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特别委员会会议记录
1990年8月17日
会议地点:泰伯梅萨区南42街拉里·安德伍德家中。委员会全部成员出席。
第一个议题是有关将这个特别委员会选举成为博尔德的常设委员会。
法兰妮·戈德史密斯获准发言。
法兰妮:“斯图和我都认为,我们大家都能被选上的最好、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整个名单得到阿巴盖尔妈妈的批准。这能为我们省去很多麻烦,比如可能有20个人被他们的朋友提名,甚至乱得连苹果车都会弄翻了。但现在我们得用另一个办法了。我并不想提不十分民主的建议,不管怎样你们也都知道计划了,但我只是想再强调一下,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找到人来提名和支持我们。很显然我们不能互相这么做——因为那会看起来太像黑手党。所以要是你们找不到一个人来提名你、另一个人来支持你的话,你就最好还是放弃吧。”
苏珊:“噢!那可有点卑怯呀,法兰妮。”
法兰妮:“是的……是,有一点儿。”
格兰:“咱们慢慢又回到委员会的道德这个题目上来了,尽管我能肯定我们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永远吸引人的话题,但我还是愿意过几个月以后再来讨论。我们是为自由之邦的最高利益服务的,我想大家对此没有异议,那么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拉尔夫:“你听起来有点生气,格兰。”
格兰:“我是有点生气。我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一直在劳神费心,这个事实应该已经很好地说明了我们的心思到底在哪儿。”
苏珊:“只有良好的愿望……”
格兰:“于事无补。是的,既然看起来我们都对愿望这么关心,那么我们肯定是走在通向天堂的大路上了。”
格兰然后说他要在委员会上讲话,题目是关于我们的侦察员或者说间谋或者随便你想叫他们什么,但他要求他们在19号开会讨论这个问题。斯图问他为什么。
格兰:“因为到19号的时候我们可能不会都在这儿了。有的人可能会被选出去。这是一个微小的可能性,但没人能真正知道当一大堆人聚在一个地方时会做什么。我们应该尽可能地谨慎。”
在好一阵的沉默之后,委员会进行了表决,以7比0决定19号开会——作为常设委员会——来讨论侦察员……间谋……或任何什么的问题。
斯图被准许在委员会上提出第三个议题,是有关阿巴盖尔妈妈的。
斯图:“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她因为个人原因出走了。她留的条子上说她将准备‘离开一阵儿’,这太模糊了,还有‘若是上帝同意的话’她就会回来。现在,情况不太乐观。我们已经组织搜索队出去找了三天了,但什么也没找到。要是她不想来的话我们也并不想就那么拽她回来,但要是她断了腿躺在什么地方或者要是她失了知觉的话,那就有点不同了。现在一部分问题是,要搜索周围所有的荒郊野地我们人手不够。问题的另一部分同我们动力站速度慢下来的原因一样,就是没有组织。所以我请求得到允许将搜索队的问题和动力站以及丧葬队的问题一起提交到明天大会的议程中去。同时我希望由哈罗德·劳德来主管搜索,因为一开始这是他的主意。
格兰说他认为任何搜索队在一个星期左右时间里都不会报回好消息。毕竟,出了问题的这位夫人已经是108岁的高龄了。但委员会整体上同意这个提议,然后经过表决,以7比0同意了斯图的意见。为了使这份记录尽可能地忠实于事实,我必须加上一笔,有几个人对让哈罗德来主管表达了怀疑意见……但正如斯图所指出的,因为这从一开始是他的主意,要是不给他搜索队的指挥权的话,无异于是一巴掌直接打在他的脸上。
尼克:“我撤回对哈罗德的反对,但保留我的基本看法。我只是不大喜欢他。”
拉尔夫·布伦特纳问是斯图还是格兰愿意把斯图的关于搜索队的提议写出来,这样他就能把它加在议程中了,他打算今天晚上在中学里把这份议程印出来。斯图说他很乐意写。
然后拉里·安德伍德提议休会,拉尔夫表示支持,接着这项提议也以7比0表决通过了。
记录人: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秘书
出席第二天会议的人差不多都齐了,来自由之邦这地方才一个星期的拉里·安德伍德这才第一次对本社区发展的规模之大有了个认识。
平时看到人们单个或两个一起地在街上来来往往是一回事,而看到他们都聚在同一个地方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现在他们是聚在桥塘礼堂里。这地方全挤满了,每个座位都有人坐,更多的人坐在通道里或者站在礼堂的后面。他们令人惊奇地能克制自己,虽然有窃窃的低语声,但没有喋喋不休的吵闹声。
自他到博尔德以来,这是头一次下了一整天的雨。那是毛毛细雨,看起来像是悬浮在空中,与其说把你打湿,不如说是雾一样的笼罩着你。虽然有将近600人聚在一起,仍然能听到屋顶上静静的雨声。屋里最大的声音是人们翻阅堆放在牌桌上的油印的会议议程时发出的不断的翻纸声,桌子就放在礼堂的双层门内。
这份议程是这样写的:
博尔德镇自由之邦
公开会议议程
1990年
1.讨论自由之邦有关同意并批准美利坚合众国《宪法》的问题。
2.讨论自由之邦有关同意并批准美利坚合众国《宪法》之《人权法案》的问题。
3.讨论自由之邦有关提名并选举7名自由之邦的代表成立一管理委员会的问题。
4.讨论自由之邦有关赋予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对于自由之邦代表团所同意的任何及全部事项以否决权的问题。
5.讨论自由之邦有关批准成立一最初不少于20人的丧葬委员会的问题,其职责为妥善掩埋博尔德城此次超级流感传染病中的死者。
6.讨论自由之邦有关批准成立一最初不少于60人的动力委员会的问题,其职责为在寒冷天气到来之前恢复电力。
7.讨论自由之邦批准成立一不少于15人的搜索委员会的问题,其目的为在可能的情况下找到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的下落。
拉里发现他的手正在神经质地忙于把这份议程折成一架纸飞机,对于这份文件,他差不多熟悉得一字不差。作为特别委员会的一员是件有意思的事情,近似于游戏——就像孩子们玩儿开议会似的。聚在谁家的起居室里,坐在一起喝着可乐,吃一块法兰妮做的蛋糕,讨论点什么事。甚至连向山里或直接向那黑衣人他们一圈的内部派间谍都像是游戏似的,部分原因是这是一件他不能想象自己会去做的事情。面对这样一场生活的噩梦你必须要失去大部分的游戏弹子。但在他们的最后一次会上,屋子里煤气灯光照得人很舒服,这件事就看起来不算什么了。要是法官或是戴纳·于尔根斯或是汤姆·科伦被抓住了,那么看起来——至少在那次最后的会上是如此——这事也不比下象棋时失了个车或者女王更要紧。
但现在,在礼堂中坐在露西和利奥之间(他一整天都没见到纳迪娜了,利奥看起来也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出去了”就是他漠不关心的回答),他一下子体会到了这事的实质,在他心里像是有一个撞锤在一下一下地敲着。这不是一个游戏。这里有580个人,他们之中大部分一点也不知道拉里·安德伍德是个正派人,或者也不知道在传染病之后拉里·安德伍德试图照料的第一个人死于服药过量。
他手心里又冷又潮。双手又要拿议程去折飞机了,但又停了下来。露西抓住他的手,紧握了一下,冲他微笑着。但他试图回报的一笑感觉却像个鬼脸似的,接着在心里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有些事是你干不了的,拉里。”
想到这儿,他心里一阵恐慌。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摆脱开呢,还是事情已经发展得不可收拾了?他可不想要这个重担。在最后那次会上他已经提了一个动议,这可能会让查理斯法官去送死的。要是他被选出去了,另外的人被选到他的位置,他们会对派法官的事情重新表决的,难道不会么?当然会的。然后他们会决定派另一个人去。当劳里·康斯特布尔提名我的时候,我就站起来说我要退出。当然了,没人能强迫我,能么?要是我决定了要退出就没人能强迫我。哪个该死的会为这事争辩呢?
斯图很早以前在那个海滩上就说过:“你内心里的某种东西就像是嚼锡纸似的。”
露西平静地说:“你会一切顺利的。”
他惊跳了一下,“啊?”
“我说你会一切顺利的。是不是,利奥?”
“噢,是的。”利奥说,猛点了几下头。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人群,就像是还没有在脑子里记下人数似的。“一切顺利。”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蠢女人,拉里心想。你拉着我的手但并不知道我可能会发起狠来一股脑把你们两个全杀掉。我已经在让查理斯法官去送死了,可他还在支持我那该死的提名呢。这不正像波兰的消防演习么。想到这儿他嗓子里禁不住透出了一点声音。
“你说了什么吗?”露西问道。
“没有。”
这时斯图正穿过主席台向讲台走去,他的红运动衫和蓝牛仔裤在应急灯刺眼的强光照射下显得又光鲜又明朗,这几盏应急灯靠一台本田摩托车的发动机带动,这套设备是布拉德·基切纳和他在动力站的一部分组员一起安装的。在礼堂中部的什么地方响起了掌声,拉里一直没搞清到底在哪儿,他愤世疾俗的天性总是认为这是格兰·贝特曼安排的一个阴谋,他在发动群众的艺术或者说技巧方面是这里的专家。无论如何,这实在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开始孤零零的几下掌声已经汇成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在台上,斯图在讲台前停住了,可笑地显得有点吃惊。掌声中还夹杂着欢呼声和尖锐的口哨声。
接着全体听众都站了起来,掌声更响了,听起来像是大雨的声音,人们高喊着“好啊!好啊!”的喝彩声。斯图举起双手,但人们仍喊个不停;要是有什么效果的话,就是声音又响了两倍。拉里向旁边瞥了一眼露西,看见她正起劲地鼓着掌,她的眼睛紧盯着斯图,嘴角弯成了一个颤抖的同时又是喜悦的微笑。她是在哭呢。在他的另一边利奥也在鼓着掌,他用那么大劲一下下地拍击着双手,以至于拉里觉得要是利奥再这么拍得时间长点儿的话双手都要拍掉了。在他兴奋到极点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积累的那些词汇抛弃了他,就像英语有时候会抛弃那些把它作为第二语言来学习的人一样。他只会大声地狂热地叫喊了。
布拉德和拉尔夫也通过马达装了一套扩音设备,现在斯图向麦克风吹了吹然后说道:“女士们、先生们……”
但掌声仍然震响着。
“女士们、先生们,要是大家能就坐的话……”
但是他们不愿意坐下。掌声滚雷般不停地响着,拉里低头看了看手,因为他自己的手也疼了,他才知道敢情自己鼓掌时也像别人一样地疯狂。
“女士们、先生们……”
雷鸣般的掌声回荡着。头顶上,在大灾难过后就选择住在这个美妙又安静的地方的一家仓燕现在发疯般地四处乱飞着,前俯后冲,拼命想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
我们是在为自己鼓掌呢,拉里心想。我们是在为我们在这儿、活着而且聚在一起这一事实而鼓掌。也许我们是再次向自己问好,我不知道。好啊,博尔德。终于来了。在这儿真好。活着真是好极了。
“女士们、先生们,请坐下,谢谢,希望大家坐下。”
掌声开始一点一点地弱下来了。现在能听见女士们——也有一些男士——在抽着鼻子。有人擤着鼻涕。人们轻声地说着话。听得到人们在礼堂里就坐时惯常的沙沙声。
“我很高兴大家都在这里,”斯图说。“我也很高兴我自己能在这里。”扩音器发出呜呜的噪声,斯图喃喃地咒骂着:“该死的东西。”这一声却被扩音器清晰地放了出来。这引起了一阵笑声,使得斯图脸红了,说道:“我猜咱们都不得不习惯起来再用这东西。”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掌声。
当那阵掌声自行平息下去时,斯图说:“对不认识我的人,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斯图尔特·雷德曼,原来是德克萨斯州阿内特人,尽管那里是离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太远了。”他清了一下嗓子,噪声又短促地响了一下,他小心地从麦克风前向后退了一步,说:“站在这儿我也十分紧张,所以请大家对我宽容一些……”
“我们会的,斯图!”哈里·邓巴顿声情并茂地喊了一嗓子,接着响起了人们附和的笑声。简直像个营火晚会似的,拉里心想。下面他们就该唱圣歌了。要是阿巴盖尔妈妈在这儿的话,我敢打赌我们已经唱起来了。
“上一次有这么多人看着我还是在我们那个小小的联合中学为足球锦标赛搞的活动上,但那一次他们还有21个别的孩子可看,更别提那些穿着短短的迷你裙的姑娘们了。”
爆发出一阵发自内心的大笑。
露西拉了一下拉里的脖子,对他耳语道:“他还担心什么呢?他是个天才!”
拉里点了点头。
“但如果你们能对我宽容一些的话,我就能想办法坚持到底。”斯图说道。
又响起了掌声。这些人是会为尼克松的辞职演说鼓掌,还要请求他用钢琴伴奏再来一遍的,拉里心想。
“首先,我要介绍一下我们这个特别委员会并解释一下我到底为什么会站在这儿,”斯图说,“我们一共有7个人,大家一起策划了这次集会,就是为了使得我们大家能够以某种方式组织起来。因为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我想现在就把我们委员会的每个成员介绍给你们,我希望大家能留一些掌声给他们,因为是他们的共同努力才制定出了现在大家手里拿着的这份会议议程。首先,向大家介绍法兰妮·戈德史密斯小姐。站起来吧,法兰妮,让大家瞧瞧你打扮起来是什么样。”
法兰妮站了起来。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戴着一串庄重的珍珠项链,要在过去这得值上2000美元。她赢得了四面八方的掌声,掌声中还夹杂着善意的噢噢地叫声。
法兰妮坐下了,脸红得厉害。未等掌声完全停息下来,斯图又继续介绍道:“下一位是格兰·贝特曼先生,来自新罕布什尔州的伍德维尔。”
格兰站了起来,人们向他鼓掌。他用两手攥拳伸出手指比出了一对V字,引得人群轰然叫好。
斯图在倒数第二个介绍了拉里,他站了起来,意识到露西在仰头冲着他微笑着,但这笑容很快就被席卷而来的掌声的热浪淹没了。要在以前,他心想,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得是在开音乐会时,还要是压轴戏上演的时候,当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唱着“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掌声。此时此刻就好得多了。他只站了一秒钟,但感觉上要长得多。他知道他不会退出提名了。
斯图最后介绍了尼克,他赢得了最长久也最响亮的掌声。
当掌声停息了下来,斯图说:“这个并不在议程上,但我想咱们是不是能以合唱国歌来开始大会。我想你们大家是记得歌词和曲调的。”
于是响起了人们站起来时的一片纷乱杂沓的声音。这时出现了一阵停顿,因为每个人都在等着别的人起头。接着响起了一个女子的甜美的声音,只独唱了前面三个字“噢,你能……”,就有人和了上去。这是法兰妮的声音,但有那么一会儿拉里却恍惚觉得这声音是被另一个声音衬托着,是他自己的声音,地点也不是在博尔德,而是在偏远的佛蒙特州,时间是7月4日,就是共和国过214岁生日的那一天,死去的丽塔躺在他身后的帐篷里,她的嘴里全是绿色的呕吐物,僵硬的手里还抓着一瓶药。
他全身掠过一阵寒意,直起鸡皮疙瘩,忽然之间他感到他们正被人窥视着,而窥视他们的这种东西,正如无名氏的一首老歌里唱的那样,从很远很远很远以外的地方也能看得到。那是一种可怕的、邪恶的、异类的东西。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有种冲动要逃开这个地方,只是跑啊跑,永远也不要停。他们在这里玩的并不是一个游戏。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是件要杀人的事。可能还要更糟。
接着其他人的声音加入了合唱。“……你能否看到,藉着黎明时的那线曙光,”这时露西在唱着,拉着他的手,又哭了,还有其他人也在哭,大部分的人都哭了,哭那失落的苦涩的一切,哭那驾着五彩的巨轮、灌注充足的动力,越线而出、飞奔而去的美国之梦,突然他的思绪又离开了那死在帐篷中的丽塔,而飞到了他和妈妈在扬基体育场的时候——那是9月29日,美国人比俄国佬只落后一场半,万事尤有可为。那一天有55000人在那个体育场里,所有人都站着,场地里的运动员们都把帽子抵放在心口上,吉德里站在土台上,里基·亨德森站在场地的极左处,(“——藉着晨光中那最后一丝微亮——”),在夕阳淡紫色的光晕中所有的灯柱都点亮了,飞蛾与夜蝇扑上去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四外里就是纽约,那个丰富多彩的不夜城。
拉里也加入进去唱了起来,当一曲唱罢再一次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时,他自己也流了几滴眼泪。丽塔已经去了。艾丽斯·安德伍德也不在了。连纽约都已成为过去。“美国”也已消逝了。即使他们能够击败兰德尔·弗拉格,不管他们做些什么,那个有着黑暗的街道光明的梦想的世界也已永远不会一样了。
明亮的应急灯光已照得他汗流浃背了,斯图这时宣布了大会的第一项日程:宣读和批准《宪法》与《人权法案》。唱国歌也使他深受感动,而感动的不只他一个人。半数的听众,可能更多,都流了泪。
没有人要求真的每一条都念——按照议会的程序来说这应是他们的权利——对此斯图深为感激。他不大善于读东西。所“读”的每一条都被自由之邦的市民们通过了。格兰·贝特曼站起来号召大家把这两份文件都接受为自由之邦的正式法律。
后面有个声音说道:“赞成!”
“提出的建议受到支持,”斯图说,“请赞成的说同意。”
“同意!”声音简直高到了房顶。科亚克本来一直在格兰的椅旁睡觉,这时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然后又把嘴放在爪子上了。一会儿之后,当人群为他们自己鼓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时,他又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喜欢表决,斯图心想。这使得他们觉得像是自己终于又能控制点什么事了。上帝知道,他们需要这种感觉。我们都需要。
最初的一步已经走完了,斯图觉得一阵紧张感热热地渗进了自己全身的肌肉之中。现在,咱们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可恶的意外正等着我们呢,他心里说。
“你们手里议程上的第三项写道,”他开始说了,但说到这儿不得不再清了清嗓子。扩音器又发出了噪声,让他的汗流得更厉害了。法兰妮正仰头镇静地望着他,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这上面写道:‘讨论自由之邦有关提名并选举7名自由之邦的代表成立一管理委员会的问题。’这就是说……”
“主席先生?主席先生!”
斯图的眼光离开了他的提纲抬起头来,感觉到一种真正的恐慌,同时还有一种类似预感的东西。
是哈罗德·劳德。哈罗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正站在中央通道中间靠前的地方。格兰曾说过,他估计反对方可能会以哈罗德为核心组成的。但难道这么快就发难?他希望不会。有一瞬间他甚至想不准哈罗德发言,但尼克和格兰都提醒过他千万别让这件事从任何一点上看起来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这是十分危险的。他怀疑自己认为哈罗德正改过向新是不是错了。看起来是对是错马上就能清楚了。
“请哈罗德·劳德发言。”
人们都转过头,伸长了脖子,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哈罗德。
“我想提议我们接纳特别委员会的全体成员全都加入常设委员会。要是他们愿意担此责任的话,就是这样。”哈罗德说完就坐下了。
全场出现了一阵沉默。斯图的脑子有些不听使唤地胡思乱想着“全都”?全都?这不是《巫师的法术》里面那只狗的名字吗?”
然后又爆发出一片掌声,响彻了整个房间,有几十个声音喊着“我赞成”。
哈罗德又平静地坐回到了他的座位,微笑着,和用手拍打着他后背的人说着话。
斯图用木槌敲了五六下桌子叫大家安静下来。
“这是他早就计划好了的,”斯图心想。“这些人会选我们的,但他们记住的却会是哈罗德。又一次,他用一种我们谁也没想到的方式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甚至连格兰都没想到。能玩出这一手,这该死的可真是个天才。”那么为什么他心里这么烦呢?也许是嫉妒?是不是因为他仅仅在前天刚对哈罗德作了一个善意的分析,而现在已经证明是落空了?
“现在有人提出了一个提议,”他对着麦克风大声叫着,这一次没管发出的噪声,“大家注意,有人提出了一个提议!”他猛敲了一下木槌,人们终于静了一些,大声喧哗变作了窃窃私语。“有人提议并有人支持我们接纳特别委员会的全体成员作为自由之邦的常设委员会。在我们讨论这一提议或者对它进行表决前,我要问一下委员会的成员中是否有人表示反对或者想要退出。”
底下是一片沉默。
“很好,”斯图说,“现在开始讨论这提议吗?”
“我认为我们根本不需要讨论,斯图,”迪克·埃利斯说,“这个主意棒极了。咱们表决吧!”
人们都鼓掌赞成表决,斯图也就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查理·英彭宁正招着手要求发言,但斯图没理他——格兰·贝特曼会把这称作选择性洞察力的好例子——而直接开始组织表决。
“支持哈罗德·劳德建议的人请说同意。”
“同意!”人群大喊着,使得那一窝仓燕又是一通乱飞。
“有人反对吗?”
没人提出反对,甚至连查理·英彭宁都没有反对——至少口头上没有。
既然整个,会场里没有一个人反对,斯图就继续进行下一项议程了。他感到有点头晕,就像有个人——也就是说,哈罗德·劳德——偷偷溜到他背后用根大棒子对着他的脑袋重重一击。
“咱们下车推着走一会儿,好不好?”法兰妮问道。她听上去很累。
“好吧。”他下了自行车,和她一起向前走。“你没事吧,法兰妮?是孩子让你难受了?”
“不是。我只是有点累。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一刻了,你不知道吗?”
“是,是太晚了。”斯图赞同地说,他们默默地推着车并肩走着。
大会一直开到一个小时前才结束,大部分的讨论是围绕着找阿巴盖尔妈妈的搜索队展开的。其他各项都几乎没怎么讨论就都通过了,尽管查理斯法官还提供了一条很有趣的信息,解释了为什么相对而言在博尔德的尸体这么少。据最后四期的博尔德日报《照相机》报道,社区里一直流行着一个荒唐的谣言,谣传说这场超级流感是由位于百老汇的博尔德大气检测中心的设备引起的。该中心的发言人们——少数几个还能站得起来的——抗议说这全是胡说,任何心存怀疑的人都可以自由地参观这些设备,他们会发现这里只有一些空气污染指示器和风导仪之类的设备,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尽管如此,谣言依然流行,可能是与6月底那些可怕日子中人们狂乱的心情有关。那个大气检测中心不是被炸了就是被烧了,博尔德的人逃走了一大半。
丧葬委员会和动力委员会也都通过了,但同时也都通过了哈罗德·劳德提出的一项修正案——他看起来对这次大会做了充分的准备,其处心积虑几乎令人恐惧——修正案的大概内容是,自由之邦的总人口每增加100人,每个委员会的组成人数就增加2人。
搜索委员会在表决时也未遭到反对,但对阿巴盖尔妈妈失踪的讨论却是缓慢拖延的。在大会前格兰曾建议斯图,除非有绝对的必要,否则不要把讨论限制到这个题目上面;因为这是个令他们所有人焦虑的问题,特别是在想到他们的精神领袖竟然相信自己犯了某种罪的时候。最好就是让他们心里不要再想这个了。
在她那张纸条的背后,那老妇人潦草地写着两条《圣经》上的章节索引:《箴言》第11章,1-3节,和《箴言》第21章,28-31节。查理斯法官以律师准备诉讼的那股认真劲把这两段经文都查了出来,于是在讨论开始的时候他站了起来,用他那嘶哑的、宣读启示录般的老者的声音把这两段读了一遍。《箴言》第11章的那段韵文这样写道:“诡诈的天平为耶和华所憎恶;公平的法码为他所喜悦。骄傲来,羞耻也来;谦逊人却有智慧。正直人的纯正必引导自己;奸诈人的乖僻必毁灭自己。”第21章的引文讲得内容也差不多:“作假见证的必灭亡,惟有听真情而言的,其言长存。恶人脸无羞耻,正直人行事坚定。没有人能以智慧、聪明、谋略敌挡耶和华。马是为打仗之日预备的,得胜乃在乎耶和华。”
法官讲完之后(他的话可以说除引文外一无所有),人们关于这两小段经文的议论涉及的范围很广,而且常常是可笑的。一个人站起来悲观地说,要是把这两段的章节数相加的话,就得出了31,正是《启示录》的章节数。查理斯法官又站起来说,《启示录》只有22章,至少“他的圣经”是如此,另外,不管怎样,21和11相加是得32,而不是31。那位积极的数字学家嘴唇喃喃的动着,但到底什么也没再说。
另一个家伙站起来说,在阿巴盖尔妈妈失踪的前一天晚上,他看到了天上有光,而且《以赛亚书》里面早就证实了飞碟的存在……所以他们还是一起把这事好好想想吧,是不是?查理斯法官又一次站了起来,这次是指出前一位先生把以赛亚当成了以西结,再有里面提到的实际并不是飞碟,而是“轮中之轮”,而且法官本人认为,真正被证实存在的飞碟只有两口子吵架时有时候飞起的那种。
另外的讨论中有许多是讲梦的,尽管人人都知道这些梦已经醒了,但现在自己还是都被讲得痴迷迷的。一个又一个的人站起来对阿巴盖尔妈妈加在她自己身上的指控,也就是骄傲,提出抗议。他们讲到她的温雅有礼和她只需一句话或一个词就能让人们平静下来的本事。拉尔夫·布伦特纳看起来被这么多人的这个大场面给吓坏了,而且几乎是张口结舌的——但也决定一定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讲出来——他站起来说了将近5分钟,最后时还加上一句说,自从他妈妈死后他就再没见过这么好的女士了。坐下的时候,他看起来就要哭了。
归结在一起,这个讨论让斯图很不舒服地回想起了守灵的感觉。这告诉他,在他们的内心里,已经把她放弃了一半了。斯图心想,要是她现在真回来的话,阿比·弗里曼特尔会发现自己仍受人欢迎,仍被人追随,仍有人听从……但她也会发现,她的地位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要是在她和自由之邦的委员会之间非要分出个高下来的话,事前已无法肯定地说她就一定会赢了,不管她有没有否决权。她走了,但这个社区依然存在。人们对这一点是不会忘记的,而他们已经大半忘了在他们生命中梦想曾短暂地具有的那种力量。
会议结束以后,有二三十人在桥塘礼堂后面的草地上坐了一会儿;雨已经停了,云也被扯散了,夜晚的空气凉爽怡人。斯图和法兰妮与拉里、露西、利奥以及哈罗德坐在一起。
“今天晚上你这死东西差点把我们都淘汰出局了,”拉里对哈罗德说。他用胳膊肘碰了法兰妮一下:“我跟你说过他是个高手,是不是?”
哈罗德只是谦虚地笑了笑,耸了耸肩。“只不过出了几个主意而已。是你们7个让一切又开始步入正轨的。你们至少应该有这个特权看到它善始善终。”
现在,他们两个离开那个即兴的小聚会已经有15分钟了,而离到家还有10分钟的路,斯图又一次问道:“你真的觉得没事吗?”
“是。我两腿觉得有点累,没别的了。”
“你是说得轻松,法兰妮。”
“别那么叫我,你知道我讨厌这个称呼。”
“对不起,我不会再那么叫了,法兰妮。”
“所有的男人都是坏蛋。”
“我会试着改进我的言行的,法兰妮——我说真的呢。”
她向他吐了吐舌头,很俏皮,但他能看出来她的心思并不在玩笑上,而他并没多想这个。她看起来苍白虚弱,无精打采的,和几个小时前那么投入地唱国歌的那个法兰妮简直是判若两人。
“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了,宝贝?”
她摇头说没有,但他觉得好像看见她眼睛里有泪水。
“怎么回事?告诉我。”
“什么事也没有。问题就在这儿。让我烦的就是什么事也没有了。我终于意识到,都结束了,就是这样。将近600人唱着‘星光灿烂的旗帜’这首歌。就像突然给了我一击似的。没有一个热狗摊。今天晚上在康尼岛上的观览车不会转个不停。在西雅图的斯佩斯尼德尔今天也不会有人晚上偷东西。人们终于想出了办法来扫清波士顿康巴特地区的毒品以及时代广场上的野鸡交易。那些都是可怕的事情,但我却觉得这治疗比疾病本身还要糟。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知道。”
“我日记里有一小部分内容叫做‘值得记住的事情’。为了将来能让孩子知道……噢,所有这些都是他永远也不会了解的。就是这个让我不开心,我想我本应把这部分叫做‘消逝的事情’的。”她真的轻轻地哭了起来,所以停下了脚步把手背掩在嘴上,想把哭泣止住。
“每个人都会这样的。”斯图说道,一边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她。“今天晚上有很多人会哭着睡觉的,相信我。”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做到为整个国家伤心,”她说,哭得更厉害了些。“但我想你能这么做。那些小事总是闯到我脑子里来。卖汽车的那些人。弗兰克·艾玛特拉。7月老果园海滩,总是挤满了人,而且他们大部分是从魁北克来的。MTV里的那个傻家伙——我想他是叫兰迪。那些日子……噢上帝,我听起来像是在念一首啰里啰嗦的诗!”
他搂着她,轻拍着她的背,想起有一次他的贝蒂姑妈因为一些面包没发起来就哭了一场——她那时身材臃肿,因为正怀着他的表妹拉迪差不多有7个月了——斯图还记得她一边用洗碗布的一角擦着眼睛一边告诉他别在意,任何一个怀了孕的女人都和得了精神病差不多,因为她们身上腺器官分泌的体液常常会混在一起乱了套。
过了一会儿法兰妮说:“好了,好了,我觉得好多了。咱们走吧。”
“法兰妮,我爱你。”他说。他们继续推着车往前走。
她问他道:“你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
“嗯,你知道的……”他说,然后停了下来而且笑了笑。
“不,我不知道,斯图尔特。”
“这有点儿蠢。”
“告诉我!”她见过斯图许多样子,但这种古怪的带点羞窘的局促神情她还没见过。
“我以前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他说,“但前几个星期我一直在想着这事。那还是1982年的事。那时候我在哈泼的加油站当加油工。我被镇上的计算器厂解雇以后,他只要可能就一直雇我。他让我做兼职,从晚上11点一直到关门,那时候都是凌晨3点才关门的。在迪克西纸厂上3点到11点班的工人们换完班不再加油以后,就没有什么生意了……有很多晚上在12点到3点之间没有一辆车来。我只能坐着看看书或者报纸,很多时候我就那么睡过去了。你能想象吗?”
“能。”她的确能。在想象中她能看到他,看到那个将要在以后成为她的男人的人,在全部时间和一系列特殊事件中和她在一起。她能看到那个宽肩膀的男人坐在一把塑料椅子里睡觉,头垂在膝盖上,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她看见他宛如睡在一个充满白光的小岛上,岛的周围环绕的就是德克萨斯的黑夜这片广阔的内陆之海。她爱这幅图景中的他,就像她爱想象中任何图景中的他一样。
“嗯,那一天晚上大约是2点一刻的时候,我正坐在哈泼的桌子后面,脚抬得高高的,读着一些西部书——有一个就像路易斯·拉穆尔或者埃尔莫尔·利昂纳德的人,开着一辆大型的旧庞蒂亚克车,所有的车窗户都关着,音响开得发疯一样地响,正放着汉克·威廉姆斯的歌。我甚至还记得那首歌——叫《走啊走》。这个人,既不年轻也不老,是一个人来的。他模样长得不错,但总觉得有些怕人——我是说,他看上去像是不用细想就能做出可怕的事来。他有一头浓密的暗色的卷发。有一瓶酒藏在他两腿下面,后视镜上挂着一对泡沫做的骰子。他说:‘高质油。’我答应了一声,但有一会儿我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因为他看起来眼熟。我正试着把这张脸对上号。”
他们已经走到街角了;住的那座楼就在街对面。他们在那儿停了下来。法兰妮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于是我问道:‘我不认识您吧?您不会是从科比特或马克西附近来的吧?’但实际上我不大像是在那两个地方认识他的。他答道:‘不是,但我很小的时候和家人曾经有一次路过科比特。好像我小的时候差不多美国的所有地方都去过。我爸爸原来在空军里的。’”
“于是我走过去给他的车加满了油,心里一直在想着他,给那张脸对着号,然后突然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一下子我知道了他是谁。我几乎想要给自己几拳,因为这个坐在那辆庞蒂亚克的方向盘后面的人应该已经死了。”
“他是谁,斯图尔特?他是谁?”
“不,你让我讲下去,法兰妮。不管你怎么说,这可不是一个荒唐的故事。我又走到窗口前,对他说:‘一共6美元30美分。’他给了我两张5块的纸票跟我说不用找了。接着我说:‘我觉得我想起你是谁了。’他答道:‘嗯,可能是吧。’然后冲着我古怪而冷淡地笑了笑,此时汉克·威廉姆斯一直在唱着进城什么的。我又问:‘你喜欢汉克·威廉姆斯是吧?’我就能想起这么一句话说了。因为我看到,法兰妮,要是我不说点什么的话他马上就要摇起玻璃把车开走了……而那时我既想让他走,又不愿让他走。至少暂时,在我肯定之前不愿他走。那时候我还不懂,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对很多事情都能肯定,不管他心里多么希望如此。”
“他说:‘汉克·威廉姆斯唱得最棒。我喜欢旅店音乐。’接着他说:‘我要去新奥尔良,要开一晚上的车,明天睡上一天,然后在小酒店里呆上整个晚上。这一样吗?我是说新奥尔良?’我问:‘和什么一样?’他说道:‘嗯,你知道。’于是我说:‘都是在南方,你知道,尽管路边有更多的树。’这话让他笑了。他说:‘可能我还会再见到你的。’但我不想再见到他了,法兰妮。因为他有一双那样的眼睛,就像一个人一直向黑暗里看着,可能已经开始能看到那里有什么了。我想,要是我曾见过那个叫弗拉格的人的话,他的眼睛可能会看起来像那样的。”
当他们推着车过了马路把车停好的时候,斯图一直摇着头。
“我一直想着这事。那之后我还想过买几盘他的磁带,可那些对我来说没用。他的声音……那声音很好听,但却给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斯图尔特,你说的到底是谁啊?”
“你还记得一个叫‘门’的摇滚乐队吗?那天晚上在阿内特停下来加油的人就是吉姆·莫里森。我敢肯定。”
她惊得张开了嘴巴:“但他死了啊!他是在法国死的!他……”但她住嘴不说了,因为想起莫里森的死一直有些可笑的地方,是不是这样呢?这里面有些秘密。
“他真死了吗?”斯图问,“我可有点怀疑。也许他是死了,我看到的那个家伙只不过是一个看是去像他的人,但……”
“你真的认为是他吗?”她问道。
他们现在坐在了楼前面的台阶上,肩并着肩,就像小孩子在等着妈妈叫他们进去吃晚饭一样。
“是啊,”他说,“我真这么想的。一直到今年夏天,我始终认为这是我遇见过的最奇怪的一件事了。好家伙,怎么会错呢。”
“而你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她惊叹道,“你在吉姆·莫里森被认为已经死了好几年以后看到了他,而你居然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斯图尔特·雷德曼,上帝把你送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他不应该给你一张嘴,而应该在那个地方给你安上一把密码锁才对。”
斯图笑了笑。“就像他们在书上常说的那样,几年的时间转瞬即逝了,每当我想起那个晚上——我时不时地就会想起来——我就越来越肯定那毕竟不是他。你知道,只不过是一个长得有点像他的人而已。于是终于让自己不再想这个问题了。但是前几个星期,我发现自己对这一点又疑惑起来了。我又越来越觉得就是他。该死的,他可能到现在还活着呢。那可真是个笑话了,是不是?”
“就算他还活着吧,”她说道,“也不会是在这儿。”
“是不会,”斯图赞同地说,“我也不希望他是在这儿。你知道的,我看过他的眼睛。”
她把手插在他的臂弯里说:“这听起来像个故事。”
“是的,但这个国家的两千万人中可能也就有一个像这样的……只有关于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或者霍华德·休斯的能比得上。”
“别再讲了。”
“好吧……不讲了。哈罗德今天晚上可出风头了,是不是?”
“我想这就叫改变话题吧。”
“我想是的。”
“没错,”她说,“他确实挺出风头。”
他听到她的语气有点焦燥,看到她轻皱着眉头连眉毛都皱了起来,不禁笑了。“让你有点心烦了,是不是?”
“是的,但我不说了。你现在和哈罗德站在一边了。”
“这不公平,法兰妮。这也让我心烦了。我们开了两次准备会……仔细讨论了每件事做到滴水不漏……至少我们是这么想的……但却冒出来一个哈罗德。他就那么东边敲敲锣西边碰碰鼓地说:‘难道你们不是这个意思吗?’我们就说:‘是啊,谢谢,哈罗德。就是这意思。’”斯图摇了摇头,又说:“每个人都推出来统一选,为什么我们从来就没想到这个呢,法兰妮?这一招可真绝。我们甚至从没谈到过这个。”
“是这样,我们中没人能确知他们的情绪会是什么样。我想——特别是在阿巴盖尔妈妈走了以后——他们会很消沉,甚至是暴躁的。再加上那个英彭宁说话像只报丧的乌鸦似的……”
“我在想是不是该想个法子让他闭上嘴。”斯图若有所思地说。
“但情况并不是这样。他们是那么……兴奋,只因为能聚在一起。你感觉到了吗?”
“是的,我感觉到了。”
“简直像再生了一样。我不认为这是哈罗德计划到的事情。他只是抓住了时机而已。”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想他。”斯图说,“我们去搜索阿巴盖尔妈妈的那天晚上,我真替他感到难过。当拉尔夫和格兰到来的时候,他看起来真是可怕,就像要晕了一样。但刚才咱们在外面草坪上聊天的时候,每个人都向他表示祝贺,他看起来就像个充了气的癞蛤蟆一样。就像是他表面上微笑着,心里却在说:‘现在你们看到这个委员会的价值了吧,你们这帮笨蛋。’他就像是一个小时候永远解不开的拼字游戏一样。就像是中国的九连环或者是那种只要拉得对头就能解开的三个铁环一样。”
法兰妮伸出脚来看着他说:“说起哈罗德,你看我的脚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吗,斯图尔特?”
斯图审慎地看了看她的脚说:“没有。只不过你是穿着那种从街上买来的难看的‘地鞋’。当然也太大了。”
她打了他一下:“穿‘地鞋’对脚有好处,所有最好的杂志都是这么说的。而且告诉你,我的脚是7号的,实在是够小的了。”
“那么和你的脚有什么关系呢?天可够晚的了,亲爱的。”他又开始推起车来,她于是也推车走在他的身边。
“我想也没什么。只是哈罗德一直看着我的脚。是在开完会以后咱们坐在草地上谈论的时候。”她摇了摇头,皱了皱眉头。“为什么哈罗德·劳德要对我的脚感兴趣呢?”她问道。
当拉里和露西到家的时候,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手拉手地走着。在这之前,利奥已经进了他和“纳迪娜妈妈”同住的那所房子。
现在,他们朝门走过来的时候,露西说道:“这可真是一次盛会。我从没想到……”她下面的话突然堵在嗓子眼儿里说不出来了,因为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他们门廊的阴影下冒了出来。
拉里感到一种热辣辣的恐惧的感觉冒到了他的喉咙口。“是他,”他脑子里疯狂地转着念头。“他来找我了……我就要看到他的脸了。”
但接着他就奇怪自己怎么会那么想了,因为那黑影原来是纳迪娜·克罗斯,没什么别的了。她穿着一件蓝灰色的质地柔软的裙子,头发松散着,飘飞在肩头,垂落在后背,她的头发是深色的,中间夹杂着银白的颜色。
她的样子不知怎么让露西觉得像是停在投机商院子里的一辆旧车,她是不由自主这么想的,但随即深恨自己这么想。那是老拉里的说法……老拉里?倒不如说老亚当吧。
“纳迪娜,”露西用一支手捂着胸口颤声说道,“你简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哦,我不知道刚才怎么想的了。”
她没理会露西,只问拉里道:“我能和你谈谈吗?”
“什么?现在?”他转头看了看露西,或者只是以为自己看了……后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时候露西是什么样了。就好像她的光芒是被一颗星星挡下去了,但那却是一颗暗星,而不是明亮的星。
“就现在。非得是现在不可。”
“明天早晨不是……”
“非现在不可,拉里。要不就再别谈了。”
他又看了露西一眼,这一次确实是看到她了,看到她的目光从他转向纳迪娜,然后又转向他,脸上是失意无奈的表情。他知道她受到了伤害。
“我马上就回来,露西。”
“不,你不会的,”她木然地说。眼睛里已经闪出了泪光。“噢,不,我不相信。”
“就10分钟。”
“10分钟,或是10年,”露西说,“她是来带你走的。你有没有带拴狗的皮带和笼头,纳迪娜?”
对纳迪娜来说,露西·斯旺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她的眼睛只是望定在拉里身上,那双深色的大大的眼睛。对拉里来说,这永远是他见到过的最奇怪也是最美丽的一双眼睛,当你受到伤害,陷入麻烦,或是就要痛苦得发疯的时候,这双眼睛就会来望着你,镇静而深切。
“我会回来的,露西。”他机械地说。
“她……”
“你进去吧。”
“是的,我想我也该走了。她来了,我就可以走了。”
她跑上台阶,在顶上绊了一下,又站稳了身子,推开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将自己刚发出的啜泣声关住了。
纳迪娜和拉里对望了很久,就像着了迷一样。事情就是这样,他想。当你的目光和屋子对面的一双眼睛对视了一下就再也忘不掉的时候,或者当你看到拥挤的地铁站台对面的一个人,而那可能曾是你的伴侣的时候,或者在街上听到一声笑声,而那可能就是那个你第一次与之作爱的女孩的笑声……
但是他嘴里却有一种如此苦涩的感觉。
“咱们走到街角再回来吧。”纳迪娜低声说,“你能做到吗?”
“我最好进去找她。你挑了一个最糟的时候到这儿来。”
“好不好?就走到街角再回来?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跪下来求你。要是你希望那样的话,就在这儿。像这样?”
令他吃惊的是她真的跪了下来,把裙子向上拉了一点儿以便能跪得下,也向他显示自己赤裸的双腿,让他好奇地发现其他的一切也是赤裸裸的。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呢?他不知道。她的眼睛看着他,使他的头有点晕晕的,他有些厌恶的感觉到这里的什么地方有一种力,是这种力使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使她的嘴正对着……
“起来!”他粗暴地说。拉住她的手把她猛地拉了起来,想尽量不去看她的裙子在落下来之前飘起来的样子;她的大腿是奶油色的,是那样一种白,不是苍白死暗的,而是充满活力的、健康而又诱人的。
“来吧。”他差不多是焦躁地说。
他们向西走去,那是群山所在的方向,那些山阴森森地横亘在远方,一块块三角形的阴影挡住了雨后出现的星星。在夜里走向那些山,总让他感觉到一种奇特的不安和一种冒险的激动。而现在,有纳迪娜走在他身边,她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肘弯处,那种感觉似乎更强烈了。他总是能做很生动的梦,三四个晚上之前他就做了有关那些山的梦;他梦见山里有巨人,模样非常可怕,他们长着亮亮的绿眼睛,像得了脑积水病的白痴那样特大号的头,有力的大手上长着短粗的手指头。那是能扼死人的手。这些白痴般的巨人把守着山里的各处通道。他们在等着“他的”时代的来到——就是那黑衣人的时代。
一阵轻柔的风顺着街道吹着,赶着纸片在前面飘飞。他们经过了金·索普尔家,经过几辆售货车,它们像死去的卫兵似的停在大停车场里。这使他想到了林肯隧道。林肯隧道里也有过巨人。他们已经死了,但那并不意味着在他们新世界里的所有巨人都死了。
“这很难,”纳迪娜说,她的声音仍然很低。“她使这很难是因为她是对的。我现在就要你。我怕我是太迟了。我要留在这儿。”
“纳迪娜……”
“不!”她厉声说:“让我说完。我要留在这儿,难道你不明白吗?要是我们彼此在一起,我就能做到了。你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她说道,声音嘶哑了下来。“乔已经不在了。”
“不,他没有。”拉里说,他觉得自己既迟钝又傻又有些不知所措。“我们回家的路上在你那儿和他分手的。他不在那儿吗?”
“不在。只有一个叫利奥·罗克威的男孩在他床上睡觉。”
“你什么……”
“听着,”她说,“听我说,你就不能听我说么?只要我有乔,我就一切都好。我能……像原来那样坚强。但他不再需要我了。我需要被人需要。”
“他确实需要你!”
“当然啦,”纳迪娜说,使得拉里又一次感到了害怕。她不再是说利奥了;他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他需要我。这正是我害怕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来找你。”她踏前一步站在他的面前,抬起头来,下巴向上倾着。他能闻到她那神秘的清新的味道,知道自己想要她。但是有一部分的他想到了露西。要是他想要在博尔德这儿成功的话就需要这一部分。要是他放弃了这一部分而跟纳迪娜走的话,他们可能就只有在今晚偷偷溜出博尔德了。那他就完了。那老拉里就赢了。
“我得回家去了,”他说,“我很抱歉,你得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了,纳迪娜。”
“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吧”——这难道不是他在一生中一直对一个又一个人说过的话吗?为什么在他明知自己是对的的时候,这些话还这样子地冒出来,揪住了他的心,使他柔肠百转,而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呢?
“和我作爱吧,”她说,伸出手臂揽住了他的脖子。她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压在他身上,他通过她身体的宽松、柔软和富于弹性知道自己先前想对了,她身上穿着的只有这一件裙子。里面完全是一丝不挂,他心里想,而这个想法极度地亢奋起来。
“好极了,我能感觉到你了。”她说着,身子开始挨着他扭动起来,两边动着,上下动着,制造出一种诱人的磨擦感。“和我作爱吧,这事就了结了。我就安全了,安全了。我就会安全了。”
他抬起手来,后来他怎么也不明白他当时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那时他只需用三个很快的动作和一次插入就能进入她的温柔乡了,而那正是她想要的。但他不知怎么抬起手来扳开她的双手,用力把她推开了,劲力用得那么大,以致于她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她不禁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拉里,要是你知道……”
“是,我不知道。那你为什么不试着告诉我,而不是……要强奸我呢?”
“强奸!”她重复道,尖声笑了起来,“噢,真可笑!噢,看你说了什么!我!强奸你!噢,拉里!”
“不管你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本该已经得到了。在上个星期,或前一个星期,你就应该得到了。在前一个星期我要你拿走它。我曾想要你得到它。”
“那太快了。”她低声说。
“但现在就太迟了。”他说,深恨自己声音里的那种残忍的腔调,但是没法控制它。他仍然因为想要她而全身发着抖,他听起来会是什么样呢?“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好吧。再见了,拉里。”
她转过身走了。在那一瞬间她已经超越了纳迪娜了,要转身而去永远不再理他。她是那个口腔卫生学家。她是伊冯娜,就是在洛杉矶和他合住一套公寓的那个人。——她已使他筋疲力尽,所以他已经缩进了她的布吉舞鞋中,而把租约交到了她的手中。她是丽塔·布莱克莫尔。
最糟糕的是,她是他的妈妈。
“纳迪娜?”
她没转回身来。她变成了一个暗暗的影子,只在穿过街道的时候才能从其他暗影中辨别出来。然后她就在群山的黑暗的背景下消失不见了。他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但她没回答。在她离开他的样子中有种可怕的东西,就在她融入黑暗背景的那种样子中。
他站在金·索普尔家门前,双手紧握着,尽管晚上很凉爽,额上却爬满了一颗颗的汗珠。他现在是有了灵魂了,终于知道作为不那么正派的人要付出什么代价了:永远也搞不清自己的动机,除非只是粗粗估计一下否则永远也分不出伤害与帮助孰轻孰重,永远也不可能清除掉对自己怀疑的那种酸涩的感觉而且……
他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要从脸上胀了出来。风又吹起来了,吹过某个空洞洞的大门口时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叫声。
露西听到他进了门,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想让它别跳了,因为他可能只是回来拿东西的,但心还是跳个不停。“他选了我”,这个想法被敲进了她的脑子里,是被她心里巨锤般的敲击赶到脑子里去的。“他选了我……”
尽管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兴奋异常并且充满了希望,但还是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等待着,眼前除了房顶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她那么说的时候只不过是告诉了他事实,对她和像她的朋友约琳那样的姑娘们来说,唯一的错处就是太需要爱了。但她始终是忠实的。她从不骗人。她没骗过丈夫,也从没骗过拉里,要是在她遇到他们之前的那些年里她不是一个修女的话……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就是不可能把做过的事情再抓在手里,把它们改正过来。这种能力可能被授予了神,但是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没有的,而且这可能也是件好事。要不的话,可能当人们在很老的时候死掉时还一直在试着改写他们十几岁时候的历史呢。
要是你知道过去是不可改变的,可能你也就能够宽容些了。
泪水从她的腮边悄悄地流了下来
门拍答一声开了,她看见他走了进来,只能看到一个剪影般的轮廓。
“露西?你醒着吗?”
“是的。”
“我能把灯打开吗?”
“想开就开吧。”
她听到了煤气发出的轻微的嘶嘶声,接着灯亮了,火焰被调得很低,只剩下一线光,在灯光中能看到他了。他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我得解释解释。”
“不,不必了。上床来吧。”
“我必须说。我……”他把手压在了额头上又掠了一下头发。
“拉里?”她坐了起来,“你没事吧?”
他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开口了,说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她:“我爱你。要是你想要我的话,就得到我了。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得到很多。我永远不会是你最好的选择的,露西。”
“我愿意碰碰运气。上床来吧。”
他上来了。然后他们做了爱。完事以后她告诉他她爱他,这是真的。上帝可以作证。好像这正是他想要也需要听到的,但她认为他没能睡多长时间。夜里有一次她醒了(或者是梦见她醒了),她觉得拉里是在窗户那儿,向外望着,他的头耸着像在听着什么,光和影的线条使他的脸看起来像是一个凶暴的面具。但在日光里她越加肯定那一定是个梦了;在日光里他又像是原来的自己了。
仅仅三天以后他们就从拉尔夫·布伦特纳那儿听说,纳迪娜已搬去与哈罗德·劳德同住了。
听到这个,拉里的脸像是绷紧了,但只是一会儿的时间。
尽管露西不喜欢自己这样,但拉尔夫的消息让她呼吸也觉得轻松多了。看起来这事一定是结束了。
见到拉里之后只一会儿她就回了家。她进了门,走到起居室,点亮了灯。手里高高地举着灯,她来到了房子的后部,只停了一下让灯光照进那男孩的房间。她要看看自己告诉拉里的是不是实话。是实话。
利奥四肢张开着躺在一堆被单里,只穿着贴身的内衣……但身上的伤口和抓痕已经看不清了,大多数已经全然不见了,靠几乎脱得精光晒的那一身棕黑色也退了下去。但还不止这些,她想。他脸上的什么东西也变了——尽管他睡着觉她也能看到这变化。那沉默的表情,必要的残酷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不再是乔了。这只是一个在忙了一天以后睡着了的男孩。
她想起了那个晚上,她几乎就要睡着了但是醒了过来,发现他已经不在她身边了。那是在缅因州的北贝里克的事——离这里有大半个大陆的距离。她尾随着他到了那所房子,拉里正在那儿的门厅里睡着觉。拉里在里面睡着,乔在外面站着,带着那种沉默的残酷挥舞着手里的刀。那时在他们之间除了那扇薄得能切开的纱门以外一无所有。是她让他离开的。
仇恨像浪潮一样向纳迪娜扑来,如同燧石与钢铁相撞击一般迸发出明亮的火花。那盏灯在她手中颤抖着,使得杂乱的暗影在屋中不住地跳跃舞动。她真应该让他干的!她真应该亲自为乔拉着门,让他进去以便他能够狠刺、猛劈、狂砍,刺透了他挖出他的心肝来整个儿毁了他。她真应该……
但现在那男孩翻了个身在嗓子眼儿里呻吟了一声,好像是醒了。他的手臂抬起在空中击打着,就像在梦中要赶开一个黑影似的。纳迪娜退了出来,她的两个太阳穴里血脉沉重地跳动着。在这男孩身上仍然有些奇怪的东西,她不喜欢他刚才动的方式,就好像他知道了她的想法似的。
她现在必须走在前头。她必须要赶快。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地板上有一块地毯。房间里有一张窄床——一个老女仆的床。除此之外就一无所有了。甚至连一幅画也没有。这是一个全无特点的房间。她打开壁橱的门,在挂着的衣服后面翻找着。她双膝着地跪在地上,流着汗。她搬出一个色彩明艳的盒子,前面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些欢笑着的成人,他们正一起玩着一个游戏。这游戏已经至少有3000年的历史了。
她是在城里的一家新奇品商店里发现这块装在盒子里的乩板的,但她不敢在这房子里用它,不在这儿和这男孩一起用它。事实上,她根本一次都没敢用它……直到现在。是什么东西驱使她走进那家商店的,当她看到这个画着欢乐游戏的盒子时,内心里展开了一阵激烈的斗争——那是心理学家叫做强制,厌恶的斗争。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地流着汗,心里同时想做两件事:既想头也不回地急奔出那商店,又想抓起那盒子,那个可怕的作乐之盒,把它带回家。第二个愿望更使她惊惧,因为那好像不是她自己的愿望。
最后,她还是带走了盒子。
那是4天以前的事了。每一天晚上那种强迫力都增强一分,一直到今天晚上,她带着自己也不理解的一份恐惧几乎处于半神经质状态,于是赤裸着身子穿着那件蓝灰色的裙子跑去找拉里。她要去永远地结束这份恐惧。当站在门廊下面等着他们开会回来的时候,她肯定自己最后是做对了。那时她心中有那样一种感觉,那种微醉的,电击般的的感觉,从那男孩追逐着她跑过露水沾湿的草地起她似乎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只有这一次那男孩能捉住她。她会让他捉住他的。这将是结局了。
但当他捉住她的时候,他并不要她了。
纳迪娜站了起来,把盒子端到胸口高,又熄灭了灯。他嘲弄了她,他们是不是说地狱里是没有愤怒的……一个被嘲弄了的女人最好还是去与魔鬼交往……或者是他的党羽。
她只停留了一下从前厅的桌子上拿了大手电筒。从房子的深处,那男孩在睡梦中喊出了声,这使她有一阵子浑身发僵,头发都竖了起来。
然后她出去了。
她的哈雷摩托车在那儿停着,就是她几天前骑到哈罗德·劳德家的那一辆。为什么她要去那儿呢?从她到博尔德以后就没和哈罗德说过几句话。但在她面对那乩板心乱如麻时,在其他人都已不再做噩梦而她仍时时在梦里面对恐怖时,她觉得必须要去告诉哈罗德。她还记得在停车场发动哈雷的时候她也很害怕这阵冲动。就像那阵让她买了那块乩板的冲动一样(“让你的朋友们惊奇!更丰富你的收藏!”盒子上写道),就好像也是一个来自她自身以外的主意。也许是他的想法。但当她屈从于这阵冲动到了哈罗德家的时候,他却并不在家。那房子上着锁,这是她到博尔德以来遇到的第一间上锁的房子,而且窗帘也都拉着。她倒有点喜欢这样,也有一会儿因为哈罗德不在而品味了一下苦涩的失望滋味。要是他在的话,他会让她进去然后在她身后锁上门。他们会走进起居室谈谈话,或者做爱,或者一起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没有人会知道。
哈罗德的家是个隐密的所在。
“我这是怎么了?”她对着面前的黑暗低声问道,但黑暗没有给她答案。她起动了哈雷,那发动机发出的一连串均匀的扑扑声响似乎亵渎了夜晚的宁静。她挂上了档开走了。向西而去。
车跑着,清凉的夜风拂在她的脸上,她终于感觉好了些。夜风,去吹散蛛网吧。你懂我的意思,是不是?当再没有选择的余地时你会怎么做?你只能选择那剩下的。你选择了黑暗中的冒险,不管它意味着什么。你任由拉里去与假正经、言词单调又头脑简单的她去玩弄愚蠢的诡计。你不再与他们纠缠。你冒险……不管冒险的代价是什么。
更可能的是你冒险的代价就是自己。
在她车头的小型车灯照耀下,路不断地在她面前延伸。她不得不换了二档,因为路已经开始爬坡了。她现在是在贝斯莱恩路上了,在朝着那黑色的大山开去。让他们去开他们的会吧。他们关心的是恢复电力;而她的情人关心的则是得到整个世界。
她车子的发动机停顿了一下显得很费力,但还是在继续前进着。一种可怕然而带有性冲动的恐惧开始抓住了她,摩托车振动的车座开始在下面使她感到一阵躁热(“嗨,你可真猥亵呀,纳迪娜”,她心情极好地想着,“下流、下流、下流”)。在她右边是一道直直的悬崖。下面除了死亡以外什么也没有。那么上面呢?好的,她会看到的。现在要回去已经太迟了,这个想法本身就使她有一种矛盾的然而又是美妙异常的自由的感觉。
1个小时以后她已经到日出剧场了——但还有3到4个小时才真的会日出。这个圆形剧场座落在快到弗拉格斯塔夫山山顶的地方,差不多自由之邦的每个人到博尔德没多久的时候就到山顶的营地去过了。在晴天里——至少在夏天,博尔德的大部分日子都是晴天——你能看到整个的博尔德,向南平推25里以外的地方能一直看到丹佛,再向前200英里开外就是通向新墨西哥的层层薄雾了。东面就是平原,一直延伸到内布拉斯加州,旁边更近些的是博尔德谷,像刀削斧劈一般地穿过山脚下,周围长满了松树和云杉。要是在夏天里经过这儿,能看到日出剧场上空有很多滑翔机循着上升气流飞翔着,像鸟一样。
现在纳迪娜能看到的就是那个装6组电池的大手电照出来的东西,她把手电放在了靠近悬崖的一张野餐桌上。那儿有一个画家用的大速描簿,已翻到新的一页,那支三个角的乩板像只三角形的大蜘蛛一样趴在速描簿上。一支铅笔从它的肚子处伸出来,就像蜘蛛的刺一样,轻轻地挨着本子。
纳迪娜正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半是陶醉半是惊恐。她的哈雷车多半不是为爬山而设计的,但还是勤勤恳恳的载着她爬到了这儿。她现在的感觉正是哈罗德在尼德兰时的感觉。她能感觉到他。但哈罗德是以一种更精确和技术的方式来体会这一点的,像联想一小块铁被磁铁吸引,那是一种“拉引”,而纳迪娜则更觉得这像是一个神秘的事件,是一种越界。跑了这么远她甚至也还只是在山脚下,就好像这些山是处于两种势力范围之间的一块无人地带一般——这两种势力就是西边的弗拉格和东边那老妇人。在这里两边的法力都有,它们交相混合,形成了一种自己的混合体,既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魔鬼但却完全是异教的。她觉得自己正置身于精灵出没之地。
而那块乩板……
那只标着“台湾制造”的艳丽的盒子,已被她随手扔开,听凭风吹到什么地方去。这乩板本身只是印制粗劣的纤维板或是石膏做的。但这无关紧要。这只是一件她只用一次的工具——也只敢用一次——即使是制造粗劣的工具也能达到目的:比如去打破一扇门,去关上一扇窗户,去写一个名字。
盒子上的字又重现在了眼前:让你的朋友们惊奇!更丰富你的收藏!
在他们骑着他的摩托车飞驰时拉里时常大声唱的那支歌是什么来着?“你好,总机,你们的线路怎么了?我想找……”
想找谁呢?但那正是问题所在,是不是?
她想起了自己上大学时候用乩板的事。那已经是十几年以前了……但也可能就是昨天的事。她上到宿舍的三楼去找一个叫雷切尔·蒂姆斯的女孩,问她有关她们一起上的补充阅读课作业的事。那屋子里挤满了女孩子,至少有6到8个,都吃吃轻笑或欢声大笑着。纳迪娜记得当时她们的举动像在忙着干什么,吸烟或甚至是吸毒。
“别这样!”雷切尔说,自己也在吃吃笑着。“要是你们都这个样子像一群驴一样,怎能期望达到精神上的交流呢?”
这个会笑的驴子的说法让她们觉得无比好笑,于是又一阵女孩子笑声的疾风在房间里回荡了一阵。那乩板那时就像现在一样的放在那儿,像只三角形的蜘蛛用三条短粗的腿立着,也有支铅笔垂下来。在她们笑个不停的时候,纳迪娜拾起一张从画家速描簿上撕下来的特大号的纸,粗略地读了一遍那些已经写出来的“来自太空的讯息”。
“汤姆说你又在用那种草莓冲洗器了。
妈妈说她很好。
约翰说要是你停止吃那种自助餐厅的豆子,就不会放这么多屁了!!!!!”
其他的,也是一样的无聊。
现在笑声已经停息下来,她们可以重新开始了。三个姑娘坐在床上,每个人都从不同的方向把指尖抵在了乩板上。有一阵儿纸上什么也没有。然后板子开始颤动了。
“是你弄的,桑迪!”雷切尔抗议说。
“不是我!”
“嘘!”
板子又开始颤动,姑娘们静了下来。它动起来,又停下,又动起来。写了个字母“F”。
“滚……”叫桑迪的女孩说。
“也滚你的。”另一个人说,于是她们停下来又笑开了。
“嘘!”雷切尔严肃地说。
乩板开始更快地移动了,划出了A、T、H、E和R几个字母,拼出了一个“父”字。
“亲爱的爸爸,你的宝贝在这儿呢。”一个好像叫帕蒂或别的什么的女孩说道,格格地笑了起来。“一定是我爸爸,他在我三岁时得心脏病死了。”
“又在写别的了,”桑迪说。
“S、A、Y、S,”乩板又艰难地拼出了一个“说”字。
“她们干嘛呢?”纳迪娜低声问一个她不认识的、高个子长着一张马脸的女孩。那个马脸的女孩正双手插兜满脸厌恶地在旁边看着。
“一群女孩用一件她们根本不懂的东西玩着一个游戏,就干这个呢。”那马脸女孩用更低的声音说。
“爸爸说帕蒂,”桑迪念道,“真是你老爸。”
又是一阵格格的笑声。
那个马脸的女孩戴着一副眼镜。现在她把手从大衣兜里拿出来,从脸上摘下了眼镜,一边擦着镜片一边仍然低声地对纳迪娜进一步解释道:“乩板是巫婆和巫师用的一种工具。肌肉运动学家……”
“什么学家?”
“研究运动和肌肉与神经相互作用的科学家。”
“噢。”
“他们认为乩板实际上与轻微的肌肉运动有关,可能是由潜意识而不是由明确的意识引导的。当然了,巫师和巫婆认为乩板是由幽冥世界中存在的实体推动的……”
围着乩板的女孩们又发疯似地一阵大笑。纳迪娜从那马脸女孩的肩上望过去,看到现在纸上写着:“爸爸说帕蒂应该不再去。”
“……去那么多次厕所,”旁观的一个女孩接口说,引得大家又笑了一阵。
“不管哪种说法对,她们这都是瞎弄。”马脸女孩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这么做很蠢。巫师和科学家都认为这种自动写的东西可能是危险的。”
“你认为今晚的神灵不大友善是吗?”纳迪娜轻声问。
“可能神灵总是不友善的,”马脸女孩说,同时严厉地瞪了她一眼。“或者也可能你的潜意识会写出些你完全意料之外的东西。你知道,关于这种自动书写完全失去控制的例子是早有记载的。好多人都疯了。”
“噢,那可太不正常了。这只不过是个游戏。”
“游戏有时候也会变得很严重的。”
纳迪娜还没来得及回答,马脸女孩的评论就被猛然爆发出来的最响的一阵笑声打断了。那个叫帕蒂什么的女孩已经从床上滚落下来躺在了地板上,她捂着肚子大笑着,一边还轻轻踢打着双脚。纸上完整的信息写道:“爸爸说帕蒂应该不再去和利昂纳德·卡茨赛潜泳。”
“是你干的!”终于站起来以后帕蒂对桑迪说。
“不是我,帕蒂!真不是!”
“是你爸爸!他从阴间说的!从那边说的!”另一个女孩对帕蒂说。她学着波利斯·卡罗夫般的声音,纳迪娜觉得很好听。“只是别忘了,下次你再在利昂纳德的道奇车后座上脱裤子时他可看着你呢。”
人们对这次攻击又报以一阵大笑。笑声小了点的时候,纳迪娜挤到前面去拉了一下雷切尔的胳膊。她是想问完作业就悄悄地走开。
“纳迪娜!”雷切尔叫道。她的眼睛闪着快乐的光。两颊上荡漾着玫瑰色的红晕。“快坐下,咱们看看神灵有没有话对你说!”
“不了,其实我只是来问你作业,是补充阅……”
“噢,让补充阅读作业见鬼去吧!这很重要,纳迪娜!这真是一流的!你非得试试不可。来,挨着我坐。珍妮,你坐另一边。”
珍妮在纳迪娜对面坐下了,在雷切尔蒂姆斯一再要求下,纳迪娜发现自己已经用双手的八个手指轻轻地抵在了乩板上。不知为什么她回头看了马脸女孩一眼。她向纳迪娜摇了一下头,不慌不忙地,头顶的日光灯照在她的镜片上闪了闪,把她的双眼变成了两道亮亮的白光。
当她站在这里借着那支六电池的大手电光看着另一块乩板时,她记得那时自己感到一阵害怕,但也回想起自己对那马脸女孩说的话——这只是一个游戏,看在上帝的份上,在一群叽叽嘎嘎的女孩子中间能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可能对于真正神灵的作品而言,敌意的气氛会更浓些,是敌意也或者正相反,纳迪娜不知道到底会怎样。
“现在大家都静下来,”雷切尔要求道,“神灵,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的姐妹、好女孩纳迪娜·克罗斯说吗?”
乩板没有动。纳迪娜觉得极为紧张。
“伊呢-比利-咪噜,”那个曾装作波利斯·卡罗夫的女孩现在用同样很像布尔文科·摩尔斯的声音说道,“神灵马上就要说话了。”
又开始有格格的笑声了。
“嘘!”雷切尔要求大家安静。
纳迪娜下了决心,要是其他两个女孩再不开始移动乩板让它写出点说给她的无聊的词的话,她自己就要做了——推着它写点短而甜蜜的东西,像“呸!”什么的,以便她能拿到作业后离开。
正当她要试着这么做的时候,那乩板忽然在她手指下急速拉动起来。铅笔在空白的纸页上划了一道黑黑的斜杠。
“嘿!别这么乱划呀,神灵。”雷切尔声音微带些不安地说道,“是你划的吗,纳迪娜?”
“不是。”
“你呢珍妮。”
“不是,真的。”
乩板又开始拉动了,几乎把她们的手指也拉得脱了开去,一直划到了纸的左上角。
“哎呀。”纳迪娜说:“你们觉不觉得……”
她们确实有想法,所有人都是,尽管雷切尔和简·法古德后来谁也没对她说过什么。但自从那晚上之后,她就在她们谁的宿舍都不那么受欢迎了。好像她们都有一点怕与她过于接近。
那块乩板突然开始在她们的手指下跳动;就像用手轻触一辆匀速空转着的汽车的挡泥板一样。那振动是均匀的但并不停息。要不是特别故意这么做的话,这样的振动绝不是人能弄得出来的。
女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她们脸上都有一种特别的表情,在降神会上当有一些意料之外而又极为真实的事情发生时,人们的脸上都会有这种表情的——比如桌子开始摇晃,或者有一支看不见的手在敲墙,或者当巫婆开始从鼻孔里挤出肮脏的“交流液”来的时候。那是一种苍白的等待的表情,一半是希望那已经开始的不管是什么事情赶快结束,一半是希望它继续下去。这是一种可怕的心烦意乱的激动……当人们脸上带着这种表情的时候,他们的脸看起来更像皮肤下面只1英寸处的那块面骨。
“停下来!”那马脸女孩突然喊了起来,“马上停下来,不然你们会后悔的。”
接着简·法古德用充满了恐惧的声音尖叫道:“我的手指拿不下来了。”
有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同时纳迪娜意识到她自己的手也粘在了乩板上。她绷紧了肌肉想把指尖拉下来,但它们纹丝不动。
“好了,玩笑开完了,”雷切尔用一种不自然的、惊慌的声音说:“谁……”
但突然间乩板开始写字了。
它以闪电般的速度移动着,拖着她们的手指一起动,拉着她们的胳膊来来回回前后左右地动着,要不是三个姑娘的脸上都有着无助又无奈的表情,那情形实在是可笑的。纳迪娜后来想起,她的胳膊就像是给绑在了健身器上似的。在那之前乩板所写的字都是歪歪扭扭拖拖拉拉的——就像是一个7岁孩子所写的似的。但这次写出来的却流畅而有力度……是那种大大的斜体大写字母,划过整张白纸。所写的内容显得既无情又恶毒。
“纳迪娜,纳迪娜,纳迪娜,”那扑朔迷离的乩板写道,“我多爱纳迪娜成为我的爱我的纳迪娜成为我的皇后如果你如果你如果你为我纯洁如果你为我干净如果你如果你为我而死你死”
乩板猛冲了一下,动作更快了,然后又开始写,但慢下来了一点。
“你和其他人一样死了你和其他人一样被列在了死亡名单上纳迪娜和他们一起死了纳迪娜和他们一起死了除非除非”
它停了下来,振动着。纳迪娜充满希望地想——噢她是多么希望——这已经结束了,但接着它又回到了纸边开始写了。简可怜地尖叫了一声。其他女孩都惊呆了,脸上一片苍白,充满了惊奇和沮丧。
“这世界这世界就要这世界灭亡了我们我们我们纳迪娜,纳迪娜我我我我们我们我们是我们是我们”
现在那些字像是在透过纸尖叫了:
“我们是在有死纳迪娜的房子里”
最后一个字是用1英寸大的大写字母写的,像是在纸上狂喊着,紧接着那乩板从支板上猛转下来,在身后留下了长长的一道墨迹象是一个惊叹号一样。它掉在了地板上摔成了两段。
房间里有一刻震惊的凝固了一般的寂静,紧接着简·法古德开始歇斯底里地高声哭喊起来。事情是以宿舍管理员上楼来察看发生了什么事而告终的,纳迪娜记得,她几乎要去为简叫医生了,幸好那姑娘终于能控制自己一点儿了。
自始至终雷切尔·蒂姆斯一直坐在她的床上,镇静而苍白。当管理员和大多数其他女孩(也包括那个马脸女孩,毫无疑问她心里认为自己是个没有获得很多尊敬的女预言家)都走了以后,她用一种平板板的奇怪的声音问纳迪娜道:“那是谁,纳迪娜?”
“我不知道。”纳迪娜真心诚意地答道。她心里连一点谱儿也没有。那时是没有。
“你没认出笔迹吗?”
“没有。”
“好吧,也许你最好还是拿着那……那张天外来的字条或者管它是什么吧……回到你房间去吧。”
“是你让我坐下的!”纳迪娜盯着她说,“我怎么会知道会有像……像这样的事情发生呢?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是出于礼貌才参加的。”
雷切尔是极有风度的,因此脸红了;甚至还说了几句道歉的话。但从那之后纳迪娜就没怎么看见过她了,而雷切尔·蒂姆斯是纳迪娜在大学的前三个学期里真正感到比较亲近的几个女孩中的一个。
从那以后直到现在,她再没碰过一下这种纤维板做的三角形蜘蛛了。
但时间已经……嗯,终于已经过去了,是不是?
确实是的。
心剧烈地跳动,纳迪娜在一张野餐椅上坐了下来,把手指抵在了乩板三边中的两边上。她几乎立刻就感到了它在她手指肚下移动起来,她想起了机器:空转着的汽车。但谁是司机呢?他到底是谁?谁会钻进车来,撞上门,将晒黑的双手扶在方向盘上?那是谁的脚,粗鲁而沉重的,穿着一双又旧又脏的牛仔靴,将踩在油门上把她带到……哪里去?
司机,你把我带到哪儿去呢?
在凌晨的黑暗中,纳迪娜直直地坐在弗拉格斯塔夫山顶上的一张长椅上,没人帮她,也不指望谁来帮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种处身于边界的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了。她朝东望着,却从自己身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种感觉沉重地压迫着她,把她像一个脚上系了重物的女尸一样拖倒在地:这是弗拉格邪恶的力量,像浪潮一般,沉稳地、不屈不挠地逼近而来。
那黑衣人就在暗夜的什么地方,于是她对所有邪恶的精灵念了咒语般的三个字——是咒语也是邀请:
“告诉我。”
在她手指下面,乩板开始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