他的双手放在黄色雨衣的口袋里。左边的衣袋里有一支0.38口径的警察专用枪。
法官小心翼翼地从巡逻车里爬出来。他也穿着一件黄色的雨衣,走路很小心,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花瓶。左手拎着那支加伦德步枪。
“嘿,你不会用它向我射击的,对吗?”从威利斯车上下来的人带着友善的微笑说。
“我想不会,”法官说。他们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对话。“你是从科珀菲尔德来的吧。”
“是的。我叫戴夫·罗伯茨。”他伸出右手。
“我叫查理斯。”法官说着,也伸出了右手。他抬头瞟了一眼威利斯车客座的车窗,正好看到博比·特里双手握着0.45口径手枪探出头来。雨水顺着枪管向下流。他脸色苍白,仍然带着游乐宫里小丑脸上那种僵硬的笑。
“哦,杂种。”法官嘟哝着,当戴夫从雨衣口袋里朝他开火的时候,他奋力把手从罗伯茨紧紧握着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子弹从他的胃下边穿过,他倒在地上,感到头晕目眩,这种感觉迅速蔓延,子弹从他的脊柱右侧出去,留下一个茶托粗的洞。加伦德步枪从他手中滑落,他被弹回巡逻车驾驶室的车门旁边。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只乌鸦已落在路远侧的电话线上。
戴夫·罗伯茨跨上一步,准备完成使命。就在这时,博比·特里从威利斯车的车窗边开火了。子弹打中了罗伯茨的喉咙,打飞了喉咙的大部分。一股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在他的雨衣前面,和雨水混在一起。他转向博比·特里,下巴一张一合,就是没有声音,表情异常惊奇,双眼都鼓了出来。他拖着脚向前走了两步,然后,惊奇的神情从他双眼中消失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倒地而死。雨水落在他的雨衣上面,叮叮咚咚的。
“哦,妈的,瞧这事办的!”博比·特里惊慌失措地叫道。
法官想:我的关节炎消失了。如果我能活下去,我将使医学界感到震惊。朝内脏开一枪就可以治好关节炎。哦,亲爱的上帝啊,他们一直在追杀我。弗拉格告诉他们了吗?他一定告诉了,上帝帮帮委员会派来的人吧……
加伦德步枪倒在了路上。他弯腰去捡,感觉内脏都要从身体里跑出来一样。奇特的感觉,但这可不是让人高兴的感觉。不要紧。他抓住了那枝枪。保险还开着吗?开着呢。他举了起来。重如千钧。
博比·特里最终把震惊的目光从戴夫身上移开了,恰在此时,他看到法官准备向他射击。法官坐在地上,雨衣从胸部到脚都已被鲜血染红,他把枪架在了膝盖上。
博比开了一枪,偏了。这时加伦德步枪也发出了雷鸣般的响声,碎玻璃片溅了博比·特里一脸。他大叫着,觉得自己死定了。然后他发现半边挡风玻璃不见了,这才知道自己还有希望赢。
法官费力地重新瞄准目标,加伦德步枪在膝盖上转了将近两度。博比·特里这时全神贯注地射击,快速地连发三枪。第一枪把巡逻车驾驶室的一侧打了一个洞。第二枪打在法官右眼上方。0.45口径手枪近距离的威力很大。多悲惨的事情啊,这一枪把法官的大半个头骨都掀掉了,他的头猛地往后仰去。博比·特里的第三枪正好打在法官的下巴下面1/4英寸处,这一枪把他的牙齿都打碎了,下巴和颌骨也碎了。他的手指抽搐着,压在了加伦德步枪的扳机上,但子弹却射向了苍白的下着雨的天空。
四周一片沉寂。
雨水打在巡逻车和威利斯车的车顶上,打在两个死人的雨衣上。这是唯一的声音,直到乌鸦呱呱叫着从电线上飞走才打破了沉寂。这叫声把博比·特里吓了一大跳。他从座位上慢慢地走下来,手里仍紧紧握着冒烟的0.45口径手枪。
“我成功了,”他对着大雨喊道,“打烂了他的屁股。你最好相信。打得很准,他妈的太对了。博比·特里如你所想把那家伙杀死了。”
但是恐怖渐渐袭来,他意识到他打烂的根本不是法官的屁股。
法官已死,他的尸体靠在巡逻车上。博比·特里抓住法官雨衣的翻领,猛地往前一拉,盯着法官残缺的相貌。除了鼻子,什么都没了。
它可以是任何人。
在恐怖的梦魇中,博比·特里又听到了弗拉格的声音:我要把他完好无损地送回去。
亲爱的上帝啊,这可以是任何人。就好像他在故意和“步行者”对着干一样:两枪直接命中脸部,甚至连牙齿都没了。
雨,叮咚叮咚地下着。
它在那儿,这就是一切。他不敢到东部去,也不敢停留在西部。他要么光着脊梁被绞死在电线杆上,要么……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吗?
他怪异地笑了笑,对这个问题毫不怀疑。那么,该怎么办呢?
他用手挠着头发,低头看着法官残缺不全的脸,想找出答案。
南部。这就是答案。南部,没有任何边防警卫。向南去墨西哥,如果那还不够远,继续南下去危地马拉,巴拿马,也可能是可恶的巴西。把一切都抛开,不再有东部,不再有西部,只有博比·特里,安全地远走高飞,离“步行者”越远越好……
在午后的雨中,有一个新的声音传来。
博比·特里猛地抬起头。
雨,是的,雨正敲打在两辆机动车的车箱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的金属声,还有两台发动机轰隆隆的响声,还有……
一种奇怪的钟表的滴答声,像雨靴轻轻踩在碎石铺成的辅路上。
“不。”博比·特里小声说。
他开始转身。
钟表的声音正在加速。快走,小步跑,跑,全速跑,博比·特里已经团团转了一圈。太迟了,他正跑过来,弗拉格正跑过来,就像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鬼从最可怕的画面里跑了出来。
黑衣人快活得满脸红光,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光芒,咧开嘴唇,一副饥饿贪婪的笑容,露出墓碑一样巨大而锋利的牙齿,他的双手已伸到他的面前,几根闪亮的乌鸦羽毛从他的头发里掉了下来。
不,博比·特里想说,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嘿,博比·特里,你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黑衣人怒吼一声,给了不幸的博比·特里致命的一击。
真的有比钉死在十字架上更可怕的事情。
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