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小说报》编辑部的编辑, 都是云景的书迷。
他们身为编辑,每日都要阅读诸多书籍,一般的小说, 已经很难让他们喜欢。
校对排版这样的工作做多了,他们看到文字甚至会麻木。
但云景的小说不同。
云景的小说, 都与众不同,是他们以前不曾看过的, 他们也就很喜欢。
只是……他们这么喜欢的作者,是女子?
“这不可能!”有个编辑斩钉截铁地开口, 他不信云景是女子, 女子怎么会有这样的见识?
又有编辑道:“黄主编, 云景先生一直都是请人帮他投稿的……你确定这文章,是他亲手所写?”
黄主编道:“我确定。”
起初他也有所怀疑, 但在跟桑景云聊过之后, 就知道桑景云,确实是云景了。
桑景云的谈吐, 实在不凡。
更何况, 不管是费中绪还是谭峥泓, 都对桑景云很重视,若她只是个普通女子,这两人绝不会这般看重她。
《新小说报》的一众编辑,都沉默不语。
黄培成道:“你们需知道一点, 不论云景先生是男子还是女子, 她都写出了好作品, 让我们报社的销量翻了三倍不止,这样的作者,对报社来说是宝贝, 我们必须供着!”
听到黄培成这话,原本心中有些异样的编辑,都将心头那点异样驱散。
他们主编说得不错,不管云景先生是男是女,他们报社都靠着云景先生的小说赚了钱,他们也靠着云景先生的小说得了奖金。
既如此,他们就该供着云景先生!
在知道云景是女子后,众人对云景的称呼并未发生变化,依旧称之为“先生”。
“先生”一词在古时,有许多意思,最初时,主要指代有学问有德行的长辈。
比如《孟子》里,就有“先生何为出此言”这样的句子。
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先生被用来指代“老师”。
明清时,富户请“闺塾师”或者“女塾师”到家中教导未出阁的女子,女学生也是称呼女塾师为“先生”的。
而到了如今,“先生”这一称呼不再仅限于老师,只要有学问的人,都能被称为“先生”,无关男女。
“我一直以为云景先生背景深厚,不想她竟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一个编辑感叹。
按照这文章所写,云景的祖父是个家产颇丰的丝绸商人。
但这在租界,实在有些不够看。
比如他,家中就也是做生意的,并不缺钱。
“云景先生,真是天赋异禀。”
“我之前与一个男作者见面时,他一直吹嘘自己,说自己每日写三千字,是多么多么勤奋……跟云景先生一比,他实在算不得什么。”
“云景先生说得简单,但她只靠着一些资料,便能写出《一个士兵》,令人敬佩!”
这些编辑说着,就开始排版。
云景的小说,一直都有单独的一张报纸来刊登,而这篇文章,被黄培成放在这张报纸的前面。
读者按照往常习惯翻开报纸后,会先看到这篇文章,之后,才会看到更新。
排版完成后,黄培成就能回家,但他如今的心情有些复杂,便留在了报社,看着工人们印刷明日的报纸,还帮着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而这个时候,警察署署长在拖延了一天以后,允许屠卫巷给他身后的日本人打电话。
这警察署的署长是中国人。
他早年花钱贿赂了法国人以后,成为一个警察,之后又多方钻营,终于成了警察署署长。
这些年,他借着职位之便没少捞钱,丧良心的事情也不是没干过,但他对日本人,依旧不喜欢。
站在电话机旁边,看着屠卫巷拨出号码,看着电话被接通,再看着屠卫巷一脸谄媚,用日语恭恭敬敬地向电话那头的人告状……
警察署的署长有踹屠卫巷一脚的冲动。
屠卫巷被抓之初,是一点不害怕的,毕竟他有后台。
但后来那些警察一直不让他给日本人打电话,他便有些慌了。
幸好,这些人不敢一直拦着他,到底还是让他联系上了他背后的人。
在电话里狠狠告了一状之后,他便有了底气,转过头盛气凌人地对警察署署长道:“云景辱骂日本人的事情,我已经告知藤原上官,你们快些放了我!”
警察署署长瞥了他一眼,道:“没有接到命令,我不能随便放人。”
日本人可管不到他头上,想让他放人,那就让日本人去联系他上头的人。
屠卫巷狗仗人势说了不少话,一点用没有,甚至想要点吃的,都没人愿意给他。
最后,他只能拿出自己的怀表,说要换些吃的。
这才有人去给他准备饭食,不过端给他之前,他们特地往里加了点巴豆。
这是他们对付那些奈何不了又看不顺眼的人的常用招数。
屠卫巷恨不得把自己长在马桶上的时候,跟他通过电话的那位藤原长官,正吩咐人去查云景。
他有关注一些中国的文人。
那些文人之中,有曾去日本留学的,结果一点不感念日本的恩德,反而在回国后发表文章指责日本,着实可恶。
但云景这个人,他之前并未关注过,毕竟对小说这一块,他了解不多。
屠卫巷说云景是政府高官,说云景提前探知了日本研究所的研究成果并在小说中写出,还说云景在小说中抹黑日本,写日本是如何破坏中国丝绸行业的。
竟然有中国人可以提前知道日本研究所的研究成果?
吩咐完之后,藤原长官立刻让人把云景写的小说都给他送来。
他自幼学中文,中文小说,也是能看的。
不过,天已经暗下,云景的小说,肯定要明日才送到。
查云景的那些人,也肯定要明天再去查,等把云景的情况查出来,还需要再过几天。
藤原开始处理自己手上其他的工作,至于还被关着的屠卫巷……
等到明日,他会去了解一下屠卫巷的情况,让人将屠卫巷放出来。
这个夜晚的租界,跟往常没什么区别。
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牡丹昨晚上婉拒了客人的邀请,早早睡下,今日便不能继续如此。
她哄好客人时,已经是后半夜。
身上黏腻腻的不舒服,她就让自己身边的丫鬟准备洗澡水,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这才去睡觉。
她平日里起得很晚,昨日就一直到中午才起来。
而等她看到那篇说云景谋害妻女的文章的时候,已经傍晚。
她坚决不信云景先生会做这样的事情!
外面的人都以为,她与云景先生的交集,仅限于她在报纸上表白,云景先生在报纸上拒绝她。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那之后,她跟云景先生通过信。
她不仅貌美,还有许多家产,云景先生若真的像文章里写的那般是个禽兽,完全可以写信哄她,骗财骗色。
但云景先生并没有那么做,对她非常客气。
连一个妓女都不骗,云景先生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妻女那般绝情?
她身陷囹圄,身边的男人都嘴脸丑恶,可即便是这些人,对自己子女,也大多是有一份温情的,哪会说害就害?
虎毒尚不食子。
若当真有人干出这种事情,那他写的小说,必然不会处处流露出对底层百姓的怜悯。
孟佑身处江湖,所思所想竟不是打打杀杀,而是武林帮派压榨了百姓。
金月季自己千辛万苦才从金家挣脱出来,她也并未独善其身,而是一心帮助其他受苦受难的女子。
尤斯塔斯呢?他会为尚未成年的敌人落泪,会帮助傻乎乎的战友。
写出这样的小说的云景,怎么可能冷酷绝情?
她甚至觉得,云景比寻常男人,更容易心软。
她曾看过去《新小说报》上,其他作者写的武侠小说。
那些书里从不写百姓的苦难,就只写主角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牡丹气得不行,想去找屠卫巷问清楚,但当时的时间已经有点晚,她状态也不好,就没有去。
昨晚上她说自己身体不适,早早睡下休息了一晚,等到今天早上,她终于出发去复旦大学。
然后就在大学门口看了一场热闹。
想到屠卫巷已经被抓,牡丹心情极好。
她在凌晨三四点睡下,早上六点,就不自觉醒来。
喝了口水,一时没有睡意,牡丹就让人给她准备了一点吃的。
她晚上一直浅眠,还会几次三番醒来,这种不过睡了两三个小时就醒来的事情,对她来说很常见。
她一般会吃点东西,然后继续睡,一直睡到下午。
早餐被送来的时候,一道送来的,还有一份《新小说报》。
牡丹想也不想就将之打开,打算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看完早早睡下。
结果她刚翻开《新小说报》,就愣住。
云景先生竟然写了一篇文章,将他的身份广而告之。
不,不是“他”,而是“她”!
云景先生,竟然是一个女子!
牡丹浑身颤抖,整个人呆愣当场。
云景先生是女子!
之前,她崇拜云景先生,但此刻,她被云景先生震撼到。
女子也能写小说?
女子也能成为一个让人敬仰的人?
她很喜欢《真假千金》,但也觉得,女子想要做到完全靠自己生活下去很难,非常难。
而现在,云景先生做到了。
牡丹捂住自己的脸,突然大哭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她只知道,她想大哭一场。
这不是因为难受,或许是应该是痛快。
她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小姐,你怎么了?”牡丹身边的小丫头被牡丹的哭声惊醒,茫然地看着牡丹。
牡丹哭道:“云景是女子!”
那小丫头猛然间睁大眼睛,眼里满满的都是震惊。
牡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哭完,她擦干眼泪开口:“我要见云景先生,我一定要见云景先生!”
之前,她其实并没有一定要见到云景先生的信念。
她担心自己真的见了人会失望,毕竟云景先生文章写得好,但他本身可能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秃顶男人。
可如今不一样。
不管云景是什么模样,她都不会失望!
她不求云景对她另眼相待,只要云景愿意与她说几句话,她便死而无憾!
这么想着,牡丹连忙从床上起来。
她找出自己最朴素的衣服穿上,不施粉黛,然后对身边的小丫头道:“我要去上海县城,你去吗?”
云景先生没有透露过多信息,她不知道云景先生的年纪,也不知道云景先生现在的住处。
但云景先生说她以前住在上海县城,去上海县城后,肯定能打听到云景先生的情况!
她还可以看看云景先生以前生活的地方。
牡丹迫不及待地出门,她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电车站。
而这个时候,云景是女子这件事,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
那个每天早上,都有说书先生读《新小说报》的茶楼,依旧早早开门。
后厨,雇来的妇人正在熟练地用擀好的面皮包包子,旁边,一个瘦小的男人,正不停烧火。
厨房有两口大锅,其中一口上面放了很多蒸笼,正在蒸包子,另一口锅则空着。
若有人点了烧麦、虾饺这种需要现蒸的食物,就会用这口锅来蒸。
旁边,还摆放着几个煤炉,煤炉上的水壶里,正烧着水。
不过四点多,就已经有客人来了。
要了茶,这些客人就一边喝,一边聊天:“我有个亲戚是屠家的邻居,听说昨儿个,屠家一直有人哭,他们想把屠卫巷从警局弄出来,但没成。”
“可不能让他们把屠卫巷弄出来,那屠卫巷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他居心叵测,竟然想要害云景先生!”
“那吕丽娘瞧着怪可怜的,整张脸都被烧焦了。”
……
他们聊着聊着,又聊起《一个士兵》。
“《一个士兵》这本书,我瞅着已经快要完结,也不知道云景先生接下来会写什么。”
“他写的书,都与寻常书不同,不管他接下来要写什么,定然都是好看的。”
“这本书真的听哭了我好几次,让我想起我早逝的兄弟。”
……
喜欢云景小说的人,开开心心聊着天。
而每到这时,总有人要找不痛快,说几句云景先生的坏话。
这些人在茶馆里,一直都是讨不到好的,但也不知为何,他们就是要来。
而且听他们聊的东西,就知道云景先生的小说,他们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听了的。
这时,其中一个天天来听云景小说,又天天说云景坏话的人就道:“那些新式文人,抛妻弃子的不在少数。即便前日的文章是屠卫巷杜撰的,云景也不见得是个好人。”
听闻此言,立刻有人道:“你莫要胡说!”
那人冷哼一声:“我如何胡说了?云景说他坚持一夫一妻制度,但这世上的男人,哪有不好色的?等他见了年轻漂亮的女子,肯定会将家里的黄脸婆抛下!这段时间牡丹没了声音,兴许就已经与他勾搭上。”
这人的话刚出口,便有人附和,当然也有不明所以的人,询问前两日的情况。
茶楼里闹哄哄的,不过见到说书先生从外面进来,众人便都安静了。
茶楼老板给说书先生端上来一壶用胖大海泡的茶,又赠了一笼小包子。
说书先生道:“诸位,我刚拿到报纸,还不曾看过,等我看上一眼,就给诸位读!”
众人纷纷答应。
说书先生便拿了个包子吃,又翻开《新小说报》。
然后,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拿着报纸的手颤抖个不停。
“先生,怎么了?”有人问。
说书先生道:“诸位,今日的报纸上,有一篇云景先生写的文章!”
有嘴快的人道:“《新小说报》上,不是日日有云景先生的文章吗?”
众人听到这话,都笑起来,说书先生却没笑:“这是云景先生写给读者的文章,说了一些她自己的事情。”
众人听闻此言,好奇万分,嚷嚷着让说书先生快些读。
说书先生也不含糊,当下读起来。
这些来喝茶的人,有些是不识字的。
但他们爱听故事,而以往那些故事,都是半白话半文言的,桑景云的这文章算不得深奥,他们自然能听懂。
但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
云景先生,竟然是一个女子?
这怎么可能!
但这要是假的,《新小说报》也不可能登出来。
在场的人,心中五味杂陈。
那些从头到尾,都单纯听故事的人,觉得无所谓。
他们只是觉得故事好听,至于写故事的人是男是女,他们不在乎。
哪怕写故事的人是个太监,这故事他们也照听不误。
这些人是最平静的,最多就是觉得有意思,觉得多了个谈资。
但其中一些将云景视作偶像,这段时间一直为云景说话的人,却有些受不了。
他们将云景捧得极高,觉得云景应该是个高官,现在发现云景与他们想象的不同,便有些难以接受。
“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绝对是假的!”
“让我看看报纸!”
……
这些人很是焦急,而他们的模样,让那些对云景不满的人哈哈大笑:“我就说云景不是好东西!”
“一个女子,竟然将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们口口声声说云景多么厉害,结果呢?人家是个女人!说不定还裹了小脚!”
……
那些喜爱云景,但不愿相信云景是女子的人被这些人冷嘲热讽,一时忘了继续追究云景是女子的事情,下意识跟这些人吵架:“一个女子,写出了三本能卖数万册的书,云景难道不厉害?”
“你们得意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云景一定会抛弃妻子,结果呢?云景先生是女子!”
“你们就只会欺凌弱小,还得意上了!”
……
双方就这么吵起来,眼瞅着快要动手。
就在这时,说书先生突然道:“诸位,我这就开始读今日的更新!”
这些快打起来的人,都停了手。
这今日的更新,他们是想听的。
而等他们听完更新,火气也下去了。
这时,一个须发皆白,留着长胡子的老人突然道:“云景先生的祖父桑元善,我是认得的!”
老人身边的人立刻看向他:“老爷子,你快说一说!”
而其他人,也都在感叹云景是女子的事情。
众人反应很大,但也没有特别大。
之前云景写《真假千金》,以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做主角,这早已让许多人对他不满。
那些见不得女子抛头露面的人,当时就已经不看云景的小说。
而那些看了《真假千金》后,还依旧看云景的小说的人,对女子的恶意,倒也没那么大。
某些看了《真假千金》后,非常欣赏金月季的新式文人,在得知云景是女子以后,甚至对云景生出些异样感情。
张庄茂读书的中学里的学生都很年轻,也都能接受新思想。
之前《真假千金》连载时,他们都看得如痴如醉,还有人因为看了《真假千金》,在父母让他娶表妹时坚决不允,反抗了包办婚姻。
他们中很多人都希望,自己将来的妻子,是一个像金月季这样的女人。
他们还将《真假千金》买回家给自己的家人看,鼓励自己的姐妹学习。
张庄茂班里的矮个少年从《双面魔君》开始,就迷上了云景的书,最近的《一个士兵》,他更是喜欢得无以复加。
他冲在最前面买了一份《新小说报》,买完就站在校门口翻开报纸看起来。
没多久,他便惊呼出声,声音里还带着兴奋:“云景先生竟然是女子!”
“什么?”其他还在买报纸的人惊讶万分,云景先生怎么会是女子?
“云景先生说她住在上海县城,本名桑景云,是个女子!”矮个少年道。
其他人听了这话,并无特殊反应,张庄茂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矮个少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张庄茂闻言,立刻冲上去,抢了矮个少年手上的报纸来看。
看完,他如遭雷劈。
云景,竟然是桑景云!
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