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的房子俯瞰着一座公墓。
晚饭后,他和拉里坐在后门廊抽着雪茄,目送夕阳在山边渐渐隐去,变成淡淡的橘黄色。
法官说:“小时侯,我家离伊利诺伊州最好的公墓很近,走走就到。公墓名叫希望山。我父亲当时已60多岁了,每天晚上晚饭后,他都要去散步。有时我陪他一起去。每当我们路过那个修缮一新的公墓时,他就会说:‘特迪,你怎么看?有希望吗?’我回答:‘这里是希望山。’每次他都放声大笑,就像第一次一样。我有时想,我们路过那个公墓只是因为他想和我分享这个笑话。他很富有,但他似乎最欣赏这个笑话。”
法官抽着烟,下巴垂了下来,肩膀高耸着。
他说:“他死于1937年,那时我才十几岁,我一直很想念他。男孩子不需要父亲,除非是个好父亲,而一个好父亲是必不可少的。没有希望,只有希望山。他多么喜欢那个笑话!他去世时是78岁。拉里,他死得像个国王。他坐在我们家最小的房间里的宝座上,膝盖上放着报纸。”
面对这样有些蹊跷的怀旧之情,拉里不知如何是好,便没有做声。
法官叹了口气,说道:“不久这里就会有些动作了。就是说,如果你能重新开始供电。如果你不行,人们就会紧张起来,赶在恶劣天气袭来之前开始向南方走。”
“拉尔夫和布拉德说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相信他们。”
“那么我们得希望你信任的人是可靠的,是不是?也许那个老太太走了是件好事。也许她知道那样更好。也许人们应该自由地自己判断天空中的光是什么,树是否有脸,是否那张脸只是光和影的把戏。拉里,你懂我的话吗?”
拉里老老实实地说:“不懂。我没有把握。”
“我在想,在革新抽水马桶之前我们是否需要先革新那些令人厌烦的上帝和救世主以及永恒之类的事情。我的话就是这个意思。我在想,现在是否需要上帝。”
“你认为她死了?”
“她已经走了6天了。搜寻委员会没有发现她的踪影。是的,我认为她死了,但即使现在我也说不准。她是个令人惊异的女人,完全不能用常理衡量。也许我几乎很高兴她离开的原因,有一条就是我是个非常正常的老守财奴。我喜欢每天慢慢地过日子,浇我的花园——你看到我怎样买回了秋海棠吗?我对此相当的自豪——读我的书,为自己的书写关于瘟疫的笔记。我喜欢做这些事情,然后在睡觉时喝一杯葡萄酒,无忧无虑地入睡。是的。我们之中没有人想看到凶兆,无论我们多么喜欢看鬼怪小说和恐怖电影。我们之中没有人真的想看到东方的星星或是夜里火焰的支柱。我们想要和平、理性和墨守成规。如果我们不得不在一个老太太的黑脸上看到上帝的话,那一定会提醒我们往意,每个上帝都有一个魔鬼——而我们的魔鬼可能离我们比我们想象的近。”
拉里尴尬地说:“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他强烈地希望法官没有提到他的花园、书、笔记和他的睡前葡萄酒。他曾乐观地想象朋友见面的情形,还做了个无忧无虑的提议。现在他担心,是否有可能继续下去,而不至于听起来像个残忍的投机的弱智人。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我接受。”
拉里闻言一震,他坐的椅子吱吱作声。“谁告诉你的?法官,这应该是严格保密的。如果委员会里有人走漏消息的话,我们就麻烦了。”
法官抬起一只满是老人斑的手,止住了他的话。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两只眼睛眨了眨。“小声点,孩子,小声点。你的委员会里没有人走漏消息,起码我不知道,而且我也没有到处打听。不,我说出这个秘密给自己听听。你今晚为什么到这里来?拉里,你的脸就说出了一切。我希望你不要去打扑克。当我谈起我那几个小小的爱好时,我看出你的脸色暗淡,垂头丧气……你的脸上有一副十分滑稽的模样……”
“有那么滑稽吗?我该怎么做,对……看上去很高兴……”
法官静静地说:“派我到西部去,刺探那片土地。不是为这个吗?”
“正是。”
“我一直在想,你们要多久才会想出这个主意。当然,这非常重要,非常必要,如果自由之邦要得到百分之百的机会生存的话。我们并不真知道他会在那里做什么。他很可能在月亮的背面。”
“如果他真的在那里的话。”
“他在那里。他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在那里。千真万确。”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指甲剪,开始剪指甲,轻微地啪啪声点缀着他的话。“告诉我,委员会有没有讨论过,如果我们决定更喜欢那里怎么办?如果我们决定留下来怎么办?”
拉里大吃一惊。他告诉法官,据他所知,还没有人想到过这个主意。
法官以一种富于欺骗性的悠闲态度说:“我猜他把灯都点亮了。你知道,那是有吸引力的。显然英彭宁这个人感到了这一点。”
拉里冷冷地说:“如释重负。”法官开怀大笑。
笑够了之后,他说:“我明天去。我想,我坐罗沃尔。向北到怀俄明州,再向西。感谢上帝我还能开车!我要一直开过爱达荷州,向加利福尼亚州北部方向去。去大概要花两星期,回来时间更长。回来时,可能要下雪了。”
“是啊。我们讨论过那个可能性了。”
“而我老了。老人容易发心脏病,也会犯愚蠢的错误。我想你一定派了备用的人?”
“这个……”
“不,你不必谈这个。我收回这个问题。”
拉里结结巴巴地说:“你看,你可以拒绝。没有人用枪顶着你的头……”
法官敏锐地问道:“你是在试图推卸你对我应负的责任吧?”
“也许。也许我在这样做。也许我认为你回来的可能性只有1/10,而你带回有用信息的可能性只有1/20。也许我只是想用比较好的方式说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你可能太老了。”
法官说:“对于冒险来说我是太老了,但我希望对于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来说我还并不太老。在那里有一个老太太,她很可能已经悲惨地死去。毫无疑问,是受到宗教狂热的影响。但努力做正确的事情的人们总是显得有些疯狂的。我要去。我会冷。我的肠胃不太好。我将会很孤独。我会怀念我的公墓。但……”他抬起头来看着拉里,双目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也会很聪明的。”
拉里说:“我想你会的。”他感到泪水在眼角打转。
法官问道:“露西怎么样?”他显然不打算再谈论关于他的行程的话题。
拉里说:“很好,我们都很好。”
“没有问题?”
“没有,”他想起了纳迪娜。上次看到她时她的绝望无助仍然深深的困扰着他。她曾说,你是我最后的机会。奇怪的话,简直像要自杀。怎样才能帮助她呢?心理治疗?这是个笑话,他们最多能找个兽医。现在就连祈祷电话都没有了。
法官说:“你和露西在一起很好,但我猜测,你在为另一个女人担心。”
“是的。”接下来的话很难说出口,但对别人说出心里话使他觉得好受些。“我想她可能在考虑,那个,自杀。”他一口气说道:“那不仅仅是因为我,别以为我觉得哪个女孩子会因为得不到性感的拉里·安德伍德而自杀。但她照顾的那个男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我想她感到孤独,再没有人依赖她了。”
“如果她的抑郁心情越来越严重,变成了长期反复的情况,她确实有可能自杀。”法官说话时的淡漠令人心寒。
拉里震惊地看着他。
“但你只能做一个男人,”法官说,“不是吗?”
“是的。”
“而你已作出了选择?”
“是的。”
“你的动机是好的?”
“是的。”
“那就坚持到底。”法官满足地说。“看在上帝份上,拉里,做个大人。不妨有点自以为是。天知道,太过分地自以为是很讨人嫌,但稍有一点是绝对必要的!你的灵魂需要这个,就像盛夏时皮肤需要晒个够一样。你只能管好自己的灵魂,而时不时还会有些自作聪明的心理医生甚至连这都要质疑。做个大人吧!你的露西是个好女人。照顾好你自己和她的灵魂就行了,还想承担更多的责任就是贪多嚼不烂,而人们总是因为贪多嚼不烂而倒霉。”
“我喜欢跟你说话。”拉里说,他听到这种露骨然而睿智的话既惊异又觉得有趣。
法官平静地说:“那一定是因为我说的正是你想听到的。”然后他又说:“你知道,自杀有很多种方法。”
不久之后,拉里将以痛苦的心情回想起这句话。
第二天早上8点15分,哈罗德的卡车离开灰狗车站,回泰伯梅萨地区去。哈罗德、魏查克和另外两个人坐在卡车后座,诺曼·克罗格和另一个人坐在前面。在百老汇和阿拉锋路的交叉路口,一辆崭新的罗沃尔慢慢向他们开过来。
魏查克挥挥手,喊道:“法官,你去哪里?”
法官穿着羊毛衬衣和马甲,看上去很可笑。他把车开了过来,和蔼地说:“我想大概是今天去丹佛。”
魏查克问:“你开这个能到那里吗?”
“我想如果我避开大路就能到。”
“你要是路过X-级书店,干嘛不带回来一卡车呢?”
这句俏皮话逗的每个人都大笑起来。连法官都笑了,但哈罗德却没有笑。他今天早上好像没有休息好,看上去萎靡不振。他确实几乎一夜没睡。纳迪娜人如其言,他头一天晚上实现了许多梦想。他已经在盼望着今晚。魏查克的俏皮话仅仅让他微微一笑,因为他已经有了第一手经验。他离开时纳迪娜还在睡觉。他们2点左右睡着时,纳迪娜说要看看他的账本,他对她说想看就看吧。也许他让她掌握了自己,但他搞不清了。不过那是他一辈子写得最好的东西,决定性的因素是他的欲望——不如说是他的需要。他需要有人看他的好手艺。
克罗格从卡车驾驶楼里探出身来对法官说:“你小心点,好不好?这年头路上有些不地道的人。”
“确实,”法官带着一个奇怪的笑容说,“我会当心的。先生们,祝你们一路顺风。魏查克先生,也祝你好!”
这句话又引起了一阵大笑,他们就此分手了。
法官没有去丹佛。他到36号公路后,就直接穿街而过,沿着7号公路开了。上午阳光明媚,这条路上交通也不拥挤。布莱顿镇的情况差一些,他一度不得不离开公路穿过当地高中的足球场,才躲开严重的塞车。他继续向东开,直到25号州际公路。从这里向右转就可以去丹佛,但他向左转,开上了向北的岔路。半路上,他把收音机拨到中波,又向左转,向西,在那里玫瑰静静地在蓝天下开放,脚下躺着博尔德。
他告诉拉里他太老了,不能再冒险,愿上帝拯救他,那是个谎言。他的心脏不再快节奏地跳动,空气不再这样甜蜜,色彩不再这样绚丽,已经有20年了。他将沿着25号州际公路到夏延,然后向西,去迎接山那边等待着他的事。他的皮肤虽然由于上了年纪而干瘪了,想到这些还是不禁容光焕发。沿80号州际公路向西,进入盐湖城,然后穿过内华达去里诺,然后,他再向北,但那并不重要。因为在盐湖城和里诺之间,甚至更早的时候,他就会被拦住,被盘问,很可能被送到别的地方再次被盘问。而不知在什么地方,就可能会受到邀请。
就是他遇到那个黑衣人本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开始行动吧,老头。”他轻轻地说。
他挂上档,向岔路口开去。那里有三条向北的路,都不太拥挤。正如他所猜测的,丹佛的交通阻塞和交通事故有效地阻拦了交通。另一边的路上交通相当拥挤,因为很多傻瓜在向南方走,盲目地希望向南的路会好走一些。但这条路还好,至少目前还行。
查理斯法官继续向前开,很高兴开始了他的旅程。他前一天晚上几乎没有睡,今晚,他会把身体严严实实地裹在两层睡袋里,在星光下睡得很好。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博尔德,他想回来的可能性很小。然而他极其兴奋。
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之一。
那天下午,尼克、拉尔夫和斯图骑自行车去博尔德北部,到汤姆·科伦自己住的一所小房子去。汤姆的房子已成为博尔德的“老”住户的路标。斯坦·诺戈特尼说,它就像是天主教徒、佛教徒、基督复临安息日教徒、民主党人和统一教团教徒们走到了一起,建立了一个宗教政治混合式的迪斯尼乐园。
房子前面的草坪是由许多雕像组成的怪诞的景象。有12个童贞女玛丽的雕像,其中一些显然是在给粉红色的塑料火烈鸟群喂食。火烈鸟中最大的比汤姆自己还要高,一条腿用一个四英尺长的大钉固定在地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洗礼井,一个巨大的塑料耶稣像黝黑发亮,站在装饰性的水桶里,伸出双臂……显然是要祝福火烈鸟们。洗礼井旁边是一个大塑料牛,显然正在从一个鸟澡盆里喝水。
前门帘刷地被掀开了,汤姆光着膀子出来接他们。尼克想,从远处看他那明亮的蓝眼睛和有些发红的金色胡须,倒像是个极其富有男子气概的作家或画家。走近些,就不像了,不像个有学问的人……也许是个反文化的手艺人,把矫揉造作当成了独创性。等走得很近了,聊几句,你就会发现汤姆·科伦其实并不是文质彬彬的人。
尼克知道自己之所以对汤姆怀有强烈的同情心,是因为人们认为他自己弱智。开始是因为他的残疾使他无法学会读书写字,后来是因为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又聋又哑的人一定是弱智。他不断地听到各种说法。他记得有一天晚上,他路过扎克店去喝几杯啤酒,那是硕尤郊区的一家酒馆。就是那天晚上雷·布思和他的伙计们袭击了他。酒吧侍者站在吧台另一头,靠着吧台跟一个顾客亲密地说话。他的手半掩着嘴巴,尼克只能猜出他说的话的只言片语。但他并不需要猜出更多的。又聋又哑……八成弱智……那些家伙差不多都弱智……
但在形容弱智的那些难听的说法里,有一个确实适合汤姆·科伦。尼克常常怀着同情的心情在自己的脑子里悄悄地用这个说法形容自己。这个说法是:这个人家伙不齐全。这就是汤姆的问题。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而汤姆的可怜之处在于,他缺的并不多,而且也都是似乎并不要紧的——就像是扑克牌里缺方块二草花三之类的。但没有这几张牌,你就不可能打好牌。没有这几张牌,就连单人纸牌都玩不赢。
“尼克!”汤姆喊道,“看见你,我真高兴!汤姆·科伦真高兴!”他搂着尼克的脖子拥抱了他。尼克在这种大晴天仍然戴黑眼罩,这时他感到他的那只瞎眼里似乎有泪要流出来。“还有拉尔夫!还有这个人。你是……我想想……”
“我是……”斯图张嘴说,但尼克用左手做了一个急促的砍的动作,他便不做声了。他在和汤姆练习记忆规则,似乎有了成效。如果你把一样你知道的东西和你想记住的名字联系起来,一般就能牢牢记住。许多年前,鲁迪也提醒了他这个。
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便笺纸,急急写了几个字。他递给拉尔夫,让他大声念出来。
拉尔夫皱着眉头,照着做了:“你喜欢放在碗里就着肉、蔬菜、调料一起吃的是什么东西?”
汤姆怔住了。他的脸上失去了活力,愣愣地张着嘴巴,像傻了一样。
斯图不自在地拧了拧身子,说:“尼克,你不认为我们应该……”
尼克把一个手指放在唇边,止住了他的话,就在这时,汤姆又恢复了活力。
“炖肉!”他哈哈大笑着跳了起来。“你是炖肉!”他看着尼克,看他是否肯定,尼克给他做了一个“V”的手势表示胜利。
“M-O-O-N,拼起来就是炖肉,汤姆·科伦知道,人人都知道!”
尼克指指汤姆的房子的门。
“想进来吗?当然!我们都要进来。汤姆正在装饰房子。”
帕尔弗和斯图跟着尼克和汤姆走上台阶时,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觉得很好笑。汤姆总是在“装饰”,他不“装修”,因为他搬进来时这房子当然已经装修过了。走进这所房子就像走进了乱糟糟的母鹅的世界。
前门口挂着一个巨大的镀金鸟笼,里面有一只绿鹦鹉标本被仔细地捆在木棍上,尼克不得不弯着腰从鸟笼下钻进去。他想,问题是,汤姆的装饰并不仅仅是混乱的花边。如果是那样,这所房子就不会比一个乱糟糟的牲口棚更引人注目。但这里还有别的,似乎有着常人所无法领悟的某种模式。起居室的壁炉上的一块大方积木上有一些信用卡标志,全都放在中间,仔细地支起来。欢迎在这里使用您的维萨信用卡,万事达信用卡。用餐者的俱乐部。这时他忽然有了一个疑问:汤姆怎么会知道这些标志都属于同一种类型?他不识字,然而他却鬼使神差般摸出了其中的门道。
在咖啡桌上放着一个大灭火器。警灯放在窗台上,那里可以见到阳光,能把冷冷的蓝光投到对面墙上。
汤姆领着他们参观了整所房子。楼下的游戏室里堆满了汤姆从一个动物标本店找到的鸟和动物标本。他把鸟都用几乎看不见的钢琴丝挂起来,那些猫头鹰、鹰,甚至还有一只羽毛被虫蛀了的少一只黄色玻璃眼珠的秃鹰,似乎都在飞翔。一个墙角里有一只用后腿站着的美洲旱獭,另一个墙角是一只囊地鼠,还有一个墙角是一只臭鼬,第四个墙角里是一只黄鼠狼。屋子中间是一只郊狼,它似乎是所有这些小动物的焦点。
上楼梯的栏杆用红白相间的纸条缠了起来,看上去像理发店的标志。走廊上半部用更多的钢琴丝挂满了各种型号的战斗机。浴室地板被漆成明亮的铁青色,上面是汤姆收集的各种玩具船,这些船在瓷漆的海面上绕着四个白瓷的小岛和一块白瓷的大陆航行:小岛是水管腿,大陆是马桶底座。
汤姆最后领他们回到楼下,他们坐在信用卡拼画下面,面对着一幅背景是镶着金边的云朵的约翰和罗伯特·肯尼迪的三维画。画下面的说明写着:兄弟同上天堂。
“你们喜欢汤姆的装饰吗?你们觉得怎么样?好不好?”
“很好!”斯图说,“告诉我,楼下那些鸟……你不害怕吗?”
“不怕,”汤姆吃惊地说,“它们填满了锯末!”
尼克递给拉尔夫一张字条。
“汤姆,尼克想知道你想不想再被催眠一次。就像那次斯坦做的一样。这次很重要,不仅仅是个游戏。尼克说他以后会解释为什么。”
“行,”汤姆说,“你……正在……犯困……对吗?”
“对,就是这样。”拉尔夫说。
“你想让我再看看表吗?我不介意。当你把表来回摇晃时,你知道吗?很……困……”汤姆疑惑地看着他们,“但我并不觉得很困。一点不困。我昨天晚上早早就睡觉了。汤姆·科伦总是早早睡觉,因为没有电视看。”
斯图轻轻说:“汤姆,你想看大象吗?”
汤姆的眼睛立刻闭上了。他的头轻轻向前垂了下来,呼吸缓慢然而深沉。斯图惊奇地看着这一切。尼克告诉了他关键词,但他不知该不该相信这能有用,更没有想到效果会这样立竿见影。
“就象把鸡的头塞到翅膀底下一样。”拉尔夫惊叹道。
尼克递给斯图他为这次见面准备的“脚本”。斯图深深地看了尼克一眼。尼克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示意斯图继续进行下去。
“汤姆,你能听见我吗?”斯图问道。
“我能听见。”汤姆说。他说话的声音使斯图惊得一下抬起头来。
这不是汤姆平时说话的声音,但哪里不同斯图一时也搞不清。这使他想起他18岁高中毕业时发生的事情。毕业典礼前,那些一直和他一起上学的朋友们都在更衣间里,他们中至少有四个人从一年级的第一天开始就和他在一起,还有很多也差不多。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他们的脸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当时他站在更衣室的瓷砖地板上,手里拿着黑袍。当时他眼中的这种变化使他毛骨悚然,现在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他看到的那些脸已不再是孩子的脸了……但也还不是成年人的脸。它们是在地狱的边缘的脸,在两个明确界定的状态之间的脸。这种来自汤姆的潜意识深处的声音,就像那些脸一样,只是更加无穷地忧伤。斯图想,这是一个被永远地拒绝的人的声音。
但他们在等着他继续进行,他必须继续下去。
“我是斯图·雷德曼,汤姆。”
“是,斯图·雷德曼。”
“尼克在这里。”
“尼克在这里。”
“拉尔夫·布伦特纳也在这里。”
“是,还有拉尔夫。”
“我们是你的朋友。”
“我知道。”
“我们想让你做一件事,汤姆。是为了那个区。这事有危险。”
“危险……”
汤姆的脸上掠过疑惑的神情,就像云影掠过仲夏的麦田。
“我必须害怕吗?我必须……”他的声音越来越细小,长叹着不再作声了。
斯图困惑地看着尼克。
尼克做出“对”的口型。
“是他。”汤姆恐惧地叹着气说道。
这就像隆冬的狂风卷过光秃秃的橡树林的声音。斯图再次感到内心的战栗。拉尔夫脸色刷地白了。
“是谁,汤姆?”斯图轻声问道。
“弗拉格。他名叫兰德尔·弗拉格。那个黑衣人。你想让我……”他又一次痛苦地长叹了一声。
“你怎么认识他的,汤姆?”这个问题不是脚本上的。
“在梦里……我在梦里见过他的脸。”
“你见过他?”
“是的……”
“他长得什么样,汤姆?”
汤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斯图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正准备继续按“脚本”提问时,汤姆说:“他看上去就像街上的随便什么人一样,但当他狞笑时,鸟儿们都从电话线上掉下来死去。当他用某一种方式看着你时,你会屁滚尿流。他吐口痰,草都会变黄。他总是在外面。他超脱了时间。他不认识他自己。他有1000个魔鬼的名字。耶稣曾把他打成一群猪。他不计其数。他惧怕我们。我们在里面。他懂得魔法。他能呼唤狼群,他和乌鸦住在一起。他是蛮荒之地的国王。但他惧怕我们。他惧怕……里面。”
汤姆不再做声。
这三个人面面相觑,脸色像墓碑一样惨白。帕尔弗把帽子从头上抓了下来,痉挛般用双手捏做一团。尼克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斯图的喉咙似乎变成了干燥的玻璃。
他不计其数。他是蛮荒之地的国王。
“你还知道关于他的其他情况吗?”斯图用低沉的声音问。
“我只知道我也惧怕他,但我会做你们希望我做的事情。但是汤姆……真的很害怕。”他又发出了那种恐惧的叹息。
“汤姆,”拉尔夫突然说,“你知不知道阿巴盖尔妈妈……是否还活着?”拉尔夫的表情极其紧张,就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她还活着。”
拉尔夫靠在椅子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但她和上帝还不对劲。”汤姆又说。
“和上帝不对劲?为什么,汤姆?”
“她在蛮荒之中,上帝把她从蛮荒中扶起来,无论是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午夜梦回之时,她都不惧怕任何恐怖……毒蛇不会咬她,蜜蜂也不会蛰她……但她和上帝还不对劲。从岩石中带来水的并不是摩西的手。把黄鼠狼空着肚子送回去的并不是阿巴盖尔妈妈。她很可怜。她会看到的,但她看到时为时已晚。会有人死去。他会死。她会死在她不应该去的河岸边。她……”
“别让他说下去了,”拉尔夫呻吟道,“你能不能让他别说了?”
“汤姆,”斯图说。
“哎。”
“你还是尼克在俄克拉荷马遇到的那个汤姆吗?你还是你醒着时我们认识的那个汤姆吗?”
“是,但我不止是汤姆。”
“我不明白。”
他挪了一下身子,酣睡中的面容安详平静。
“我是上帝的汤姆。”
斯图完全无法再保持镇定,几乎把尼克的字条掉在地下。
“你说你会做我们希望的事。”
“是的。”
“但是你是否明白……你认为你会回来吗?”
“那就不是我所能看到的了。我该去哪里?”
“西边。”
汤姆呻吟起来。这种声音使斯图毛骨悚然。我们在派他去做什么?也许他知道。也许他自己也去过那里,就在佛蒙特,在走廊组成的迷宫里,当时的回声听起来似乎像是有脚步声在跟着他。而且越来越近。
“西边,”汤姆说,“西边,好吧。”
“汤姆,我们派你去看看。然后你再回来。”
“回来把看到的告诉你们。”
“你能做到吗?”
“能。要是他们没有抓住我杀掉的话。”
斯图浑身发抖——他们都浑身发抖。
“汤姆,你自己去。一直向西走。你能找到西边吗?”
“就是太阳落山的方向。”
“对。如果有人问你为什么在那里,你要这样说:他们把你赶出了自由之邦……”
“把我赶出来。把汤姆赶出来,让他流落街头。”
“……因为你弱智。”
“他们把汤姆赶出来是因为汤姆弱智。”
“……还因为你可能有一个女人,而女人可能生下白痴孩子。”
“像汤姆一样的白痴。”
斯图的胃里无法控制地翻江倒海,头就像是会出汗的铁块。他仿佛正在一场痛苦的宿醉中挣扎。
“现在重复:别人问起你为什么在西边时你该怎么回答。”
“他们把汤姆赶了出来,因为他弱智。可不是嘛。他们担心我会有个女人,就像你们和你们的马子在床上一样,让她怀上白痴孩子。”
“对,汤姆。那样……”
“把我赶出去,”他轻轻地用悲哀的声音说,“把汤姆赶出了他漂亮的房子,让他流落街头。”
斯图用一只颤抖的手抹了一下眼睛。他看着尼克。在他眼里,尼克似乎变成了两个,又变成了三个。“尼克,我觉得我没法坚持到底了。”
尼克看着拉尔夫。拉尔夫脸色惨白,只能摇摇头。
“坚持到底吧,”汤姆出人意料地说,“别把我扔在黑暗里。”
斯图强迫自己继续下去。
“汤姆,你知道满月什么样吗?”
“知道……又大又圆。”
“不是半个月亮,也不是大半个月亮。”
“不是。”汤姆说。
“当你看到那个大圆月亮,你就回头向东走。回来找我们。回到你的家,汤姆。”
“是,我看到它就回来,”汤姆同意道,“我会回家来。”
“你回来时,要在晚上走路,白天睡觉。”
“晚上走路,白天睡觉。”
“对。而且你要尽可能不让任何人看到你。”
“不让人看见。”
“但是,汤姆,可能会有人看到你。”
“是,可能会有人看见。”
“如果看到你的是一个人,汤姆,就杀死他。”
“杀死他。”汤姆迟疑地说。
“如果不止一个人,就逃跑。”
“逃跑。”汤姆的口气肯定多了。
“但最好干脆别让人看见。你能把所有这些话再重复一次吗?”
“能。当月亮圆时就回来。不是半个月亮,也不是新月。晚上走路,白天睡觉。不让任何人看见我。如果一个人看见我,就杀死他。如果不止一个人看见我,就逃跑。但最好不让任何人看见我。”
“很好。我希望你在几秒钟之内醒过来了。行吗?”
“行。”
斯图颤抖地长叹着坐回了椅子上。“感谢上帝,总算完了。”
尼克用眼睛表示同意。
“尼克,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吗?”
尼克摇摇头。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呢?”斯图嘟哝了一句。
尼克做手势要他的便笺纸。斯图递给他,心里很高兴不用再用它了。他的手指已经汗湿了尼克写脚本的那一页,看上去几乎透明了。尼克写了几个字,递给拉尔夫。拉尔夫嘴唇慢慢蠕动着读完之后,又递给了斯图。
“历史上有些人认为疯子和傻子接近神明。我并不认为他说的话会对我们有什么实际帮助,但我知道他把我吓得要死。他说到了魔法。你怎么跟魔法斗?”
拉尔夫嘟哝道:“这些东西我一点不明白。他说的关于阿巴盖尔妈妈的那些事情,我连想都不愿想。斯图,叫醒他,我们赶紧离开这里。”拉尔夫都快哭了。
斯图又向前靠了。“汤姆?”
“哎。”
“你想看大象吗?”
汤姆的眼睛立刻睁开了,他环顾周围的人,说道:“我跟你们说过没用的。没用。汤姆不会在大白天打瞌睡的。”
尼克递给斯图一张纸,斯图扫了一眼,对汤姆说:“尼克说你干得不错。”
“是吗?我又像以前一样拿大顶了吗?”
尼克心里一阵羞愧,他想:不,汤姆,这次你耍的把戏更好。
斯图说:“没有,汤姆,我们来请你帮忙。”
“我?帮忙?没问题!我喜欢帮忙!”
“汤姆,这件事有危险的。我们希望你到西边去,然后回来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行啊,没问题。”汤姆毫不犹豫地说。但斯图觉得他看到片刻间阴影掠过了汤姆的脸……并且停留在他那双诚实的蓝眼睛后面。“什么时候?”
斯图把一只手轻轻放在汤姆的脖子上,很怀疑自己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你既不是阿巴盖尔妈妈,又没有通到上帝的热线,怎么能把这些事情弄明白呢?他柔和地说:“很快,很快了。”
当斯图回到公寓时,法兰妮正在准备晚餐。
“哈罗德来过,”法兰妮说,“我请他留下来吃饭,但他非走不可。”
“哦。”
她认真地看着他。“斯图尔特·雷德曼,谁招惹你了?”
“我猜是汤姆·科伦。”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他们坐下来吃晚饭。法兰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脸色苍白,也没吃下去东西,只是把盘子里的饭拨来拨去。
斯图说:“谁知道。我猜这可能是一种……看事情的方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在来的路上都做了梦之后退却,却在想到汤姆·科伦受到催眠会产生幻觉时打退堂鼓。如果它们不是一种看事情的方法的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少我觉得已经很久了。”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斯图说道,这时他发现自己也在把自己的饭拨来拨去。
“斯图,你看,我知道我们以前决定尽可能不在委员会的会议之外的场合谈论委员会的事务。你说过我们一谈起来就会争个没完没了,你肯定说对了。你请多隆的时候,我一个字都没说,是不是?”
他微微一笑。“法兰妮,你确实什么都没说。”
“但我不得不问你,在今天下午的事情发生之后,你是否仍然认为派汤姆·科伦去西边是个好主意?”
斯图说:“我不知道。”他把盘子推开,盘里的饭几乎还没有动过。他站起来,走到厅里的抽屉前,找到一包雪茄。他已经减到一天抽三到四根烟。他点着了一根,把呛人的烟深深地吸进肺里,又吐了出来。“从积极的一面来看,他的故事够简单,也够可信了。我们把他赶出来是因为他弱智。没有人能让他改变这个说法。如果他好好地回来,我们就能够把他催眠——打个响指的时间他就会被催眠——他会告诉我们他看到的一切,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会说的。很可能他比别的目击者更好。我毫不怀疑。”
“如果他好好地回来的话。”
“是的,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给他的指令是只在夜里向东走,白天躲起来。如果他看见的人多于一个,就跑。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看见他,就杀死他。”
“斯图,你们怎么能这样!”
“我们当然得这样!”他转过身面对着她,愤怒地说,“我们不是在玩游戏,法兰妮!你一定知道他会遇到什么……还有法官……还有戴纳……如果他们在那里被抓住!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这样反对这个主意?”
“行了,”她平静地说,“行了,斯图。”
“不,这不行!”他说,把刚点着的烟重重地按在陶瓷烟灰缸里。一片火星飞了起来,有几个火星落在他的手背上,被他粗鲁地甩掉了。“派一个弱智的孩子去为我们战斗是不对的,把别人当棋盘上的小卒一样推来拨去是不对的,向黑手党老大一样命令别人杀人是不对的,但是我想不出我们还能怎样。我想不出。如果我们不能发现他在搞什么,那很可能明年春天他就会把整个自由之邦变成一团巨大的蘑菇云。”
“行了,行了。”
他慢慢地握紧了拳头。“我在对你叫喊。对不起。法兰妮,我没有权利这样做。”
“没什么。不是你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我想,我们都在打开它。”他闷闷不乐地说,又从抽屉里的烟盒里拿出一棵烟。“无论如何,当我给他那个……叫它什么好呢?当我说他应该杀死任何一个遇到他的人时,他皱了一下眉头。这种表情一瞬即逝,我甚至不知道拉尔夫和尼克是否看到了。但我看到了。看上去就像是他在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到时候我自有主张。’”
“我以前看到过书上说,你无法让人们在被催眠时做他们醒着时不做的事情。一个人不会仅仅因为被催眠而做出违反自己道德准则的事情。”
斯图点点头。“是啊,我也这么想。但要是这个弗拉格在整个东部边界竖起一条防线呢?如果我是他,我会这样做的。如果汤姆向西走时撞上了这条防线,他可以用他的故事掩护自己。但如果他向东走时遇到他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了。如果汤姆不愿杀人,他很可能会被杀死的。”
“你可能过虑了,”法兰妮说,“我是说,如果有一道防线的话,防守应该是相当疏松的,是不是?”
“是的,大概是每50英里一个人。除非他们的人手是我们的5倍。”
“所以,除非他们已经起用了一些非常精密的仪器,就像间谍片里的那些雷达、红外之类的东西,否则汤姆很可能就平安地走过了他们的防线,不是吗?”
“这是我们的希望。但……”
“但你良心不安。”她柔声说道。
“说到底就是这回事吗?……也许是吧。亲爱的,哈罗德想干什么?”
“他留下了一些测量图。就是他的搜索委员会已经找过阿巴盖尔妈妈的地区。不管怎么说,哈罗德一直在搞葬礼的具体细节,同时还在监管委员会。他看上去很累,但他在自由之邦的工作任务不是唯一的原因。似乎他还在搞别的事情。”
“别的什么?”
“哈罗德有了一个女人。”
斯图扬起了眉头。
“无论如何,这是他坚持不留下吃晚饭的原因。你猜猜她是谁?”
斯图对着天花板眨眨眼。“哈罗德可能跟谁鬼混呢?我想想……”
“你怎么这么说话!你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她作势要给他一个耳光,他咧嘴笑着仰身躲过。
“挺好玩的,不是吗?我投降了。是谁?”
“纳迪娜·克罗斯。”
“那个有白头发的女人?”
“就是她。”
“天啊,她一定有他年纪的两倍大。”
法兰妮说:“我怀疑哈罗德现在根本不会顾及这些。”
“拉里知道吗?”
“我不知道,更不关心。那个叫克罗斯的女人就算以前是,现在也不是拉里的女人了。”
“哦。”斯图说。他很高兴哈罗德为自己找到了点小小的恋爱事件,但对此并不特别感兴趣。“哈罗德对搜索委员会怎么看?他对你说了吗?”
“你了解哈罗德这个人的。他总是微笑着,但……并不抱太大希望。我猜这是他把时间几乎都花在葬礼细节上的原因。他们现在叫他老鹰,你知道吗?”
“真的?”
“我今天听说的。我问了才知道他们在说谁。”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笑了。
“你笑什么?”斯图问。
她伸出脚来。她的脚上穿着低帮旅游鞋,鞋底的花纹是圆圈和线条。“他称赞我的旅游鞋,”她说,“这是不是有点古怪?”
“是你古怪。”他笑嘻嘻地说。
哈罗德天亮前就醒了过来,他感到腹股沟隐隐做痛,但并非完全不舒服。他起来时打了个寒战。现在清晨越来越冷了,虽然才8月22日,按日历秋天还有1个月呢。
但他的胯下火热。仅仅看着她熟睡时优美的曲线就让他热血沸腾。如果他把她叫醒她也不会介意的……也许她会介意,但她不会反对的。他仍然不知道她那双黑眼睛后面到底有着怎样的想法,他有点怕她。
他没有把她叫醒,而是悄悄穿衣起床。他不打算和纳迪娜鬼混,虽然他心里其实很想这样做。
他需要做的是单独去个地方思考问题。
他穿戴整齐,左手拿着靴子,在门口停了下来。屋子里有一点凉,在缓慢的穿衣过程中,他的欲望平息了。现在他闻到了屋子里的味道,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她说过,这只是一件小事,没有也行。也许真是这样。她可以用嘴和双手做出几乎难以置信的事情。但如果这真是那样的一件小事的话,为什么这个屋子里有一种他总是和他所有难熬的日子联系在一起的带点酸的馊味?
也许你希望它不好。
令人心烦意乱的想法。他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一关,纳迪娜的眼睛就睁开了。她坐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又躺下了。她的身体由于一阵阵的欲望而疼痛。就像是痛经一样。她想(她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的想法和哈罗德的是多么相像),如果这只是那样小的一件事,为什么她觉得这样?昨晚她一度不得不咬住嘴唇才没有喊叫出来:快点结束这个疯狂的游戏吧!
当时他躺在她的腿之间,她的话已经快要出口了,这时她抬起头来,看见窗口有一张脸。一瞬间她的欲望全都灰飞烟灭。
那是他的脸,正对她狞笑。
一声尖叫已经到了她的嗓子眼……这时那张脸不见了。那张脸只是发黑的玻璃上的影子和尘土污迹混在一起构成的不停摇动的图案。就像小孩子有时以为自己在壁橱里看见了妖怪,有时以为妖怪狡猾地躲在角落里的玩具抽屉里。
就是这样。
只不过并不是这样,即使现在,在清晨第一缕令人清醒的带着寒意的光线中,她也无法装作不是那样。装作不是那样是危险的。那就是他,他在警告她。未来的丈夫正在监视他的意中人。失贞的新娘会被拒绝的。
她注视着天花板,心想:我做的事情不算是失贞。我穿得像个街头妓女,但那根本没什么。
这就足以使人怀疑自己的未婚夫到底是什么人。
纳迪娜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
哈罗德冲了杯速溶咖啡,皱着眉头喝了下去,然后拿出两个凉的比萨饼放在前门台阶上。他坐下来吃,此时晨曦悄悄降临大地。
回想起来,最近这两天他过的简直像是疯狂的狂欢节。浑浑噩噩中,他坐了橘黄色的卡车,魏查克拍着他的肩膀叫他老鹰(他们现在都这样叫他),还有死尸,无穷无尽的死尸,然后是从死亡中回到家里,无穷无尽地变态地做爱。足以让人头昏脑涨。
但现在,坐在冰凉得像大理石墓碑一样的前门台阶上,那杯可怕的速溶咖啡在胃里晃荡着,他大口吞着味道像锯末的凉比萨饼,能够思考了。他感到在疯狂地过了一个季度之后,他不再疯狂,头脑清醒了。他忽然想到,他始终把自己看作一群极其野蛮的野人中的一个文明人,最近却几乎很少思考。他不是被思想引导,而是被欲望控制了。
即使他把目光投向弗拉蒂龙斯时,还是想起了法兰妮·戈德史密斯。他现在能肯定,那天是法兰妮进了他的屋子。他找了个借口去她和雷德曼一起住的地方,真正的目的是看看她的鞋子。他发现,她穿的旅游鞋和他在地下室地板上发现的脚印完全一样。图案是圆圈和线条而不是普通的波浪线。宝贝,毫无疑问,就是你。
他想,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不知怎么发现他看过她的日记。他一定是在哪一页上留下了印记……说不定不止一页。所以她来到他家里,想找到他对看到的东西的感想的蛛丝马迹。写下来的东西。
当然,那就是他的账本。但他现在可以肯定,她没找到。他的账本明白地说他计划杀死斯图尔特·雷德曼。如果她发现了这类东西,她一定会告诉斯图的。即使她没有告诉斯图,他也不认为她还能像昨天那样轻松自然地接待他。
他吃完了最后一个比萨饼,被它冰凉的霜和更凉的果冻夹心的味道弄得直皱眉。他决定走到公共汽车站去,不骑车。回来时,特德·魏查克或诺里斯会把他捎回来的。他出发时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好抵挡凉气。再过1个小时左右,这股凉气就没有了。他走过一座座关着窗帘的空房子。在阿拉帕赫区走过6个街区后,他开始看见一个个门上醒目的粉笔×记号。这又是他的主意。丧葬委员会检查了所有有×记号的房子,把里面所有的死尸都拖走了。×,一个叉子。住在有叉子的房子里的人们永远地走了。再有1个月,×记号就会布满整个博尔德,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现在是该思考的时候了,并且需要仔细地思考。似乎自从他遇到纳迪娜后,他实际上就停止了思考……但也许他其实在那之前就不再思考。
他想,我看了她的日记是因为我很伤心,而且嫉妒。然后她闯进了我的家,一定:是在找我自己的日记,但她没找到。但仅仅是有人闯进了家门就已经是足够大的报复了。这显然使他惊慌失措。也许他们现在打了平手,可以就此住手了。
他其实已经不再想得到法兰妮了,不是吗?……不是吗?
他感到胸中的憎恶像火炭在燃烧。也许不。但这并没有改变他们把他驱逐出去的事实。虽然纳迪娜很少说来到他身边的原因,但哈罗德感到她也是被摒弃、被拒绝的。他们是一对外人,而外人酝酿阴谋。也许这是使他们保持理智的唯一原因。哈罗德想,记住把这个写在账本里……这时他已快进城区了。
在山那边,有一个外人组成的团体。当一个地方有足够多的外人的时候,就会发生神秘的变化,你就变成了自己人。做自己人就会感到温暖。这只是,一件小事,做自己人,感到温暖,但其实这又是那样重要。大概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也许他不打算打个平手就住手。也许他不想满足于平手,满足于把开一个20世纪的收尸车当作职业,为自己出的主意得到毫无意义的感谢信,还要再等5年等到贝特曼从他们宝贵的委员会退休,他才能进去……要是他们又一次决定跳过他呢?由于这并不只是一个年龄问题,他们很可能会又一次这样做的。他们选了一个该死的又聋又哑的人,而这个人只比哈罗德大几岁。
这时他心中的憎恨灼热地燃烧起来。思考,当然,思考——说起来容易,有时做起来也不难……但当你从那些统治世界的野蛮人那里只得到了一阵哈哈大笑,甚至更糟,得到了一封感谢信的时候,思考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天还早,那里还没有人。门上有一张告示,说25日又有一个公众集会。公众集会?公众马戏。
候车室里悬挂着旅游招贴画和宠物的广告,以及一艘该死的大观光游艇的画,那艘游艇在各地游弋,亚特兰大、新奥尔良、旧金山、纳什维尔,随便什么地方。他坐下来,注视着发黑的弹球机、可乐机、卖闻起来有点像死鱼的咖啡机,他点了一颗雪茄,把火柴棍扔在地板上。
他们接受了宪法。真是的。这是多么多么过分。看在上帝份上,他们甚至唱了《星条旗永不落》。但假如哈罗德·劳德站了起来,不是为了提出建设性意见,而是为了告诉他们在瘟疫过后的第一个年头的事实呢?
女士们,先生们,我的名字叫哈罗德·劳德,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们,用老歌里的话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基本的东西仍然有效。就像达尔文一样。朋友们,邻居们,下一次你们站在这里唱国歌的时候,好好想想这个:美国死了,死透了,就像雅各布·马利、巴迪·霍利和哈里·S·杜鲁门一样死了。但达尔文先生提出的原理仍然富有活力。当你们回想宪法的美好时,也花一点时间想一想兰德尔·弗拉格,西边的人。我很怀疑他是否有空搞公众集会或是用最民主的方式讨论批准一个桃子的真正意义。相反,他一直致力于最基本的事情,他的达尔文,准备用你们的死尸来擦拭伟大宇宙的柜台。女士们,先生们,请让我谦恭地建议,当我们努力点亮灯的时候,当我们等待一个医生来找到我们快活的小蜂房的时候,他也许正在忙于寻找有飞行员执照的人,让他飞越博尔德上空。当我们在激烈地讨论谁将进入街道清理委员会时,他一定已经着手建立枪炮清理委员会,更不必说迫击炮、导弹基地,甚至还可能有细菌战中心。当然,我们知道这个国家里没有细菌或生物战中心,这是这个国家的伟大之处——怎样的国家,哈哈——但你们应该意识到,当你们忙于把所有的大篷车围成一个圈时,他在……
“嘿,老鹰,你加班了?”
哈罗德微笑着抬起头来。“是啊,我想我加了点班,”他对魏查克说,“我进来时给你算了时间,你已经挣了6块钱了。”
魏查克大笑起来。“老鹰,你是个怪人,你知道吗?”
“知道,”哈罗德仍然微笑着表示同意。他开始重新系鞋带。“是个不可捉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