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安德罗斯把窗帘拉向一边,往街上看了看。从这里,在这个已故的约翰·贝克家的3层楼上,往左可看到硕尤镇的商业区,往右可看到通向镇外的63号公路。主要街道上早已无人居住了,商家的招牌也已凋零。一只病狗蹲在路中间,耷拉着头,两肋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白沫从嘴中滴落到热浪滚滚的路面上。街沟有一半都被堵满了,里面趴着一条死狗。
他身后的女人喉语般低声咕哝着,尼克不知道她说什么。他拉上窗帘,揉了揉眼睛,走向那个醒过来的女人。由于数天前着了凉,珍妮·贝克用毯子紧紧地裹着身子,脸上还冒着汗。她踢掉了捂在身上的毯子,他难为情地看见,由于出汗,她单薄的睡衣都有几处变得透明了。但她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约翰,把痰盂拿来。我要吐了!”她叫道。
他从床下拿出痰孟放在她旁边,她翻了个身又把它给碰到了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当声。他弯腰将痰盂捡起来拿着,盯着她。
“约翰!”她尖声叫了声,“我找不到我的针线盒了!它不在洗漱间!”
他从床头柜的大水罐里给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嘴边,但她又翻了一个身,几乎把杯子从他的手中打掉。他把杯子放到一旦她平静下来即可够得到的地方。
他从未如此悲痛地意识到,过去两天来他所表现出的沉默。当尼克23日来到这里时,卫理公会的牧师布雷斯曼正同她呆在一起。布雷斯曼当时正在起居室同她一道读《圣经》,但他看上去有点神经质并渴望离开。尼克可能会猜到这件事的原因。高烧使她脸色发红,那种姑娘似的容光焕发,同她的居丧身份极不相称。也可能那位牧师担心她会对他做出非礼的举动。尽管更加可能的是他急于把自己的家人招集到一块儿赶快从这地方消失。消息很快就在这个小镇上传开了,其他人都已决定离开硕尤镇了。
自从布雷斯曼离开贝克起居室48小时之后,一切都成了一场白日噩梦。贝克太太的病情越来越重,以致尼克也担心她熬不到太阳落山了。
贝克太太病得他都无法同她对坐了。他到下面的货车停车场去为3个犯人取回了午饭,但文斯·霍根已什么也吃不下去了,他已神志昏迷了。迈克·奇尔德雷斯和比利·沃纳想到外面走走,尼克却不能让他们这样做。这倒不是担心,他也不相信他们会浪费他的工作时间来解决他们的冤情问题;他们只想象其他人一样赶快离开硕尤。他负有责任。他曾向现在已死掉的一个人许过诺。州巡逻队肯定早晚会了解到情况,派人来将他们带走的。
他在贝克的桌子抽屉底部找到了一支装在枪套里的0.45口径的手枪,思考了几分钟后就把它佩上了。往下看了看,看到手枪的木柄紧靠在他的臀部,使他感到有点儿可笑——但分量却很合适。
他在23日下午打开了文斯的牢房,把临时做成的冰袋放在他的额上、胸膛上和脖子上。文斯睁开眼,用一种平静而又令人难受的神情盯着尼克,以致尼克希望他能说些什么,正如他两天来希望贝克太太所做的那样,随便说一些能使自己感到片刻惬意的任何事情。“你真是一个好人,否则我这高烧也烧到头了。”
每当他去照料文斯时,比利和迈克总是对他大喊大叫,当他俯身于这个他们毫不关心的病人时,每当他抬起头,总能看到那两个人惊恐的面孔,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同一件事:请放我们出去吧。尼克小心翼翼地同他们保持着距离。他虽刚刚成年,但他也深知恐慌会使这两个人成为危险人物。
那天下午,他第四次来到几乎空荡荡的街上,期望能在街的这头或那头为文斯·霍根和珍妮·贝克找到索姆斯医生。他留心寻找索姆斯医生的汽车,但却不见其踪迹。下午只有少数几家商店和得克萨公司仍开门营业,但他越来越坚信这个镇子正在被腾空。人们纷纷走上村间小径、伐木公路甚至不惜淌过流经斯马科佛的硕尤溪流,走到芒特霍利镇。尼克认为,天黑后离开的人会更多。
当尼克来到贝克家时,太阳已落山了,他发现珍妮正穿着浴衣颤微微地在厨房里走动,忙着泡茶。当他进来时,她感激地盯了尼克一眼,他看见她的高烧已退了。
“非常感谢你对我的照料,”她温和地说道,“我感到好多了。想来杯茶吗?”随后又开始流泪了。
他向她走去,担心她可能会因虚脱而倒在滚烫的炉子上。
她稳稳地抓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身上,黑色的秀发披散在淡蓝色的浴衣上。
“约翰,”她在暗下来的厨房里说道,“哦,我可怜的约翰。”
如果会讲话,尼克可能会感到不好意思的。但他只能扶着她,把她领出厨房,引到桌旁的椅子跟前。
“来点儿茶?”
他指了指椅子示意她坐下。
“好吧,”她说,“我感到好多了,非常好。只不过……不过……”她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尼克倒了茶,端到桌子上。他们彼此沉默着喝了一会儿。她像小孩儿一样用双手捧着茶杯。最后她放下杯子说道:“今天镇上还有多少人?尼克。”
“我也不清楚,”尼克写道,“情况非常糟。”
“你见到医生了吗?”
“从今天早上起就再也没见过他。”
“如果他不注意,他也会累坏的,”她说,“他得当心一些,是吧?尼克。他不会累垮吧?”
尼克点点头,勉强笑了笑。
“约翰的犯人们怎样了?巡逻队来救他们了吗?”
“没有,”尼克写道,“霍根已病得很重了。我正在尽我所能。其他人都希望我能在霍根给他们传染上疾病之前把他们放出去。”
“不能把他们放出去!”她带有某种情绪地说,“我希望你不要考虑此事。”
“不会的,”尼克写道,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您得上床了,您需要休息。”
她对他笑了笑。当她头摆动时,尼克可以看到她颌下的黑影——他对她能否脱离危险仍感到没把握。
“是的,我是得去睡它个把小时了。在某种程度上,同那个死约翰做爱似乎是一件错误……你也知道,我难以相信他已死了。”他拉住她的胳膊,抱得牢牢的,她惨淡地笑了笑。“可能还有要为其活下去的事情。你给犯人们弄晚饭了吗?尼克。”
尼克摇摇头。
“你得去弄。为什么你不开约翰的车呢?”
“我不会开车,”尼克写道,“但要谢谢你提醒我。我这就去停车场。路不远,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早晨我再来看您。”
“好吧,”她说,“真乖。”
他站起来,严肃地指了指茶杯。
“一滴不剩。”她许诺说。
当他感到她犹豫不决地要摸到他的胳膊时,他正要走出纱门。
“约翰……”她叫道,他停了一下,随后又强迫自己走下去。“我希望他们……能把他弄到柯蒂斯·摩丘俄里,约翰和我的亲属都埋在那里。你看他们把他弄到那里对不对?”
尼克点了点头。泪水挂满了她的面孔,她又开始抽泣了。
那天夜里离开她以后,他直接来到了综合停车场。“关门”的牌子歪歪扭扭地挂在窗户上。他绕到后面的活动房处,但那里上了锁,漆黑一片。没人回答他的敲门。此时他感到有理由破门而入,在贝克的小现金盒里有足够的钱来付任何损失。
他砸碎饭店的玻璃,打开锁,走了进去。这个地方真有点儿不可思议,甚至所有的灯都亮着,自动电唱机黑了灯已不转动,碰碰车台和电子游戏机处空无一人,各小间内空空如也,凳子也没人占用。罩布挂在铁栅上。
尼克退了出去,在煤气炉上煎了几个汉堡包,放进袋子里。又在柜台塑料圆顶处添了一瓶牛奶和半块苹果派,然后回到了监狱。离开前在柜台上留下了一张便条,说明是谁砸开了门以及为什么要砸门。
文斯·霍根已死了。他躺在地板上,四周散堆着溶化的冰块和湿毛巾。他用手紧紧抓住脖子,就像在拼命抵抗一个看不见的扼杀者。指尖上满是血,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叫着,在他身上飞来飞去。他的脖子就像漫不经心的孩子快要打爆了的内胎一样肿胀,都成了黑色。
“现在你该让我们出去了吧?”迈克·奇尔德雷斯问道,“他已死了,你这个混蛋哑巴,这下该满意了吧?这下你该感到报了仇了吧?现在他也要死了。”他指着比利·沃纳说。
比利恐惧地看着这一切。他的脖子上和额上布满了潮红斑块儿;常用来擦鼻子的工作服袖子上满是硬鼻痂。他一边不停地敲打自己的前额一边用肿胀的眼睛盯着尼克。
尼克直到感到累了,才用扫帚把食物推了进去。比利·沃纳迟疑地盯了他一会儿,才开始吃东西。
迈克把牛奶朝着铁栅门扔了过来。杯子摔碎了,牛奶溅得四处都是。他把分给他的两个肉饼扔向他房间满是涂鸦的后墙上。其中一个粘在了椅背中间的饰板上。芥末和番茄酱四处溅落,他在苹果派上踩来踩去,挺有节奏的,如同跳舞一样。苹果块儿被踩得稀烂,白色塑料盘也成了碎片。
“我要绝食!”他喊叫道,“该死的绝食!我什么也不吃!要想让我吃你给我拿来的东西,除非你吃我拉的屎。你这个又聋又哑的蠢猪,你会……”
尼克转过身,默默地立刻走开了。他回到办公室,吓得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如果他会开车,他就会把他们带到卡姆登去,但他却不会开车。而且还得考虑一下如何处置文斯,他不能让他躺在这儿喂苍蝇。
办公室附近的两个门敞开着。其中一个房间是衣帽间,另一个则通向一段楼梯。尼克顺楼梯向下走去,看清那是一个作储藏室用的地下室。那里很凉,至少是有一刻感到了凉意。
他回身走了上来。迈克坐在地板上,愁眉不展地拣起被踩得稀巴烂的苹果块儿,随便擦了擦就吃了起来,但却不抬头看一眼尼克。
尼克伸出胳膊试图把文斯拉起来。尸臭味使他的胃上下翻滚。文斯太沉了。他无助地看了尸体一会儿,开始意识到其他两个人此刻正站在牢房的门旁,用迷惑的眼光看着他。尼克可以猜得出他们在想什么。文斯是他们中的一个,也许是其中最爱发牢骚的一个,也是他们想要绞死的一个人。他像一只被夹子夹住的老鼠一样,因得了他们也搞不懂的某种可怕的肿胀病而死掉了。尼克那天不只一次地想知道,什么时候他也会开始咳嗽、发烧、脖子上形成那种奇怪的肿胀。
他抓住文斯·霍根多肉的前臂,把他拉出了牢间。由于重量都在他的肩上,文斯的头偏向他,似乎在盯着尼克,无言地告诉他要当心,别颠摇得太厉害了。
足足花了10分钟才把这个壮汉的尸体拖下陡直的台阶。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尼克把他放在荧光灯下的水泥地上,然后迅速从他单间牢房的帆布床上拉了条已磨破了的军用毛毯,把他盖了起来。
然后他想打个盹。他在23日以后,仅在昨天即24日开始时的头几个小时睡了一会儿。做的梦仍历历在目,有时甚至都害怕这些梦了。他过去极少做真正的噩梦,但最近却做了越来越多的不祥之梦,给他的感觉是这些梦没有一个像目前这种景象。这个正常的世界已成了在拉着窗帘、上了锁的地下室中把婴儿们当作牺牲品的地方。
而且,理所当然,他最大的个人恐惧是他往往会从梦中惊醒。
他睡了一小会儿,做了一个以前常做的梦:一块儿玉米田,升腾起热乎乎的味道,使人感到有某种东西,或某个人存在,既惬意又安全,纯粹是一种在家里的感觉。当他意识到在拐角处有某种东西在盯着他时,他又开始陷入了冷酷的恐惧之中。他想:妈呀,黄鼠狼进了鸡窝了!他在晨曦中醒了过来,满身都是汗水。
他煮上咖啡,过去查看他的那两个犯人。
迈克·奇尔德雷斯仍在哭泣。在他身后,那个汉堡包仍粘在墙上,就像一堆干巴巴的胶状物。
“现在你满意了吧?我也要死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报仇雪恨了吧?你听我说呀,我就像一辆满载该死的货物的火车向山上爬一样地在对你说话!”
但尼克最关心的是昏迷在床的比利·沃纳。他的脖子已肿胀发黑,胸脯耸起,已开始痉挛。
他急忙回到办公室,盯着电话机,感到愤怒和有罪。他在桌子上使劲捶了一拳,掉了线头的电话机,毫无意义地躺在那里的地板上。他关上电炉,冲到街上,来到了贝克的房前。他按了似乎有一个小时的门铃,珍妮才裹着浴衣下来开了门。发烧出的汗仍留在她的脸上。她虽未昏迷,但言语却又慢又含糊,嘴唇上都烧起了泡。
“尼克,进来吧,怎么了?”
尼克写道:“文斯·霍根昨晚死了。我想,沃纳也快要死了。他病得很重。您见过索姆斯大夫吗?”
她摇了摇头,哆嗦了一阵儿,又开始咳嗽了,腿也摇晃了一下。尼克赶紧用手抱住她的手臂,把她扶到椅子上。他写道:“您能替我往这个办公室打个电话吗?”
“行,没问题。把电话机拿来,尼克。我似乎……在夜里又发病了。”
他把电话机拿了过来,她拨了索姆斯大夫的电话号。在她把听筒放到耳边约半分多钟后,他已知道不会有人来接电话了。
她又往大夫家里打,往护士家里打,但都没人来接电话。
“我再拨一下州巡逻队的电话。”她说道。但拨了一个号码后,她又把电话放回叉簧上。“我猜,长途台仍不工作。在我拨了1后,只能听见嗡嗡嗡的声音。”她向他悲笑了一下,眼泪又开始无助地流了下来。“可怜的尼克,”她说,“可怜的我,可怜的每一个人。你能帮我上楼吗?我感到虚弱极了,似乎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我想我很快就会同约翰在一起了。”他看着她,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我想我该躺下了,如你能帮我一下的话。”
他帮她上了楼,然后写道:“我会回来的。”
“谢谢你,尼克。你真是个好孩子……”她已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尼克离开这栋楼,站在人行道上,想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如果他会开车,他就能干好多事了。可是……
他看见一辆童车躺在街对面一家的草地上。他走了过去,盯着那座拖着长长阴影的房子看了一会儿(这座房子就像他乱七八糟的梦中的那些房子一样),然后又走近房子敲了敲门。尽管敲了好多次,仍没人答话。
他折回到那辆童车前。这是辆小车,还没小到他无法骑的地步,如果他不介意膝盖碰到车把手的话。当然了,骑上这样的车看上去很荒唐滑稽,但他已完全顾不得这些了……即使让人看见了,他也不认为此举会留下笑柄的。
他骑上车,笨拙地上了主街,走过监狱,然后来到了镇东头的63号公路上,朝乔·拉克曼曾看到扮成养路工人的士兵们去的那个地方奔去。如果那些士兵仍在那里,且他们确实是当兵的的话,尼克就可以领他们来照料比利·沃纳和迈克·奇尔德雷斯了。只要比利仍活着,事情就妥了。如果那些人能对硕尤镇进行检疫的话,那么他们随后就一定会对硕尤镇的这种病负责了。
自行车疯了般地前后摇摆着,总走不在一条直线上,他的双膝一成不变地磕碰着车把。等他好不容易地骑到那个公路段处时,已过了一个钟头了。但当他到了那里时,曾呆在那里的军人们,或筑路工人们,或是随便什么人吧,却早已不知去向了。那里只有几堆灰烬,其中一堆还在冒着烟。那里放着两架锯木架。道路已破烂不堪,虽然尼克断定如果不心痛汽车的弹簧的话,这条路仍是可以通行的。
一堆正在运动着的黑色东西映入了他的眼睑,与此同时,风卷起了一股微微的夏日的气息,他的鼻子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臭味。那个运动着的黑色东西,是一群时聚时散的苍蝇。他放下车来到路另一边的明沟处。在那里,紧挨着一根新铺的瓦楞形排水管,是4个男人的尸体。他们的脖子和肿胀的面孔,已变成了黑色。尼克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当兵的,他没敢再走近去看一下。他告诫自己,他得回到自行车那儿去,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们都是死人,而死人是不会伤害你的。他立马慌不择路地跑开了。当他骑行在回硕尤镇的路上时,他真地慌了神。在到达镇郊时,他撞上了一块儿石头,自行车也被撞坏了。他越过车把摔了下来,头撞破了,手也擦伤了。他只在路中间蹲了一小会儿,就又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
早上,尼克敲门按铃,足足折腾了有一个半小时。这儿会有人活着的,他告诉自己。他自我感觉都很好,可以肯定他不会成为这里唯一的一个人的。这里还会有其他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也可能会是一个有实习执照的青少年,他或她会说:“嘿,你好,真是的,让我们把他们弄到卡姆登吧。我们应弄辆汽车来。”或大体类似的话。
他敲了又敲,按了又按,几十家过去了,却少有人应答。一家的门开了门链宽的一道缝,一张病态的但却充满希望的面孔向外看了看,看见了尼克,脸上的希望就消失了。那张脸上涌现出怀疑的神情,前后动了动,就把门关上了。如果尼克能说话,他就会问他们是否还能行走,是否会开车。如果他们能把他的犯人带到卡姆登,他们也可到那里去,那里有所医院,他们看了病就会好起来的。但他却不会说话。
有人问他是否见过索姆斯医生。一个狂怒异常的男人,把小平房的门摔了个洞开,穿条衬裤就摇摇晃晃地走到游廊上,试图抓住尼克。他说,他打算做“我所能做的一切,把你送回休斯顿”。他似乎把尼克认成某个叫作詹纳的人了。在尼克吓得像个三流恐怖电影中的僵尸之后,他仍跌跌撞撞地蹒跚在游廊上。裤裆里散发出一股恶臭味;衬裤像塞了个蜜瓜一样。最后他终于倒在了游廊上,尼克从下面的草坪上看着他,见他的心脏急剧地跳动着。那个人弱不禁风地晃了晃拳头,然后就爬了进去,却没忘了关门。
大多数住家都出奇地静,最后他也无能为力了。那种噩梦感正在涌上他的心头,他正在敲地狱之门的想法却怎么也难以从他心头抹去,他正在敲门要唤醒死者,那些尸首早晚会作答的。他知道大多数房子都已空了,房主们都已逃到了卡姆登或埃尔多拉多,或是特克萨卡纳,这都无关紧要了。
他走回贝克的家。珍妮·贝克睡得很死,额头已凉了下来。
天已中午了。尼克来到停车场,感到了他夜里损伤的景象。他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后,整个身体都抽动了起来。贝克的手枪仍吊在他的胯上。在停车场他热了两罐汤,倒进保温罐内。冰箱里的牛奶似乎还没坏,也顺手拿了一瓶。
比利·沃纳已经死了。当迈克看见尼克时,就又开始发癔病似地傻笑了起来,用指头指着尼克说:“已倒下两个了,又一个也要死了!倒下了两个,另一个也要死了!这下你可报仇雪恨了!对吗?对吗?”
尼克十分小心地用扫帚把一保温罐汤推进牢间内,然后又推进去一大杯牛奶。迈克直接用保温罐小口地呷着汤。尼克拿上自己的保温罐,坐到走廊里。他得把比利弄到楼下去,但他先得吃午饭。他已饿坏了。他边喝汤,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迈克。
“你想知道我怎么样吗?”迈克问道。
尼克点点头。
“和你今天早上离开时一个样。我擤了有一磅鼻涕。”他满怀希望地盯着尼克,“我妈妈总是对我说,当你擤鼻涕时你就会好起来的。也许我的案子并不严重,啊?你认为会吗?”
尼克耸了耸肩,意思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
“我有苍鹰般的性格,”迈克说道,“虽然我认为这不算什么,但我想我得把它克服掉。听着,伙计,让我出去吧。求你了。我苦苦地求你了。”
尼克想了想。
“坏了,你还带着枪呢。我不会给你制造麻烦的,无论如何也不会的。我只是想离开这个小镇。我想先去看看我老婆……”
尼克指了指迈克的左手,那儿并没有戒指。
“是的,我们离婚了,但她仍住在离里奇罗德不远的那个镇子上。我想顺便去看看她。你想说什么,伙计?”迈克哭了起来,“给我个机会吧。不要再把我锁在这个破屋里了。”
尼克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回办公室,打开了抽屉。钥匙全都在那里。男人的逻辑是无情的;但再也没了认为有人会来帮助他们摆脱困境的那种感觉。他拿上钥匙又走了回来。他拿起大个子约翰·贝克曾给他看过的那把带白线的钥匙,透过铁栅栏扔给了迈克·奇尔德雷斯。
“谢谢,”迈克唠叨着,“嘿,真谢谢你了。我对打过你深感抱歉。我对天发誓,那是雷的主意,我和文斯曾想要制止他,但他喝醉了,像个疯子一样……”他急忙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尼克往后退了退,手按在枪把上。
牢间的门打开了,迈克走了出来。“我说的是,”他说,“我想干的就是离开这个镇子。”他从尼克旁边侧身而过,嘴唇不停地抽动着,然后箭一般地窜出了单间牢房区和办公室之间的那扇门。尼克跟着他直到看见身后办公室的门关上。
尼克来到外面。迈克站在路边,手放在停车计时器上看着空荡荡的街道。
“我的天啊,”他嘟囔着,转过不知所措的脸盯着尼克,“全都这样了吗?是不是全部都是这样了?”
尼克点点头,但手却仍放在枪柄上。
迈克开始说了些什么,就又咳嗽了起来。他捂上嘴,然后按了一下嘴唇。
“我就要成这儿的救世主了,”他说,“你考虑得真周到,你也会成为救世主的,哑巴。这是一种黑死病或别的什么病。”
尼克耸耸肩。迈克开始走向人行道。他越走越快,几乎都要跑起来了。尼克看着他,直至他从视野中消失,然后才走了进去。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迈克。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他突然意识到他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他躺在帆布床上,立刻就睡着了。
他在那张没有毛毯的床上直睡了一个下午,才汗水淋淋地醒了过来,感到舒服多了。雷暴雨正在山区肆虐着,他虽然听不见雷声,却能看见蓝白色的叉状闪电刺破群山的景象。夜里再没有任何人到硕尤镇来过。
黄昏时他来到了大街上,来到了波利电台和电视台附近,他又是破门而入。在收款台留了张便条,便把一台便携式索尼电视机抱回了监狱。他打开电视机,选好频道。CBS分台正在播送一条信息:微波中继站出了故障,正在继续进行调谐。ABC台演的是“我爱露西”,而NBC台在重播一集连续剧,内容是说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想成为一名赛车电路机械师的故事。特克萨卡纳台这个专门播放老影片、比赛和杰克·范·英皮类宗教小丑片的独立电视台,却什么也没有。
尼克咔嗒一声关掉电视机,来到那家停车场,做了足够两个人吃的汤和三明治。他把食物放进一只带盖的大篮内。在往珍妮·贝克家去的路上,有三四只狗,显然是因为没人喂而饿疯了,受到篮内食物味道的吸引,聚集在他的面前。尼克掏出枪,在一只狗几乎要咬住他之前,他都没下决心开枪。他扣动了扳机,子弹呼啸着击中了面前五英尺远的水泥地面,留下了一道银色的铅痕。他没有听到爆裂声,但却感到了沉重的振动。几只狗狂叫着四散而逃了。
珍妮睡着了,额头和面颊仍很烫,呼吸慢且费劲。尼克弄条冷毛巾给她擦了擦脸,把她那份食物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走进起居室,打开了落地式大彩电。
CBS台整个晚上都没出现。NBC台仍播放着预定的节目,ABC分台的图像却模糊不清,有时会出现大片的雪花甚至突然断掉。ABC频道只放映辛迪加的一些节目,似乎它通往网络的这条线路仍在工作。这无关大局,尼克等待的是新闻报道。
当新闻报道终于开始时,尼克都惊讶得发呆了。目前人人都这样称呼的“流行性超级流感”,仍是新闻报道的主要话题,但是这两个台的新闻播音员都说这种病已得到了控制。亚特兰大疾病控制中心已研制出了一种流感疫苗,在下周初就可在医生处弄到它。报道说,纽约、旧金山、洛杉矶和伦敦发病情况极为严重,但各地都有发生。新闻播音员接着说,在一些地区,公共集会已被临时取消。
尼克想,整个硕尤镇都被抹平了。到底是谁在骗谁呢?
新闻播音员归纳说,到大多数大城市的旅行已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不过,一旦这种疫苗全面发放,这些限制就会解除。接着播放了密执安一架飞机坠毁和一些国会议员对最高法院最近做出的有关同性恋权利决定的反应。
尼克关掉电视机,走到贝克家的游廊上。那儿有一个摆式沙发椅,他坐了上去。椅子前后平稳地摆动着,他未能听到因约翰·贝克忘了加油而发出的那种刺耳的吱呀声。他看见萤火虫在黑暗中划出的一道道非同寻常的亮光。地平线上的云层中闪烁着暗淡的闪电,看上去就像那里聚集了恐龙般巨大的一堆萤火虫。这个夜晚又闷又热。
对尼克来说,由于电视是他完全可见的媒介,所以他特别留心其他人可能会放过的新闻报道中的有关事情。电视上没有电影短片,连一部都没有。也没有棒球比赛,可能是球赛都已赛完了的缘故吧。天气预报也含糊不清,且没有表明最高和最低温度的天气图,似乎是美国气象局己关闭了其办事处。对所有这一切,尼克都得出了与电视播音员们完全相反的结论。
两个新闻播音员似乎有点儿神经质,显得心慌意乱。其中一个也伤风了;他还对着话筒咳嗽了一次并说了声对不起。两位播音员的眼睛均向他们所面对的摄像机左右瞄来瞄去……似乎有人同他们一起在演播室里,有一个保证使他们不出差错的人在那里。
这是6月24日的夜里,他衣衫褴褛地睡在贝克家的前廊上,他做的梦也非常不吉祥。现在,即第二天的下午,他正在主持珍妮·贝克这个可爱的女人的死亡仪式……可他连一句让她中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正使劲拉着他的一只手。尼克低头看了看她苍白扭曲的面孔。她的皮肤已有些干燥,汗都已蒸发掉了。他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只能在其中寻求安慰了。她就要死了,他开始记住这副面容了。
“尼克,”她说,并笑了笑。她用双手抱住他的一只手。“我想再感谢你一次。谁也不愿在孤独中死去,不是吗?”
他使劲摇了摇头,她明白这并不表示他不同意她的观点,而是他处于对这一假定的剧烈矛盾之中。
“是的,我要死了,”她也矛盾了起来,“但请别介意。卫生间有件衣服,尼克,就是那件白色的。你该认得的,因为……”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话。直到她控制住了咳嗽,她才把话说完。“……因为那条花边的缘故。就是我们去度蜜月时我在火车上穿的那件。它可能仍合体。也许我现在穿会稍大一点儿——我瘦了不少——但这已无关紧要了。我一直都很珍惜那件衣服。约翰和我曾去过庞恰特雷恩湖。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两周时间。约翰总是让我高兴。你还记得那件衣服吗,尼克?我入葬时希望能穿着它。帮我……帮我穿衣服你该不会难为情的吧,是吗?”
他强抑住自己的感情,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床罩。她肯定感到了他那种悲伤而又局促不安的复杂感情,因为她再也没提那件衣服的事。她轻浮地,几乎是有点儿卖弄风骚地谈起了别的事情。在一次高校演讲比赛中她如何获胜,并进入了阿肯色州的决赛,以及当她讲到雪莉·杰克逊的“魔鬼情夫”的最高潮时,她的半截短衬裙是如何掉了下来并在鞋子上打滚。谈到她那个曾作为基督教浸礼团的成员前去越南而回来时不是带了一二个而是三个养子的妹妹。谈她三年前和约翰的野营旅行,以及一只病态的处于发淫期的公驼鹿是如何迫使他们爬到树上,呆了整整一天的趣事。
“我们就那样呆在树上,到最后都成了匙形了,”她梦幻般地说着,“就像高校阳台上的一对小山羊。我的天哪,当我们下来时,他激动不已。他……我们……相爱了……深深地坠入了爱河之中……爱情是一种能撼动世界的东西,我一直认为……爱情是使男人和女人站立于引力似乎总是要使他们倒下的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东西……使他们慢慢倒下去……扭结在一起……我们是……那么地相爱……”
她开始打盹,一会儿就睡着了,直至他拉开窗帘或许是踩上了一块儿咯吱作响的木板,才把她从迷幻状态中弄醒。
“约翰!”她尖叫了一声,她的声音被痰堵了回去。“噢,约翰,我仍未能解开爹爹那个老鼠夹骗局的秘密!约翰,你得帮帮我!你得帮帮我……”
她的话语节奏拉长,就像毫无规律的呼吸一样使他难懂,但他能感到内容却全都相同。从她的鼻孔里流出了一股细细的黑血。她倒在枕头上,头前后摆来摆去,一次,二次,三次,似乎要做出某种重要的决定,但答案却是否定的。
随后她就不动了。
尼克把手胆怯地放在她的颈部,然后是腕上,最后是乳房之间。那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已经死了。床头柜上的钟表重重地敲了起来,然而他们俩谁也没听到。他把头靠在膝上呆了一会儿,以他特有的无声方式哭了一会儿。鲁迪曾告诉过他:你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一种缓慢的发泄,在肥皂泡剧世界里,迟早是有用的。
他知道将要发生的而且也是他不想去做的又是什么。这不公平,他的一部分喊道。这不是他的责任。但这里再没有其他人了——也可能方圆多少英里之内都没有另外的人了,他对此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把她留在这里任其腐烂,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她一直对他都很好,但沿路有那么多的人,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们全都掩埋掉,不管是已腐烂的还是未腐烂的。他觉得必须行动起来了。在这里坐得越久,什么也不干,所害怕的任务就越多。他知道柯蒂斯殡仪馆就在那里——下去三个街区再往西一个街区。外面也一定热极了。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走进卫生间,半信半疑地希望那件蜜月服能证明她昏迷中所言是谵妄。但那件衣服却真的就在那儿,只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已有点儿发黄了。他认得这件衣服,它和原来并无两样,因为上边仍带着那个花边。他把衣服取下来,抖开在床边的长椅上。他盯着这件衣服,看了看旁边的那个女人,直到看了个够。衣服确实有些大了。对她来说,这种病,这里的一切,都远比她所知道的要残酷许多许多……我猜得对极了。
尽管不情愿,他还是走到她身旁,开始给她脱衣服。当他把睡衣脱掉,发现她赤裸裸地躺在面前时,恐惧感消失了,只有怜悯——这种怜悯是如此之深地击中了他。以致使他感到苦不堪言。他给她擦洗身子,随后给她穿上衣服,他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给她穿好衣服后,他抱起她,把这个身着花边服的女人送到殡仪馆,他就像一个新郎官抱着自己深爱的女人一样,跨过一个高高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