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离开这个城市。”丽塔直截了当地说。她站在公寓的小阳台上,清晨袭袭凉风将她从昨晚的梦魇中拉回。
“可以。”拉里说。他坐在餐桌边,吃着油煎鸡蛋三明治。
她转过来,脸色显得十分憔悴。拉里第一天在公园上见到她时,她看上去就有40岁,但今天看上去有60岁,手指哆哆嗦嗦地夹着一根烟,先叹了口气,然后才紧张不安地吸着。
“我明白,我很危险。”
他用餐巾抹了抹嘴,“我明白你处境危险,”他说,“要排除险境,我们必须走。”
她的面部肌肉耷拉着,并没因此高兴起来(尽管不是故意的),拉里认为这样会使她看上去显得更老。
“什么时候?”
“就今天,行吗?”他问。
“你是个可爱的男孩。”她说,“你还要咖啡吗?”
“我自己会冲的。”
“你坐着别动。过去我丈夫总是要我给他冲第二杯咖啡。他吃早饭后,除了弄个发型,其余的时间都花在《华尔街日报》或者某些廉价的惊险小说上,诸如博尔、加缪、弥尔顿,这些书没有深奥的知识,但肯定有一定的吸引力。你可真像他。”她转过身去了小厨房,“你瞧,害羞得脸都藏在报纸后了。”
他含糊地笑了笑。今天早晨,她的表现似乎很不自然,昨天下午也是。他记得在公园遇见她时,她的谈吐含蓄又害羞,昨天下午以来,却多了几分温柔,就像软糖。
“给你。”她走过去。放下咖啡杯,她的手还哆嗦着,以至滚烫的咖啡溅在他的手臂上。他猛地缩了回来,嘴里发出嘶嘶的叫声。
“噢,对不起!”她的脸上显出极度的惊愕,几乎到了可怕的程度。
“没事。”
“对不起,我去拿块……凉毛巾……坐在那儿别动……我真笨……真愚蠢……”
她说着就大声哭起来,刺耳的哭声,听起来就像她看到最亲的朋友惨死的场面,而不是轻轻地烫了他一下。
他起来将她扶住,倒不在乎她这种冲动的感情,而丽塔则紧紧抱着他,像一个爪子似的——“宇宙上最大的爪子”,紧紧地抓着拉里。他不高兴地想,该死的,你真不是个东西。我们得走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干了些什么,我并不喜欢这样,对不起……”
“没事,没事。”他一直在机械地安慰着她。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那保养得很好的但已有些灰白的头发(实际上她看上去一切都好,因为她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浴室度过的)。
臭味从公寓起居室和阳台右侧的门,窜了进来。这种臭味让你弄不清到底是什么,你可能说像发霉的桔子味或变质的鱼味,实际上都不是,那是一种腐烂的尸体味,几千人在屋外腐烂着,所以你想尽快离开。
曼哈顿还在运转,拉里认为时间也不会太长了。城市绝大多数地方的灯已熄灭。昨天晚上,他在丽塔睡着后,走到阳台上。从这儿往下看,布鲁克林的大多数地方和奎因的全部的灯都已熄灭。通往曼哈顿的110号路,一片黑暗。沿着另一条路还能看见尤宁城也可能是贝荣城隐约的灯光,而新泽西方向却黑乎乎的。
黑暗意味着失去光明,另一方面,意味着空气的沉闷。6月中旬后,静静地死在公寓里的所有人现在都开始腐烂,每当他想到这些,脑子就会浮现出在公园1号公厕中见到的那一幕。他梦见过这些,在他的梦里,黑暗的生活在向他召唤。
另一个麻烦是他个人的,就是昨天他们去公园时,她一直是快乐的,谈笑风生,但回来时,她被他们所发现的东西困扰,她一下子变得苍老了。一个怪物似的人躺在一条小路上,旁边有一大滩淤血,眼镜粉碎,左手僵硬着,一直在叫喊不停。
她不停地尖叫着,当她的歇斯底里最终安静下来时,她坚持要把那人埋了。之后,他俩回到公寓,她又变得温柔起来。
“没事,”他说,“只是一点烫伤,皮肤几乎不红了。”
“我给你上点药膏。药箱里有药。”
她想走,他紧紧地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她抬头看了看他。
“你最主要的是要吃点东西,”他说,“炒蛋、烤面包、咖啡,然后我们去弄张地图,找找离开曼哈顿最便捷的路。我们得赶快走,你明白的。”
“我明白……我想我们得离开。”
他进入厨房,从冰箱取出最后两个鸡蛋,打进碗里,将鸡蛋壳扔进垃圾袋里,开始搅拌鸡蛋。
“你想去哪儿。”他问。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走哪条路?”他不耐烦地问。然后把牛奶加到鸡蛋里,将平底煎锅放在炉灶上,“往北?是去新英格兰那条路。往南?我真的不太清楚那个地方。我们该走了。”
一声奇怪的哭泣,他转过身,她正看着他,双手在衣服的下摆处蹭来蹭去,眼泪从眼睛里流出。她极力控制自己,但没有用。
“怎么啦?”他走了过去,问她。“这是怎么啦?”
“我吃不下,”她低声啜泣着。“我知道你想让我……我会努力地……但是这臭味……”
他穿过起居室,关下玻璃窗。
“好点了吗?”
“好点了,”她急切地说,“好多了,我现在能吃了。”
他走回厨房,拨了拨鸡蛋,鸡蛋已开始冒泡。抽屉里有一块菜板,顺着摸下去他碰到了一大块美国干酪,他切了一小堆,洒在鸡蛋上。丽塔回到了房间,一会儿,德彪西的乐曲充满了这个公寓,正合拉里的口味,又轻松又好听,他不喜欢轻松的古典音乐。如果你要他妈的欣赏古典音乐,你就应该全力以赴地欣赏贝多芬或瓦格纳或其他一些名人的曲子。为什么他妈的在这儿放呢?
她心不在焉地问他将来的生活怎么办……听到这句话,他有些忿恨地跳起来。对一个人来说,“生活”这样一个简单的词从来就不成问题,我是一个摇摆舞曲的歌唱家,他告诉她。录音带唱了一会儿,他换了一个带子,这是一种爵士乐,她点了点头。他没有欲望要告诉她关于“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之类的话,那是过去的事儿。过去的生活和现在这种状况的区别是如此之大,他还真没有领会到。
他将鸡蛋盛到盘里,冲了一杯加了奶油和糖的速溶咖啡,她喜欢这种饮食(拉里赞成卡车司机说“如果你要了奶油和糖,你为什么不要咖啡?”)。他将做好的东西端上桌子。她坐在一个垫子上,举起双肘,面向立体声音响。德彪西的乐曲像溶化的黄油从音响里滔滔不绝地倾泻出来。
“这儿有汤。”他喊道。
她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走近桌子,看着鸡蛋,就像越野赛跑者碰到一系列的障碍物,然后开始吃起来。
“很好,”她说,“你真行,谢谢。”
“你现在这样更让人喜欢,”他说,“你看,我所要建议的是这个,我们沿着第5大道到第39大道走,然后向西,由林肯隧道穿过新泽西州。我们沿着495路西北到帕塞伊克,然后……那鸡蛋行吗,没变质吧?”
她微笑着,“很好。”她叉起一大口塞进嘴巴,随后呷了一口咖啡,“正是我想要的。继续说,我正听着呢。”
“从帕塞伊克的西部到公路就够清楚的了。然后我想我们会转向东北,走向新英格兰。做一个钮扣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要长一点的,我想它会结束我们之间的许多争吵。也许会在缅因的海边造一幢房子。基特、纽约、韦尔斯,也许是奥甘奎特。
他在讲这些时一直望着窗外,这时他回过头,看见她像在微笑,又像因疼痛和惊吓似的张着嘴,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丽塔?上帝啊,丽塔,你怎么啦?”
“对不起。”她回过神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进起居室,一只脚被她一直坐着的那个跪垫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
“丽塔?”
她走进浴室。他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站了起来,跟着走了进去。上帝,他最讨厌别人呕吐,就像自己也要呕吐似的。浴室里美国干酪的臭味使他也想作呕。丽塔双腿盘坐在淡青色瓷砖地板上,头虚弱地俯临在抽水马桶上。
她用一小块卫生纸擦了擦嘴,然后求饶地看着他,脸色像纸一样苍白。
“对不起,拉里,我吃不下了,真的,很对不起。”
“我的天哪,要是你早知道会吐,你为什么还要吃?”
“因为你想让我吃,而我不想让你生气,但你还是生气了。对吗?你还是生气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她第一次与他疯狂地做爱。他为了忘记她那令人恶心的年龄他飞快地动作,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她在下面不停地扭曲迎合喘气,没个满足。在他正陶醉其中时,她轻轻地贴近他,他又闻到了她的香味,一种他母亲外出时使用的常用的昂贵的香水味,她低声乞求:你别离开我,好吗?你别留下我一个人,好吗?他猛地惊醒了过来。
这时,她安静地躺在床上,该发生的都很自然的发生了。他看见她的乳房下垂,条条静脉突起,当时他还恶心了一会儿,(这使他想起了母亲曲张的静脉)。但当她叉开腿,以惊人的力量夹紧他的臀部时,他就忘记了一切。
慢点,她笑着说,要循序渐进才好。
她推开他,起来拿烟时,他已快达到了高潮。
你究竟在干什么?他惊奇地问自己。这时,他的粗大的家伙愤怒地指向空中,明显地跳动着。
她微笑着。你的手空闲着,是吗?我也一样。
他们停下做爱,抽着烟。她轻松地谈论着各种姿势,谈着谈着,脸色发出光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停下了话题。
现在,她拿起他的和自己的烟,捏得粉碎。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能完成你所从事的事,如果你不能,我很可能会使你心烦意乱的。
他干完了,两人都很满意地进入了梦乡。4点钟后,他醒了一会儿,回味着前面的事儿。过去的十几年里,他有过许多次做爱,但是与这次相比,以前的所做的都不能算做爱。这一次比哪次做得都好。
那么,她肯定有情人。
这种想法又使他兴奋起来,他弄醒了她。
昨天晚上他们一直干到听见了怪物似的大喊声。这些天一直有东西在烦扰着他,但他已经接受了,像这种东西,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如果这会使你感到有点精神病态,你就大胆继续干你的事。
两个晚上前,他两点钟就会惊醒,听着她在浴室接水。他知道她可能又在服另一种避孕药。她还有一些她称作是“我可爱的兴奋剂”之类的药品,红色的。他猜想,在感冒流行前,她可能就一直在服药。
她在公寓里处处有目的地迎合他,即使他在淋浴或想一个人放松一下时,她也站在浴室门口,还跟他聊天。
但是现在……
他是不是必须带着她?上帝。他希望不是。她有时似乎比那次更有力。广告中没有真实的东西,他苦思冥想着。当他甚至照顾不了自己时,他怎样才有资格去照顾她?
“没有,”他告诉她,“我没生气,只是……你明白的,我不是你老板,如果你不想吃,说就是了。”
“我告诉你……我说,我觉得我不想吃。”
“他妈的。”他吆喝一声,又吃惊又生气。
她低头,看着双手。他知道,她在极力忍着不哭,因为他不喜欢她哭。一会儿,他变得更生气,他几乎是大声嚷嚷:我不是你父亲,也不是你那当大亨的丈夫!你不需要我操心!你都比我大30岁了。接着他感觉到了自我蔑视那种熟悉的冲动,不知道他自己怎么回事。
“对不起,”他说,“我是个感觉迟钝的家伙。”
“不是,你不是。”她哽咽着,“只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跟上我……昨天,公园里那个可怜的男人……拉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我明白。”他说,但他对她还是不耐烦,甚至有点瞧不起。这才是一种真实的态度,怎么能不是?他们都在这其中,远远看它发展下去。他母亲死了,他看着她死的。她总说,对所有这些,她不知怎么的,她比他更敏感?他已经失去母亲,而她失去带她绕梅塞德斯旋转的这个男人,但不知怎么的。她的损失似乎更大。算了,这是废话,只是废话。
“试试别对我发火,”她说,“我会做得更好。”
“我希望这样,我确实希望这样。”
“你很好,”他帮她站了起来,“继续说吧,你说什么?我们有许多事要做,你觉得能胜任吗?”
“是的。”她说着。
“当我们离开这个城市时,你就会好起来的。”
她天真地看着他。“我会吗?”
“会的。”拉里诚恳地说,“你肯定会的。”
他们走进第一个小屋。
曼哈顿运动商店锁着门,拉里用一根长长的铁管在陈列窗上捅了一个洞,防盗警报器无情地在荒废的街道上尖叫着。他为自己挑了个大包,为丽塔挑了个小包,她按他的吩咐,往包里放进了两套换洗的衣服,他则把其他东西都塞进壁橱里找到的一个泛美航空公司航空手提包里,包括牙刷。丽塔穿着时髦,上身是宽大的衬衫,下身是白色丝绸裤子。拉里穿着一条褪色的蓝牛仔裤,一件白色的衬衫。
他们把找来的冷藏食品塞满了大包小包。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又拿了一支0.30口径步枪及200发的子弹,他从扳机保险上抽出价格标签,漫不经心地扔到地上,标签上标着450美元。
“你以为我们真需要那个?”她担忧地问,因为在她包里还有一只0.32口径的枪。
“我觉得最好带上。”他不想多说,却想起了怪物似的叫喊者的丑陋结局。
“好吧。”她小声地说。他从她的眼神里能猜出她也在想那个怪物。
“这个包不太重,给你拎,行吧?”
“噢,不行。这不行,真的。”
“你走远了,就会重了,一会儿我会扛的。”
“我能行。”她微笑着说。他们又走在人行道上,她看了看两条路后说,“我们要离开纽约了。”
“是的。”
她转过脸,对他说,“我很高兴,我觉得好像……噢,我还是小姑娘时,我父亲老说,‘我们今天去旅行。’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拉里回赠了一个微笑,记得每个晚上,他母亲总说,“你想去看的西方就在克雷斯特,拉里,你说什么?”
“我想我确实记起来了。”他说。
她踮起脚尖,调整了一下肩膀上的包。
“旅程的开始。”她那么轻柔地说着。
“什么?”
她说:“这是一条冒险之路,我总以为这是一条冒险之路。”
她还在看着那条街。十字路口附近有一条狭窄的道路,堵塞着几英里的汽车,好像纽约的每个人同时决定去逛街上的公园。
她说:“我去过百慕大群岛,英格兰,牙买加,蒙特利尔,西贡,莫斯科。但是,从我还是个小姑娘起,我就没在旅程中耽搁过。我父亲带我和姐姐贝斯去动物园也一样,走吧,拉里。”
这是一段拉里·安德伍德永远不会忘记的旅程,他发现自己在思考。公园旁曾是熙熙攘攘的商业区,一个人被挂在第5大道和东第54大道的路灯柱上,脖子上挂着一块写着抢劫犯的牌子。一只躺在垫着褥草的六角篮子上面的猫(篮子边上还有看上去挺新鲜的百老汇展览的广告)和它的小猫一起呆着,母猫给它们吃着奶,享受着晌午的阳光。
一个脸上显得极度痛苦,手提旅行箱的年轻人向他们蹓跶过来,跟拉里说,他15分钟内会给他们100万美元。这百万美元大概在那个手提箱里,拉里把挂着的步枪取下来,叫他把百万美元挪到别处去。“一定,兄弟。别用枪指着我,你会杀我吗?别为小事生气了,行吗?天气真好,把枪挂回去吧!”
遇见那人后,他们立即赶到第5大道和东第54大道街角。快中午了,拉里建议吃午饭。街角有一个熟食店,他把门推开时,烂肉的臭味扑面而来,她赶紧退了回来。
“如果我想留点胃口,那我最好别进去。”她辩解道。
拉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在里面找到没变臭的蒜味咸腊肠,加香料的硬香肠,还有其他类似的东西。他们只好找一条长凳,吃着脱水蔬菜和脱水薰肉条。他们将奶酪铺在里兹脆饼上,翻出一小杯冰咖啡。
“这次我真的饿了。”她自豪地说。
他回头笑笑,感觉不错。一切都在发展,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现在,他要集中精力思考,他想纽约现在是死人呆着都不能安宁的一块墓地,应该越快离开越好。她也许会回到头天在公园里的那条路。他们会第二次经过缅因,在富女人的一幢避暑别墅里过起家庭生活,现在呆在北方,等9、10月到南方。夏季到布思贝港,冬季在比斯坎岛,那儿有一个很好的赛马场。他想着想着,居然没看见她愁眉苦脸的表情。他站了起来,肩上扛着步枪,坚持要走。
这时,他们向西走去,影子追随在身后起初像青蛙似的爬在地上,下午后开始变长。他们走过了美国大道,从第7大道到第8、第9、第10。街上又乱又静,各种颜色的汽车像冰冻的河流堵塞在街上,其中占绝大多数的是黄色的出租车。许多汽车已成了灵车,腐烂的司机仍斜靠在方向盘后面,乘客像烦于交通阻塞似的倒在椅子上。拉里想,也许他们半路能搭一辆摩托车,以尽快离开这个城市。
他想,如果她能骑一辆自行车,一路上就会更好一些,就不会出现她想象不到的更痛苦的生活,至少在某些方面,他猜想她会在他后面骑个女用轻骑。
在第39大道和第7大道的十字路口,他们看见一个只穿着破烂的斜纹粗棉短裤的年轻人,躺在出租车顶上。
“他死了吗?”丽塔问。
听见她的声音,那年轻人坐了起来,四处张望,看见他们,他站了起来。他们赶紧退了回去,年轻人又平静地躺了回去。
他们穿过第11大街时,正好在下午2点,拉里听见后面有一声沉闷而痛苦的叫喊声,他才意识到丽塔没走在他左边。
她跪着一条腿,搓着脚。可怕的事儿发生了。拉里第一次注意到她穿着一双价格在80美元左右,露着脚趾的昂贵皮凉鞋,正是在第5大道的橱窗里拿的那双。这种鞋走不了多远路,可是他们是要长途徒步旅行,就像他们一直在走的那种旅行。
踝部的搭扣擦破皮肤,血滴滴嗒嗒地从踝部流了下来。
“拉里,我……”
他猛地拉她站了起来,“你在想什么呢?”他冲着她大喊。以这种惨无人道的方法对待她,他一时感到有些不忍。她退缩着。“你以为你累了,就能坐出租汽车回家吗?”
“我从没想过。”
“够了,上帝啊!”他双手插在头发上,“我猜你不会,你在流血,丽塔,伤了多长时间?”
她的声音变得低而嘶哑,以至于在这种极静的环境中,他听见这种声音就烦了起来。“我想是从……嗯,大概是从第5大道和第49大道。”
“都已过了20条街,你才感到受伤了,你也没有说什么呀?”
“我以为……可能会……离开……不会伤得更厉害了,我不想告诉你……我们要抓紧时间……要尽快离开这个城市……我刚想……”
“你什么也别想了。”他生气地说:“像你这样,我们还怎么抓紧时间?你他妈的双脚就跟钉在十字架上面似的。”
“别骂我,拉里。”她开始低声啜泣起来,“请别……在你骂我时我感觉很糟……请别咒骂我。”
他这时愤怒极了,他冲着她的脸尖叫道:“傻瓜!笨蛋!蠢才!”声音在高耸的大楼间回荡。
她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这使他更加生气。他想,有些原因她真是不想知道:正当她抚住脸,想让他带她走时,为什么不呢,周围总有那么些人会来好好照顾我们的女英雄。小丽塔,有人会开车过来,陪她逛街,帮她洗抽水马桶,让她坐出租车。因此,让我们听几首柔和得令人窒息的德彪西,用修过指甲的双手抚住眼睛,把所有一切都留给拉里,照顾我,拉里,在见到怪物似的叫喊者所发生的事后,我决定再也不想看了,这都是极肮脏的东西。
他使劲拨开她的手,她战战兢兢,又想去抚眼睛。
“看着我。”
她摇了摇头。
“该死的,看着我,丽塔。”
她最后才畏畏缩缩地看着他,好像他除了大骂外还会用拳头打她。他用这种方法还真见效。
“我想告诉你事实的真相,因为你似乎不太明白。事实是,我们必须走二三十英里的路,如果你那些伤口感染了,你将会中毒而死。你伸出手来,我会帮助你的。”
他一直扶着她的手臂,他看见他的拇指几乎嵌进她的肉里,当他看见红色的血液又从她脚上出现时,他真想呕气地自己一个人走,可又觉不太合适,他明白自己情绪过于激烈。拉里·安德伍德又发作起来,如果他真他妈的聪明,出发前,为什么不查查她的鞋袜?
因为那是她的事。他心里又嘀咕道。
不,那不是真的。那绝对是他的问题。因为她不知道。如果他要带她一起走(直至今天他才认识到如果不带她,那生活将是多么地简单),他就应该对她负责。
我真该死。他心里又想。
他母亲的话回响在他耳边:拉里,你是个占有者。
福德姆来的卫生学家在他后面对着窗户大叫:
我以为你是个好人!事实上你不是!
从你身上能得到什么,拉里,你是个占有者。
说谎!那是天大的谎话!
“丽塔,”他说,“对不起。”
她在车道上坐了下来,头发看上去更显灰白。她低下头,抬起受伤的双脚,但并没看他。
“对不起,”他重复着,“我……看,我没有权力说那些话。”他想,如果你道歉了,那些事就应该一笔勾销,这就是这个世界。
“继续走吧,拉里,”她说,“别让我拖你的后腿。”
“我说对不起了,”他声音中带些急躁,“我会给你找双新鞋,找几双白袜。我们会……”
“我们什么也没有了。走吧。”
“如果你再这样说,我会受不了的,你真是个笨蛋,你的道歉不好接受,走吧。”
“我说我是。”
她转过头,尖叫起来。他往后退了一步,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在听她尖叫,看看是不是有警察走近来看小年轻跟脱了鞋坐在人行道上的老太太发生了什么丑陋的事情。他心烦意乱地想着,开什么玩笑。
她停止了尖叫,愣愣地看着他。她用手做了个轻拂一下的姿势,好像他是个讨厌的苍蝇。
“你最好别嚷嚷了。”他说,“否则我真会离开你。”
她只是看着他,他瞅也没瞅她一眼,只怔怔地看着前面。
“行了。”他说。
他扛起步枪,又动身走了。左转是一个斜坡,中间有一个195号公路入口,这斜坡向下一直通进隧道,斜坡公路上全是汽车。他看见入口处有一次爆炸遗留下来的痕迹,一个急驶而来的五月花大篷货车想极力挤进车流,结果好多汽车像玩滚木球游戏的钉子似的散落在大篷货车周围,大篷货车的司机一半挂在车窗上,头垂着,手臂摇晃着,底下有一滩已干涸的血.车门上还有一堆呕吐物。
拉里环顾四周,以为她向他走来,会用眼神指责他,但是丽塔却消失了。
“他妈的,”他忿忿地说,“我已经道歉了。”
一会儿他就走不下去了,他感到成千上百个死人用愤恨的眼睛从车里盯着他。迪伦的一首歌出现在脑海里:“在交通堵塞中,我等你……你知道,我去向在哪里……今天晚上你在哪儿,亲爱的玛丽?”
往前走一点,他看见向西行驶的4个车道消失在黑色弧形门的隧道里。好像走进了一个汽车墓地。他们让停在半途中,然后,他们全都开始移动……复活……他听得见汽车门卡嗒一声开了,然后又轻轻地啪地关上了……还有拖着沉重的脚步声……
拉里吓出了一身汗,头顶有一只小鸟沙哑地叫着,他跳了起来。你真是个蠢才,他自言自语,小孩子的把戏。你所要做的是停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否则你立马就会……
被行走的僵尸勒死。
他舔了舔嘴唇,想大笑。但只是极惨地笑。他走了5步,走向那个斜坡与公路连接的地方,然后又停了下来。左边是一辆小汽车,一辆“火鸟”,一个黑黑的长脸的妇人正盯着他。她的鼻子被玻璃挤成了一个球,血和鼻涕滴滴嗒嗒流在窗户上,司机颓然地倒在方向盘上,好像在找地板上的东西。汽车的窗帘都卷了上去,就像一所绿房子。如果他打开门,那个女人就会摔了下来,倒在车道上像一麻袋发臭的西瓜。
臭味是从隧道里发出来的。
突然,拉里转了一圈,小步跑回他走过的地方,微风吹得额上的汗珠冰凉。
“丽塔,丽塔,听着!我想……”
他跑回斜坡顶上时,声音消失了,丽塔仍没有出现。第39大道缩小成了一个点。他从南面的人行道跑向北面,紧握着栏杆,抓着热得能使皮肤起泡的车篷,但是北面的人行道也是空空荡荡的。
他双手搁在嘴巴上成杯形状,大喊道:“丽塔!丽塔!”
回答他的只是死气沉沉的回音:“丽塔……塔……塔……”
4点钟,曼哈顿上空乌云密布,雷声就从城市高耸的大楼之间滚滚而来,闪电就在大楼上劈开。好像是上帝在吓唬少数几个活着的可怜人。灯光变得又黄又奇怪,拉里不喜欢这种灯光。他的腹部一阵紧张,想点根烟放松一下,但手哆嗦个不停,就像早上丽塔端咖啡杯时那样。
他坐在接近斜坡的路旁,背靠着栏杆,包就搁在脚下。0.30口径的步枪放在身旁。他想她肯定也很害怕,不久就会来找他的,不过她没有回来。15分钟前,他已不再呼喊她的名字,回音使他产生各种幻觉。
雷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一阵冷风刮向后背,吹得皮肤直起鸡皮,他必须躲一躲,积蓄力量,然后穿过隧道。如果他不鼓起勇气穿过去,就得在这个城市再呆一个晚上。
他理智地思考了一下,隧道里不会有什么东西来咬他的。不过他忘了带一个好用的大手电,其实你从来没想起过这类事。但他身上有一个打火机。别的还会有什么东西?……所有汽车里的那些死人……令人恐慌的故事?如果这些就是你所想的一切,还像小时候一样老担心壁橱里有邪恶的妖怪一样,那么拉里(他称他自己),你就别在这个刺激的新世界里生活了。根本别想。你就……
一束闪电几乎就在头顶劈开,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响雷。他胡思乱想着,今天是7月1日,这是人们带糖果到科尼岛吃热狗的日子,在那里可以用一个球击打三个木制的牛奶瓶,中了可以赢个天使娃娃,晚上的烟火……
一滴凉凉的雨滴在他脸上,另一滴落在后脖子上,接着豆大的雨点就开始滴嗒滴嗒不断地淋下来。他站了起来,将包甩到肩上,拿起步枪。他还没想好该走哪条路,是回到第39大道还是进林肯隧道。但他必须找个躲雨的地方,因为雨已经开始倾盆而下。
雷声在头顶轰鸣,他恐怖地惊叫着。
“你他妈的真是个懦夫。”他自言自语,小步跑下斜坡冲向隧道。雨下得越来越大,他把头伸出隧道口,雨顺着头发滴了下来,他眼前再次看到鼻子撞挤在“火鸟”车窗上的那个女人,尽管他根本不想去看,但还是在眼睛的余光中看到了。雨噼啪噼啪地打在车顶上就像爵士打击乐,雨下得那么大,以至落在地上反弹起来,地面上腾起了薄薄的雾气。
拉里在隧道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是继续进隧道还是不进,心里又害怕起来,这时天开始下起雹子。石头似的雹子,打在身上很疼,雷声又轰鸣起来。
好了,他想,好了,好了,这下好了,我有信心了。他走进了林肯隧道。
里面比他想象的要黑得多。刚开始,背面的洞口还能投进一点暗淡的光线,他还能看见一辆接一辆紧挨着的汽车,(他想挤在这儿一定很糟,万一被禁闭在这儿一定很可怕,这种恐慌感一直伴随着他。)隧道的弓形顶壁是由绿白色的瓷砖砌成的,右边有一条人行道栏杆一直伸向前方,左边每隔十来米有一个大柱子,柱子上挂着“禁止更换车道”的牌子。隧道顶上安装着荧光灯和闭路电视摄像机镜头。他先是弯着腰慢慢地走到右边,以便可以扶着栏杆,光线越来越暗,最后只能见到一点栏杆上镀铬的反光,之后,再也没有光线了。
他摸出打火机,举了起来,转着小轮,打火机上发出的光线实在小的可怜。即使把火焰调到最大,也照不到1米远的地方,照着还不如不照。
他将打火机放回口袋,一只手扶着栏杆继续走着。这儿也有回音,不过他不喜欢这儿的回音。这里的回音听起来就像有人跟在他后面……蹑手蹑脚地向他走近似的。他停下好几次,竖起耳朵,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什么也看不见),直听到回音消失。于是他只得拖着双脚在地上摸索着走,脚后跟不敢离地,这样,回音就没有了。
有一次,他又停了下来,点燃打火机,凑近手表一看是4点20分,但他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在这种黑暗的日子里,白天还是黑夜似乎没有实际意义。不知道走了多远。林肯隧道到底有多长?1英里?2英里?一定不会是2英里,肯定比哈德逊河短,就算1英里吧。但是如果只有1英里,那么他肯定快走到头了。按平均每小时走4英里计算,15分钟他就能走1英里,而他在这个臭洞里肯定已经走了20多分钟。
“我走得很慢,”他自言自语,这声音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打火机从手里掉了下去,卡嗒一声掉在人行道上。回音响了起来,好像有个疯子发出的诙谐的声音:
“慢……慢……慢……”
“上帝,”拉里咕哝道,回音也是轻轻的,“帝……帝……帝……”
他用手抹了一下脸,胆颤心惊地,努力克服要盲目向前跑的冲动,突然他跪了下来(膝盖砰地一声碰到了地,就像手枪发射的声音,又吓了一跳),手指前后交替在狭窄人行道的小块地方摸索,水泥地里有块凹陷的地方,有些破纸烟蒂,有一堆小锡箔球。终于他摸到了打火机,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它紧握在手中,站了起来,继续走。
突然拉里一脚踩到了一个僵硬的东西,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尖叫起来,摇晃着后退了两步。稳下神来后,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起来,火焰在他颤抖的手里不停地摇晃着。
他踩着了一个士兵的手。那士兵背靠着隧道壁。双腿伸在走道上。原来是一个可怕的哨兵留在这儿阻挡道路。他圆圆的眼睛瞪着拉里,嘴唇消瘦得能见牙齿,真可谓是龇牙咧嘴。他的喉咙里插着一把弹簧折刀。
手里的打火机变得越来越烫。拉里熄灭了它,舔了舔嘴唇,手死死抓着栏杆,他强迫自己往前走,直到脚再次踩在了那士兵的手上。他只好跨一大步越了过去,他感到像在噩梦中似的。当他走着时,似乎听见那士兵站了起来,后面响起靴子声,然后士兵伸出冰凉的手抱住他的腿。
拉里跑了十来步,然后停了下来。他明白如果不停下来,恐怖就会占据上风,他盲目地射了几枪,随后是一阵可怕的回音。
他感到稍微镇静下来后,才敢继续走。不过这回更糟,他的脚抽筋了,担心随时都有可能踩着另一具尸体……很快地,事情真的发生了。
他呻吟着,又把打火机摸了出来,这次实在是太糟了,他的脚踩着了一个穿蓝工作服的老头。黑色的帽子已从光秃的头上滑到衣服上。胸前有6处伤痕。离他稍远的地方还躺着6具尸体:两具中年女尸,1具中年男尸,1具将近70岁老太太的尸体和两具只有十几岁的小孩尸体。
打火机越来越烫,他再也拿不住了,赶紧熄火,顺手放进裤袋里,腿上立即像触着火球似的灼热起来。他看见了血迹、撕破的衣服、瓷砖的碎片和累累弹痕。他们是被枪杀的。拉里记起有传闻说,军队已经把曼哈顿岛的出口处封锁了。当时他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但现在,上星期他听说的这些谣言已开始明朗。
这儿的情形是极容易想象了。这些士兵被困在隧道里,并不是病得不能走路。他们从汽车里跑出来,向泽西边界逃跑,他们只能像他这样走狭窄的人行道。前面有一个指挥所,架着机枪和迫击炮。
是继续走呢?还是停呢?
拉里冒出了冷汗,努力转动脑筋。长时间的黑暗使他脑子像电影屏幕,各种奇怪的念头一幅幅出现。他看见有一些士兵身穿防菌制服,睁着血红的双眼,趴在有瞄准镜的机枪后,他们的任务是把那些想通过隧道的开小差的士兵杀死,他看见有一个戴着红外线眼镜的士兵拉在后面,嘴里咬着一把刀向前爬着,他看见有两个士兵戴着防毒面具,直直地站在迫击炮旁。他竭力使自己认为这只是幻想,但是要这样做非常困难。
士兵们现在肯定已经消失了。他跨过去的那个死人似乎要站起来,但是……但是真正麻烦的是,他想,是那些横在前面的尸体,他们伸开手脚躺了大约八九英尺。他无法越过他们,他已经越过那个士兵。如果他不走狭窄的人行道,而走在他们身上,他怕会摔破自己的脚。如果他想继续走下去,他将不得不……哎……他就不得不踩在他们身上。
在他后面,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拉里转了一圈,听见了一种磨擦声……是一阵脚步声。
“谁在那儿?”他大声喊着,同时取下了步枪。
除了回音,没有别的声音。回音消失后,他只听见或想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黑暗中,他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他憋住呼吸,仔细聆听,他正想当作想象来消除疑虑时,这时声音又响了起来……一阵悄悄的、静静的脚步声。他急不可耐地摸着打火机,至于会不会被当作靶子的念头从未想过。当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转动小轮时,打火机亮了一瞬间,就从他的手里滑了下去。他听到叮当一声,打火机撞在栏杆上,接着再听到轻轻的一声,好像掉在车底了。
消失的脚步声又出现了,这时更近了,但是说不出有多近。他的脑子浮现出喉咙上插着弹簧折刀的那个士兵,黑暗中慢慢地走过来。
轻轻地,脚步声又出现了。
拉里想起步枪,他用肩顶住枪托,扣动扳机开始扫射,隧道里充满了子弹哒哒哒的爆炸声,听到枪声爆炸声他不由地大声尖叫起来,但尖叫还是被枪声和轰鸣回音覆盖了。0.30口径射出的一连串子弹,击碎的瓷砖引发了堵塞的车辆接二连三地爆炸,瓷砖碎片和石片四处飞溅,就像女妖报丧,枪的反撞力不停地击打着肩膀,直到麻木,直到全身。他明白自己是将子弹射向车行道而不是人行道的。他脑子想让打枪的手停下来,手指还是无意识地扣着扳机,直到扳机卡嗒一声无力地落下来。
回音滚滚而来,他眼前出现了清晰的余音。他模糊地感觉到火药味和哭声,他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口。
他始终紧握着枪,脑海中想象的恐怖画面中那些穿防菌制服的人不是士兵,它们是H·G·威尔在《时光机器》中描写的那些又驼又瞎的动物,它们从地底下爬了出来。
他开始在尚未僵硬的尸体中挣扎,跌跌撞撞有好几次都要摔倒了。他紧紧抓住栏杆,继续探索着向前走着,脚踩着了可怕的、有腐烂臭味的尸体。他气喘吁吁地继续走着。
这时从他的后面,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尖叫,吓了他一跳。一声悲惨的喊叫,非常地清楚:“拉里!喂,拉里……”
是丽塔·布莱克莫尔。
他转过身,听到呜呜的哭声,哭声在满是回音的隧道里回荡。有那么一瞬间,他决定还是自己一个人往前走,把她留下。她终于有路可走了,为什么自己又要连累她呢?于是他想大喊“丽塔!你呆着吧!听见了吗?”
低声的啜泣继续着。
他东倒西歪地穿行在尸体中,憋住呼吸,抑住想呕吐的念头,然后向她跑过去。由于有回音,他不知道要跑多远,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她。
“拉里,”她依着他,拼命地搂着他的脖子,他能感到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拉里,拉里,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别把我一个人留在黑暗中。”
“好的。”他紧紧地抱着她,“我伤着你了吗?你被射中了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风……有人经过这儿,我觉得是风……和碎片……瓷砖的碎片,我认为……在我的脸上……擦破我的脸……”
“噢,上帝,丽塔,我不知道,我在这儿处在极度的害怕中,黑暗中,我把打火机弄丢了……你应该大声喊的,我可能已经伤着你了,事实就是这样,我可能已经使你受伤了。”他晕乎乎地重复着。
“我不相信是你。在你走下斜坡时,我进了一所公寓。你回来找我,大喊着的时候,我几乎……但我不能……而在下雨后,来了两个人……我以为他们在找我们……或者是在找我。因此,我呆着不敢动,我想等他们走后,我才能走。可能他们不走了,可能他们正躲在某地,正在找我,直到我认为你已经走远了,我才咬着牙出来,我再也没见你……所以我……我……拉里,你别离开我,好吗?你别离开。”
“不行。”他说。
“我错了,我说错了,我应该告诉你凉鞋的事儿,当你叫我去……我会吃……”
“嘘!”他说,“好了,好了。”他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他看见自己盲目地向她开火,以为这么多子弹打中她的手臂或打中她的腹部应该不难。
“如果你觉得能走,那我们该走了,得抓紧时间。”
“有一个男人……我觉得那是一个男人……我踩着他了,拉里。”她吞吞吐吐地,“噢,那时,我几乎想大叫,我想是那其中的一人,而不是你。当你大喊的时候……回音……我没猜到会是你……或……或……”
“前面有好多死人,你能忍受吗?”
“要是你跟我在一起,请……要是你跟我在一起。”
“我会的。”
“那我们走吧,我想离开这儿。”她吓得发抖,靠着他,“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来没想到过会有这么糟的事。”
他摸着她的脸,吻着她,从鼻子到眼睛,然后到嘴。
“谢谢,”她温顺地说,但表达不了内心的想法,“谢谢,谢谢。”
“谢谢,”她重复道,“噢,亲爱的拉里。你别离开我,好吗?”
“不会的,”他说,“我不会离开你的,快告诉我,你想什么时候走,丽塔,我们一起走。”
她觉得该走了。
他们越过尸体,就像喝醉酒的人从饭馆里互相搀扶着回家。走不了多远,又碰到了许多障碍,什么也看不见,她用手摸了摸说,可能是一堆水泥。他们一起跨了过去,这时有什么东西掉到了汽车上,强烈的回音使他们俩全都跳了起来,互相紧抱着。前面又有三个横七竖八的尸体,拉里猜想可能是打死犹太人的士兵。他们越了过去,手拉着手继续走着。
一会儿丽塔停了下来。
“怎么啦?”拉里问,“路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我看见了,拉里!我看见隧道口了!”
他眨了眨眼睛,他也看见了。光线很暗,但是渐渐地越来越清晰了,丽塔说出来他才知道,丽塔脸上的污迹越来越清楚。
“过来,”他欢欣地说。
离洞口还有60多步远,躺在人行道上的尸体,全是士兵。他们越了过去。
“他们为什么只封锁纽约?”她说,“除非可能是……拉里,可能只发生在纽约吧!”
“我想不是的。”他说,但没有合理的理由。
他们走得越来越快,隧道出口就在眼前,门口挡着两排巨大的紧挨着的装甲车。装甲车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要是拉里和丽塔没在隧道呆过,就感觉不出来隧道口那一点点光线。又有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通向外面的人行道上,他们紧紧抓着装甲车,顺着车厢爬了过去。丽塔没敢往里看,但拉里看了,里面有一挺机枪,有弹药以及看起来像催泪毒气似的东西,还有,还有3个死人。
当他们来到外面时,一股潮湿的微风迎面吹来。
“你看。”他指着前面。
公共电话亭空荡荡的,玻璃全部碎了,左边车道也是空荡荡的,但是东边的车道,与隧道连接,也与他们刚离开的那个城连接,堵塞着长长的车流。车道里有凌乱的尸体,一群乌鸦在上面盘旋。
“噢,天哪。”她有气无力地说。
“有那么多人想进纽约,又有那么多人想离开纽约,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费心封锁泽西端的隧道。可能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是某些人的好主意,看上去有意义,但实际都是徒劳。”
但她却已坐在马路上哭了起来。
“别哭!”他跪在她身边,隧道里的经历刚过,他不会对她发脾气。“行了,丽塔。”
“什么?”她抽噎着,“什么,快告诉我。”
“不管怎么说,我们出来了,并没有什么事,这儿有新鲜的空气,事实上,新泽西从没这么美好过。”
拉里脸上有些惨淡的笑容,他看到在她脸颊和太阳穴上有被瓷片擦伤的划痕。
“我们应该到杂货店去,买点双氧水擦擦伤口,”他说“你还能走吗?”
“可以。”她默默地看着他,看的他很不自在。“我会买双新鞋,买轻便的旅游鞋,我会按你说的那样做的,拉里,我愿意。”
“我大声喊你,因为我想你。”他静静地说。他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吻了吻右眼角的一个伤痕。“我不是个坏家伙。”他静静地补充道。
“别离开我。”
他把她扶了起来,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他们慢慢地向前走。纽约离他们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