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景云想写点什么, 但静不下心,干脆就不写了。
吃过午饭,她对谭峥泓道:“谭峥泓, 我们出去走走?我想见一下吕丽娘。”
“好!”谭峥泓一口答应。
他今天也很兴奋,以至于没办法全神贯注地去翻译《一个士兵》。
都过去一上午了, 他也没翻译多少字。
他满脑子都是,这会儿外面的人该多么震惊。
他当初知道桑景云的身份的时候, 整个人都晕乎了!
桑景云和谭峥泓出门时,谭峥泓的两个保镖立刻跟上。
不过在租界, 一般还是安全的, 民国时期, 很多被通缉的文人,都会躲在租界。
桑景云出门后走出一段, 就来到一个巷子里。
租界有宽广的马路, 也有一些富有生活气息的小巷子,这条巷子就是其中之一。
路边的店铺都开着, 有卖米面粮油的, 也有卖锅碗瓢盆的, 还有干货铺、水果店、杂货铺等。
路边还有人摆了摊子,给人修鞋、擦皮鞋、理发、修补衣服。
他们家平日里需要的生活用品,几乎都是从这里买的,穿过这条小巷, 就能到达繁华的大街上。
这里充满着市井气息, 而此刻, 那个修鞋匠正跟人说云景:“之前我听人讲《真假千金》的时候,就说云景肯定是个女的,当时别人还不信!”
“谁能信?哪能想到, 那样的书会是一个小姑娘写出来的?”
“也不见得是小姑娘吧?我觉得云景的年纪,应该不小了。”
“谁知道呢……听说她挣了许多钱,真了不得,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女儿?”
……
桑景云闻言笑了笑。
她是做好公开身份以后,被人口诛笔伐的准备的,不过现在看看,普通老百姓对她的性别不是很在意。
想也是,她又没吃人家大米,人家肯定不会管她是男是女。
而且普通老百姓虽然重男轻女,但没有女人不能抛头露面这样的想法。
毕竟条件不允许。
农村的田地种不完,女人照样要挽起裤脚下地干活,她在乡下时,还能看到妇人当着旁人的面,毫无顾忌地解开衣服哺育儿女。
受不了她写小说的,恐怕是某些脑子还停留在大清的读书人。
桑景云正这么想着,就看到一个五六十岁,穿了长衫的老人在骂骂咧咧地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还说云景的小说,毒害了年轻人。
见他不停跳脚,桑景云心情挺好。
虽然大家都在聊云景,但没人知道桑景云是云景。
在他们眼里,桑景云和谭峥泓就是一对出来玩的小夫妻或小情侣。
桑景云和谭峥泓一起往安置吕丽娘的房子走去,而这时,吕丽娘和金福云正在吃午饭。
金福云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逗弄吕丽娘的女儿。
坑了屠卫巷一把,亲眼看到屠卫巷被抓起来,她非常开心,脸上挂满笑容。
吕丽娘看着金福云,却欲言又止。
金福云觉得把她们带来的人没有恶意,但她不这么觉得。
那些人把她们囚禁在这里,说不定不怀好意。
但她无能为力,反抗不了。
吕丽娘把自己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儿搂在怀里,心中满是不安。
许是为了缓解这份不安,她越搂越紧,细瘦的胳膊上青筋凸起。
吕宝儿有点不舒服,扭动了一下身体。
吕丽娘见状,立刻松了手,然后在吕宝儿的脸上亲了一口。
跟女儿死在一起,其实也不是坏事。
这世道,她女儿真要长大了,也不知道会受多少苦。
金福云不知道吕丽娘的想法,她吃过饭,就去了院子里,收拾这个狭小的院子里的杂物。
吕丽娘瞧见这一幕,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昨天下午和今天上午,金福云把里面的屋子仔仔细细收拾了一番,现在又开始收拾院子。
她莫不是打算在这里常住?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房子可不是她们的。
不过吕丽娘心中烦躁,想找点事情做,也就跟金福云一起收拾起来,把围墙砖缝里的杂草一一拔除。
长在地上的杂草还好,墙上的杂草若是一直不管,会破坏墙体。
收拾了一会儿之后,吕丽娘突然注意到,那个看门的男人在看报纸。
这人四十多岁,年纪不小,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来保护她们的,但吕丽娘觉得他是来看管她们的。
吕丽娘不敢得罪这个人,但有心试探一番,就对这人道:“这位大哥,你的报纸看完了,能给我们看看吗?”
中年男人叫赵南,跟谭大盛一样,是去南洋讨生活的华人劳工。
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谭大盛混,已经混了二十几年。
听到吕丽娘的话,他把手上的报纸递过去,又有些好奇地询问:“你识字?”
吕丽娘点点头:“认识几个。”
“真厉害!”赵南开口。
他一开始是不识字的,跟了谭大盛之后,才陆陆续续学了一些,但现在依旧有很多字不认识。
不过云景先生的小说他能看,云景先生写小说不怎么用生僻字,很是好读。
吕丽娘之前一直都是有点怕赵南的,赵南的气质看着有点可怕。
她要报纸的时候,其实整个人都紧绷着,就怕赵南突然对她动手。
没想到赵南竟然态度温和地把报纸给了她,还夸她。
吕丽娘有些不适应,然后去看手上的报纸。
这报纸是《新小说报》,她看过。
屠卫巷以为她不识字,就没让她把云景写的小说全给看了,只让金福云给她读《真假千金》。
但为了让她了解云景,屠卫巷跟她讲过《无名诀》和《一个士兵》的剧情,还曾拿了几份《新小说报》,让金福云读给她听。
吕丽娘喜欢《真假千金》这本书,但对云景的另外两本书没感觉。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吕丽娘翻开,打算看《一个士兵》的最新更新。
这一看,吕丽娘就看到了桑景云写的文章。
她反复看了几遍,突然抬头看向金福云:“金姐姐,你过来看看这篇文章。”
金福云听到吕丽娘的话,连忙来到吕丽娘身边:“怎么了?”
吕丽娘将报纸递给金福云。
金福云看东西喜欢一个字一个字读,而等她读完,就愣住了。
云景先生是个女子?
吕丽娘深吸一口气,心情复杂:“没想到云景先生,竟是女子。”
也就是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赵叔,你吃了吗?赵叔,你住的地方有点小,昨晚上休息得怎么样?”
吕丽娘抬眼看去,就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从门外进来,正跟赵南说话。
那男子明显跟赵南很熟,赵南看到对方,也喜笑颜开:“我已经吃了,住的也挺好,我年轻的时候,露天都住过呢!”
“赵叔,你们当年真辛苦!”谭峥泓跟赵叔聊了几句,然后看向站在院子里的吕丽娘和金福云。
吕丽娘已经毁容,模样是一点不好看的。
至于金福云,她跟屠卫巷一样的年纪,已经三十多岁,长相不算丑,但也不算好看,就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妇人。
“你们好,我叫谭峥泓。”谭峥泓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去看桑景云,等着桑景云的指示。
桑景云朝着院子里的两个女子笑了笑:“你们好,我叫桑景云。”
吕丽娘听到这名字,立刻问:“你是云景先生?”
报纸上写了,云景的真名就叫桑景云。
桑景云点了点头。
吕丽娘问:“《真假千金》是你写的?”
桑景云道:“是我写的。”
吕丽娘有些不敢相信,但眼前的少女没有骗她的必要。
原本,吕丽娘满怀戒备,但在看到桑景云以后,她心中的戒备消散不少。
桑景云这时笑了笑,温和地开口:“我们去里面聊聊吧。”
桑景云对吕丽娘,是有点愧疚的,屠卫巷想要对付她,所以才会抓了吕丽娘的女儿威胁吕丽娘。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她,吕丽娘不会遭此无妄之灾。
吕丽娘容貌被毁,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已经过得很难,偏还遇上了屠卫巷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着实倒霉。
进屋坐下后,桑景云先关心了一下吕丽娘和金福云的情况。
金福云有点紧张,不太敢说话,倒是吕丽娘,把她的问话都好好答了:“我们在这里住得很好,吃得也很好。”
“吃得好就行,你应该多吃点,”桑景云叹气,“你太瘦了。”
桑景云是爱美的,她上辈子,一直将自己的体型保持得很好。
但她不喜欢太瘦。
人太瘦,免疫力会出问题,容易生病。
所以穿到这个世界之后,她一直努力吃饭增肥。
现在,她终于回到正常体重,不像一开始那样是个瘦竹竿了!
但吕丽娘很瘦,跟她刚穿来时一样瘦,那露出的手和胳膊,瞧着就像是骨头上包了一层皮,血管更是清晰可见。
吕丽娘突然抬头,看向桑景云,眼神很是奇怪。
桑景云不明所以,又解释了一句:“人太瘦对身体不好。”
吕丽娘的眼眶倏地就红了。
她小时候,家里很穷,总是吃不饱饭。
后来遇上灾荒,她爹饿得脑袋肿起,没多久就没了命。
而她娘抱着她哭了很久,抚摸她凸出的肋骨说她太瘦了……
后来,她娘把她送进了戏班子。
进戏班子,好歹有条活路。
但那之后,就没人会心疼她太瘦了。
班主不算特别严酷的人,却喜欢用“不给饭吃”来惩罚她们,也不许她们长胖。
时下,女子以苗条为美。
她这辈子,就只在怀孕的时候胖过,也算不得胖,就是腿上胳膊上,终于有了肉。
她挺喜欢自己这样子的,但她前夫嫌她丑,让她少吃点……
后来,她陷入地狱中,更是一日比一日瘦,若非要照顾孩子,她甚至不愿意吃东西。
吕丽娘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她只知道,在听到桑景云的话以后,她克制不住地想哭。
她想到了《真假千金》里,金月季的一些看法。
金月季觉得女子很可怜,觉得很多女子,一辈子身不由己。
她又想起自己前些天,见不到女儿时的担心害怕。
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她哭得非常大声。
金福云被吕丽娘的哭声感染,也哭起来。
吕丽娘的女儿见这模样,自然也大声哭嚎。
桑景云有些不好受,她倒了两杯茶给她们:“我知道你们很难受,哭吧,狠狠哭一场,然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你们的人生还很长。”
吕丽娘和金福云确实狠狠地哭了一场,哭完,就把她们遇到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桑景云。
桑景云也把屠卫巷的事情告诉了她们:“屠卫巷身后有日本人,虽然警察现在还没有把他放出来,但以后肯定会将他放出。他出来后,一定会找你们的麻烦,你们若留在租界,可能会遇到危险。我这边有个合适的去处,你们若是愿意,可以去那里。”
桑景云把孤儿院的情况说了说。
让吕丽娘、金福云、珊儿还有吕丽娘的女儿一直住在这里,不是事儿。
她不可能一直养着她们,这些人也不可能一直不出门。
最好的办法,是给她们找个容身之处。
至于找哪里……孤儿院就很适合。
孤儿院一直在陆陆续续收留孤儿,也就一直缺人手。
而且吕丽娘和金福云都识字,还懂一些别的技能,她们去了孤儿院,可以教孤儿们一些生活技能。
“我愿意去。”金福云等人一起开口。
能有个容身之处,她们已经心满意足。
这时,谭峥泓对金福云笑了笑:“金小姐,我跟警方提过你的嫁妆问题,正好他们从屠家搜出不少东西,就拿了一些给你当赔偿,你留着傍身。”
谭峥泓拿了一张面值为三百元的庄票给金福云。
金福云出身富贵,她的嫁妆当然不止这么一点。
但她嫁妆,主要是家具被褥这类东西,而这些东西,不好带走。
至于钱……那些警察搜到了不少钱,但大头他们是要自个儿分的。
转过头,谭峥泓又拿了一百元给吕丽娘:“吕小姐,这一百元,是屠卫巷给你的赔偿。”
那些警察从屠家搜到的财物,大概有个两三千,因他问起金福云的嫁妆,就拿了三百元给他。
而给吕丽娘的这一百元,是他自己贴的。
吕丽娘和金福云一起道谢。
金福云离开屠家时,将自己的首饰和私房钱带在了身上,再加上这些钱,她们以后一定可以过得不错。
因不知道屠卫巷什么时候会被放出来,未免夜长梦多,桑景云干脆提议,今天就送她们去孤儿院。
孤儿院那边有高高的院墙,谭峥泓的两个保镖还一直在那边待着,因而非常安全。
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孤儿院受到了政府的嘉奖。
这么一个地方,即便屠卫巷知道金福云和吕丽娘在里面,也不好去闹。
当然,他不一定会知道。
屠卫巷即便出来了,也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不一定有空去找金福云等人。
屠家这会儿,都乱成一团了!
桑景云以为屠卫巷很快就能出来,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昨天拉了一晚上,今日也就没办法在警察面前趾高气扬,一直病恹恹躺着。
不过人虽然虚,他精神还不错——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能离开。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都到了下午,警察依旧不放他。
这也就算了,那些警察还不给他吃的,对他的态度更是非常差。
屠卫巷克制不住地慌乱。
藤原先生,该不会不来接他吧?
昨日复旦大学门口发生的事情,闹得有些大,许多人都知道。
吕丽娘若是直接走出去,怕是会有很多人通过她烧伤的脸认出她。
但她放下头发,再找一条丝巾围住脸,将自己脸上的烧伤遮盖掉之后,便没人能认出她了。
桑景云让她们收拾好东西,又让赵南带着她们,前往上海县城。
她原本也想去,但想到去了上海后,或许会有人认出她,就决定不去了。
她不介意出现在人前,但不想被围观。
而且今日时间不早,她真要去了,回来时,怕是天都黑了。
吕丽娘和金福云往孤儿院赶去的时候,牡丹正在孤儿院门口。
她今日一大早就来了上海,然后到处打听云景先生的消息,这才知道,云景先生连二十岁都不到。
这还只是个小姑娘!
牡丹还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比如桑景云之前住在上海郊外,又比如桑景云捐了一块地盖孤儿院。
她想也不想,就租了一艘船前往孤儿院。
牡丹到的时候,孤儿院这边已经有五六个人在了,这几人都是住在上海县城的新式文人,正在聊云景。
“桑家被云景先生的父亲输了个精光,还欠下许多外债,当时的云景先生,手上没有多少钱,可她依旧心疼无家可归的孤儿,不仅将读者捐的钱捐出,还另捐了一块地,用来盖孤儿院……先生大义!”
“云景先生虽是女子,但胸怀不输男子。”
“这孤儿院建得极好,竟还找了老师教导孤儿读书……云景先生,是真心想帮人。”
……
牡丹看着面前的孤儿院,神色动容。
她原本,一直都只想自己过好。
但此刻,她突然觉得,她应该为那些跟她一样深陷泥潭的女子做点什么。
干她们这一行的女人,很多年纪大了之后下场凄惨。
又有许多人生下孩子,却难以将孩子养大。
还有人小小年纪,就被逼着接客。
她很难救下所有人,但若是可以,她想像云景先生一样,帮助一些人。
还有云景先生提过的电影。
这段时间,牡丹认真了解了一下电影。
现如今,在上海,已经有人拍电影,但非常少。
他们国家的人拍下第一个电影片段的时间,是在1905年。
那之后,有许多人拍短片,但拍得非常少。
而她们国家的第一部故事片,是1913年拍摄的,自这部影片问世到如今已经四年,全国加起来也就只有几部影片诞生。
但她能看出来,电影的前景是广阔的。
她若是去拍电影,再演个角色,或许可以将自己的知名度再提升一些。
知名度高了,她就能赚钱,云景先生就提过,她可以帮一些商品打广告,以此赚钱。
而等她有了钱,就可以不做皮肉生气,可以帮助到更多人。
牡丹没有去打扰孤儿院里的孩子。
她在孤儿院门口待了许久,然后启程回租界。
而这个时候,桑景云刚回到家,然后被狠狠地震惊了。
一直都衣冠楚楚,尽显绅士风度的顾教授,和她那个自私自利,但外表很能唬人,瞧着霁月光风的舅舅,竟然在她家院子里打架!
“陆政安你与屠卫巷一样,乃是国贼!”顾教授伸手去抓陆政安的头发。
陆政安不敢得罪顾教授,有些束手束脚,就用力掐顾教授的胳膊:“你放手!”
顾教授用力撕扯:“我不放!今日我要好好教训你!”
陆政安咬牙切齿:“你若还不放手,我便也要动手了!”
桑景云看得叹为观止。
大学教授,在这个时候已经是顶尖文化人。
原来他们也会打架!
就是打架的技巧不怎么样,都是三脚猫功夫。
而这时,顾教授瞧见了桑景云。
他立刻放开陆政安的头发,用力一推将陆政安推开,然后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笑着看向桑景云,表情自然,风度翩翩:“桑小姐,好久不见。”
天知道顾教授早上看到《新小说报》时,是什么感受!
他后悔,非常后悔!
因桑景云是女子,他之前虽然对桑景云很欣赏,但没怎么接触。
谁能想到,这竟然是云景先生!
早知如此,他之前一定多跟桑景云说话!
若他那般做了,说不定还能跟桑景云讨论《一个士兵》的剧情,并第一时间看到《一个士兵》这本书。
顾教授表情不变,心里的小人却后悔地不停捶胸。
这时,顾教授又想到了一件事。
他刚才打架的模样,是不是都被桑景云看在眼里?
云景先生瞧见他打架之后,也不知道会如何看他……
他怎么就没忍住,对陆政安动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