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纨绔都很闲。
那日去《新小说报》编辑部闹事, 反而看了《西游记》连环画和《真假千金》以后，他们就陆陆续续，把云景的小说都看了。
也不能说看, 他们是让人读的。
云景的小说对他们来说很新颖，他们也就非常喜欢, 没少聚在一起聊云景。
他们一直以为，云景是那种他们平日里会遇到的, 眼高于顶看不上他们的新式文人，没想到前些天, 突然得知云景是女子！
写出那样的小说的人, 竟然是女子！
绝大多数读者, 在知道云景的性别以后什么都没有干，但这些纨绔闲得发慌, 就跑到上海县城这边打听。
这一打听, 他们打听到了不少事情，也知道了孤儿院的存在。
云景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 自幼聪颖但身体不好, 长到十多岁的时候, 亲爹染上大烟瘾还赌博，败光了家产……
她身处逆境，但并未气馁，靠着写小说养活一家老小。
她还很善良, 捐了地让人盖孤儿院。
多好的姑娘啊！
这些纨绔觉得牡丹比不上云景。
当然想是这么想, 看到容貌娇艳的牡丹, 他们就走不动道了，一起围上去，向牡丹献殷勤。
牡丹早已习惯应对这样的场面, 她笑容满面地跟这些人交谈，又说了自己来孤儿院捐款的事情。
其中一个纨绔问：“牡丹小姐，云景先生其实是女子，你不生气？”
牡丹道：“我并未见过云景先生，只是喜欢她的小说和为人，她是男子我敬重她，她是女子，我一样敬重她。”
这些纨绔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
所以他们之前吃醋真的没有必要！
当然他们现在也不吃醋了。
“牡丹小姐，我们昨日已经捐过钱，今日，特地带来五头大肥猪。”
“牡丹姑娘你是不知道，那卖猪的地方实在脏，我都被熏吐了！”
“有这五头猪，孤儿院的孩子，也能吃点好的了！”
“这里的孩子真可怜，我昨日过来，见他们吃的是杂粮饭，菜就只一个咸菜汤。”
……
纨绔们在牡丹面前邀功。
牡丹年幼时也曾吃过苦。
虽然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沉迷享乐忘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种种，但自从看了云景的小说，她就将儿时艰辛一一记起。
这孤儿院的孤儿，若是沦落在外，别说杂粮饭了，想吃饱都难。
他们在孤儿院的日子，已经过得非常好。
不过牡丹并未多说，反而夸了这些纨绔一番。
在发现这些纨绔对云景极为推崇以后，她还忽悠着他们捐了更多的钱。
至于捐猪……他们的心意是好的，但不必了。
大热天送五头猪过来，孤儿院不见得能一下子吃完，处理起来也麻烦。
而且，这几人在买猪的时候，嫌弃猪下水太脏，竟然不要了。
不要了！
天知道孤儿院的孩子在得知他们损失了五头猪的下水以后，有多难受。
这些孩子甚至恨不得马上跑去屠宰场，把那五头猪的下水给要回来。
不管是牡丹还是这些纨绔，都捐了不少钱，又已经到中午，孤儿院这边就留他们吃了午饭，还卸了一个猪前腿来做菜。
钱表姑的手艺还不错，至少牡丹和几个纨绔都吃得很满意。
这些纨绔，甚至在钱表姑熬猪油的时候去尝了尝油渣的味道，然后当着孩子们的面，把一大碗油渣全端走了：“牡丹小姐，没想到油渣这么好吃，你快尝尝！”
牡丹见孩子们幽怨地看着自己，无奈极了。
去抢一群孩子的零食，这些人也真干得出来！
不过，牡丹还是笑着吃了几块油渣，又去看坐在她不远处的吕丽娘。
之前她并未注意到这个女子，但吃饭时吕丽娘摘下了面纱，她也就将人认了出来。
屠卫巷被抓后一直没有被放出来，吕丽娘也不见踪迹。
她还以为吕丽娘要么被害了，要么逃了，没想到她在孤儿院待着。
毫无疑问，是云景先生收留了她。
云景先生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牡丹在饭后找到吕丽娘：“吕女士，你好。”
吕丽娘的目光落在牡丹脸上，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以前也是个美人，当时在上海唱戏，有很多男人追捧她。
只是后来，她过得并不好。
吕丽娘问：“你好，有事吗？”
牡丹道：“我想拍一部电影，不是很长的片子，而是一部几分钟的短片，就拍屠卫巷陷害云景先生的事情，你愿意参演吗？”
她已经联系到手上有拍摄设备的人，想要拍电影。
一开始，她是想把《真假千金》这本书拍出来的，但这个故事很长，他们没有能力拍那么长的片子，也拍不好。
所以，她打算换个内容拍，拍屠卫巷诬陷云景，结果被打脸的这一段。
牡丹虽然只是个风尘女子，但连着两年坐上“花国状元”的宝座，她的地位已经不一样，认识的人也非常多。
屠卫巷的事情出了之后，她特地联系了一些人打听消息，然后就得知，屠卫巷背后，有日本人的关系。
她怕屠卫巷出来后，会继续针对云景，就想拍个短片宣扬此事，也让屠卫巷翻不了身。
她找的那些拍电影的人，还能借着这片子练练手。
吕丽娘听完，毫不迟疑地开口：“我愿意演。”
牡丹笑道：“你放心，你是受害者，不用担心拍了片子以后被人说。”
吕丽娘道：“我不怕被人说。”她什么事情没经历过？被人说几句又算得上什么？
牡丹见吕丽娘答应，又去找那些纨绔，调笑着开口：“几位小少爷，你们想演电影吗？”
这几个纨绔很惊讶：“演电影？我们能演电影？”
牡丹道：“我想拍一部电影，你们若是愿意，可以参演。”
她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电影只有黑白两色，还没有声音，因而不能将所有情况都记录下来。
不过播放时，可以安排人在旁边解说配音，倒也能说个清楚明白。
这电影的主角，自然是吕丽娘，她会先拍吕丽娘被屠卫巷囚禁挨打的场景，再拍大庭广众之下，吕丽娘被迫诬陷云景的场景。
结局自然是水落石出。
到时，吕丽娘本色出演，而这些纨绔，他们可以演围观群众和警察。
若是他们愿意出钱，这部电影的拍摄成本，就不用愁了！
那些纨绔纷纷道：“我们愿意演！”
复旦大学门口的热闹他们没赶上，只能听人转述，一直很遗憾，现在可以把这件事演出来，多有意思！
牡丹见状，就又哄着他们投资拍电影：“这个短片，是我们拍着练手的，我们以后要拍的，是哑波林这样的电影，到时候一定能赚钱。”
哑波林就是卓别林，前年，他的电影出现在上海以后，立刻风靡整个上海，大人小孩都爱看。
牡丹联系上的那些人，就想找一个哑波林这样的演员，拍这样的电影。
不过他们没想好剧本，也没找到演员。
但牡丹找到了合适的演员。
她这次过来，不仅说动了吕丽娘拍电影，还找到了一个拍电影的好苗子，那就是江来。
她觉得江来跟哑波林一样讨人喜欢。
至于剧本……他们是不是可以演一个孤儿遇到的种种事情？若是剧本写得搞笑又有意思，观众应该会喜欢。
“我最喜欢哑波林了！”一个纨绔开口。
牡丹笑了笑，把江来叫过来，说了哑波林拍摄的电影里的一个场景：“你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可怜的卖花女在卖花，就想法子逗卖花女笑，你试着演演看，嗯，把我当卖花女就行。”
江来没看过电影，也不知道牡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对捐钱的牡丹和捐钱捐猪的纨绔很有好感。
他以前为了讨到饭，下跪装可怜什么都干，现在不过就是演个片段，自然愿意。
江来敏锐地意识到，这片段，是为了逗人发笑的。
这他在行！
江来围着牡丹，又是转圈又是做鬼脸，想尽法子逗牡丹笑。
江来没看过卓别林的电影，他做的动作和卓别林做的完全不同，但同样惹人发笑。
牡丹特别满意，等江来演完，又道：“你能不能不发出声音，把我们逗笑？”
这对江来来说，那可太简单了！他立刻就开始了耍宝，还一人分饰两角，演了一段高个子和矮个子吵架的场景。
他蹲着演矮个子的时候，表情动作特别有意思。
“好！”那些纨绔见了，纷纷拍手叫好。
江来很高兴，等演完就站在一边，朝着那些纨绔鞠躬：“谢谢，谢谢大家！”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随即，一个年轻人进来，怒斥牡丹等人：“孤儿院的孩子本就受尽苦难，你们竟还将他们当作取乐的玩物，逼他们卖艺逗笑，实在过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们这般作为，简直不配为人！”
飞快地说完，这人又道：“我还当云景是真的心善，才建了这孤儿院，不想她竟纵容你们侮辱孤儿院的孩子，践踏孤儿院的孩子的尊严，实在可恶！原来云景，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人！”
牡丹听完一愣，正要辩解，就见江来上前怒道：“哪来的狗，到小爷家门口来叫？”
这人自认是在帮江来说话，不想江来一点不领情，一时语塞：“你……你……”
江来道：“我愿意给牡丹小姐表演，与你何干？用得着你在这里叽叽歪歪？你竟然还说云景先生！要不是打人犯法，小爷今儿个就打死你。”
江来不觉得牡丹侮辱自己，之前牡丹还陪着他演卖花女呢！
而且就算是侮辱又怎么样？有钱就行！
今天牡丹和这些纨绔捐的钱，都够买好几个他了！
至于桑景云，江来更是容不得别人说她一句坏话。
以前，江来就很喜欢桑景云，他的人生，是从遇到桑景云，才开始变好的。
他们抢了桑景云，换作别人，怕是会恨不得打杀了他们。
但桑景云没有这么做，反而给了他们许多帮助，后来孤儿院开办以后，桑景云更是时常来看他们。
而等江来知道桑景云就是云景，桑景云在他心里，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谭峥泓有多买几份报纸收藏的习惯，《大头菜的一生》这篇文章曾经深深地打动了他，也是他开办孤儿院的初衷，因此，他也就将两份刊登了这篇文章的报纸放在孤儿院里。
江来看过这份报纸，当时他就很感动，等前几日，得知云景就是桑景云，他算了算时间，心情更是激荡不已。
这篇文章，是桑景云在遇到了他们之后写的！
这个孤儿院，是因为桑景云才出现的！
桑景云，是救了他们性命，让他们可以活得像人的大善人！
别人骂自己，江来一点都不在意，但有人骂桑景云，他便恨不得与人拼命。
而这时，孤儿院其他的孩子，也都冲出来，站在江来身后怒视那个说桑景云坏话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他仗义执言，为什么这些孩子反而敌视他。
“你们年纪小，莫不是被蒙蔽了？”他忍不住道。
江来一脸严肃：“我虽年纪小，但受过的苦不知道有多少，见过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嘴上说得好听，平日里却是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我们死在路边，你怕也不会多看一眼！桑小姐却不是你这样的人，她瞧见了我们，愿意帮我们。你说桑小姐的坏话，我们都不喜欢你，请你马上离开！”
这年轻人看江来的态度，就知道自己兴许误会了，但还是很生气：“孺子不可教也！”
说完他就往外走。
而江来跟出去，又对他道：“刚才我表演，我因为我喜欢，没人逼我！你去了别处，不许胡编乱造说桑小姐坏话，若你敢败坏桑小姐名声，我一定天天去你家门口骂你。”
牡丹也跟了出来，想解释几句，正巧听到这话，便道：“我让江来表演，是想请他拍电影，你不分青红皂白指责我也就罢了，还指责云景先生，实在是是非不分。”
这年轻人倒也不坏，听了解释羞愧不已，掩面离开。
牡丹心里这才松快了。
江来却问：“你要找我演电影？”
“是的，你知道电影是什么吗？”牡丹问。
江来道：“自然是知道的！以前谭少爷跟我讲过外面的世界都是什么样子的，在《一个士兵》里，也提到了电影！只是我没读过什么书，也能演电影？真的假的？”
牡丹笑道：“自然是真的，我觉得你有天赋。”
江来这时道：“那我能演大头菜吗？”
文章里的大头菜，算不得多么完美，但他喜欢这个人物。
非常非常喜欢。
牡丹想了想道：“能，我想让你拍一部电影，那电影，可以叫《大头菜历险记》。”
江来的眼睛瞬间亮了，又想起一桩要紧事：“那我演电影，有钱吗？”
有钱他就演！一直演一直演！
等攒够了钱，他就去给谭少当账房先生，再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子。
那日子，真的想想就觉得美。
牡丹看着眼前少年猛然亮起的双眼，莫名受到感染：“肯定有！”
江来道：“牡丹小姐，你真是人美心善！世上好人哪里找？上海租界有牡丹……”
一连串夸人的顺口溜，江来张嘴就来。
牡丹没少被人夸，但遇上江来，却也觉得自己被夸得脸红。
而那些纨绔，却都围着江来：“江来，你小子刚才骂人的样子，着实不错！”
“江来，以后我们出钱请你演电影，我相信你一定能演得比哑波林好！”
“到时候你就叫哑江来。”
……
江来听得有些茫然，他觉得他有一把好嗓子，特别会说话，难道以后说不得了？
牡丹想让吕丽娘和江来跟着自己去拍电影，就在孤儿院这边多留了一会儿。
大美人儿都留着，那些纨绔自然不会走。
于是，他们就看着孤儿院的保镖拆解那五头猪。
肥肉都拿来熬猪油，瘦肉大多腌制起来，姚同丰还找人把两口锅和一些猪骨头带去河对岸的棚户区，然后往锅里加水炖骨头。
纨绔们跟了过来，一边嫌弃棚户区糟糕的环境，一边问：“这是要干什么？”
姚同丰道：“给这里的百姓分点骨头汤喝。”
猪骨头都被敲碎，很快就煮出浓稠的汤，棚户区的人闻着香味过来，姚同丰就给他们分骨头汤。
遇到瞧着特别瘦，或者一看就知道身体不好的人，还会给点骨头。
那骨头上多少带点肉，对这些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那些纨绔看得心酸：“下回我们还来送猪！”
姚同丰连忙拒绝：“你们若是想送猪，可以送猪仔，倒时我让孩子们割猪草喂猪，养肥了过年吃。”
直接来五头杀好的猪什么的，他们真的处理不过来！
姚同丰带着孤儿院的孩子们离开时，跟这些孩子讲了一些道理，让他们对孤儿院心存感激。
孤儿院的孩子里，有像江来一样，对孤儿院感情特别深的，但也有极少数孩子见孤儿院对他好，便觉得孤儿院对他有所图，不仅不感激，还觉得孤儿院对他不够好。
姚同丰发现这一点后，立刻带着这些人去隔壁棚户区，让他们帮这里的人干活。
见到外头的人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后，这些人总算是不闹了。
近来，有很多人给孤儿院捐钱。
但姚同丰并没有因此就增加孤儿院的开销。
过些日子，云景的热度过去，捐钱的人就少了。
孤儿院的孩子却可能越来越多。
这些钱，他必须省着花，这些孩子的生活水平，也不能超过附近普通农家。
这些孩子真要过太好，很多原本不是孤儿的孩子，就要被父母抛弃，变成“孤儿”了。
牡丹这日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心情很好。
那些纨绔也一样。
他们以前，每天都只吃喝玩乐，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但今天这一天，是与众不同的，他们觉得这一天，非常有意义。
他们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而他们回租界的时候，费中绪终于抽时间去了《新小说报》编辑部。
他找到黄培成，就道：“老黄，我这几日总算轻松了一些！接下来我们书局要忙的，也就只有印刷《一个士兵》这事儿了！”
《一个士兵》这本书，他们打算一次印五万套，这是个巨大的工作量。
但因为之前已经有了经验，书局的工人也都练了出来，就不会像之前那样手忙脚乱。
“能歇歇就好，可以轻松一下。”黄培成道。
“我就是来轻松来了！老黄，云景的新书你快拿给我看看。”费中绪道。
如今他非常忙，桑景云又不再让他帮忙交稿，他就不能第一时间看到云景的新书，想看书，得主动来《新小说报》编辑部看。
黄培成道：“现如今我手上只有三章稿子，我拿给你。”
费中绪惊讶：“你手上只这么点稿子？你怎么不担心？”
黄培成道：“我以前担心，是因为不知道云景的身份，现在既然已经知道她是谁，便不用担心了。”
“也是……”费中绪拿了那三张稿子，便看起来。
之前桑景云将身份告知黄培成那日，费中绪也在，他是听桑景云与黄培成说起过这本新书的。
当时他就觉得，这新书论可读性，比之前的三本更强。
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这小说开篇，写的是现代社会。
这天是星期六，曹可欣不用上班，她早上起来后，花十五元在手机上点了一个外卖，让人送到家中，又用买菜软件买了一些菜让人送到家，这才开始洗漱。
外面很冷，但她家中有暖气，所以温暖如春。
她还打开电视机，看国内外电视……
只简单一些描写，就让费中绪倒抽一口冷气。
这一切太真实，也太美好了！
曹可欣跟朋友抱怨工作忙工资低，但费中绪用里面的食物价格换算了一下，却觉得这工资，实在是高！
这女子的工资，已经可以让她天天吃大鱼大肉！
可惜，这女子运气不好，她有事出门，竟遇到车祸。
然后，她再醒来，就已经身处民国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