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政安身边, 有很多人抽大烟。
屠卫巷就抽大烟,之前还邀请他一起抽。
但陆政安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抽大烟不好。
一直以来, 他都对大烟避之唯恐不及,遇到有人吞云吐雾, 就会离远点,免得一不小心染上烟瘾。
他知道大烟是祸害, 不仅会损害身体,还会让人变糊涂。
他一直小心谨慎, 可现在……他差点着了道?
陆政安桌上的饭菜还未吃完, 但他已经不敢再吃, 放下筷子,强自镇定地结账以后, 就匆匆离开。
这附近, 有卖报纸的地方。
陆政安买了一份《新小说报》,翻开看云景写的小说, 很快就看到了小说里写的那一段。
陆政安回国不久, 但因为屠卫巷让他对付云景的缘故, 他专门了解过云景,也看过云景的小说。
从云景的小说来看,云景是个知识渊博的人。
他在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无名诀》里,就写了很多处理伤口的方法, 明显是有医学知识的, 他甚至还在里面写到了血吸虫病。
而从《真假千金》这本书, 可以看出他对丝绸生意,对养蚕种桑也有一定了解。
现在这本书更不用说,这书里涉及的知识, 国内没几个人懂。
这样一个人,是不会瞎写的,所以,他写的应该是真的。
陆政安第一次在美滋楼吃饭时,就觉得奇怪。
这酒楼的饭菜的味道只能说普普通通,怎么客人那么多。
原来是因为里面加了料!
他就说他为什么总是对这里的饭菜念念不忘,原来是中了招!
他看不起桑学文,觉得桑学文是太蠢,才会被人算计,但现在,他也差点被算计!
屠卫巷肯定知道自家酒楼的情况,竟然还带他来吃饭,这不是害他吗?
陆政安的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而租界各地,有很多看了《新小说报》的人,在讨论这件事。
有人大骂不法商贩,也有人猜测哪些酒楼有问题。
就连路边的几个黄包车车夫,在听人说了几句以后,也聊起来:“你们听说了吗?有些吃食里,是放了鸦片的!就为了让人上瘾,天天去吃。”
“这些人也太坏了!”
“我们吃的东西里,会不会也有?”
“你想啥呢!一个铜元吃到饱的东西,怎么可能给我们放鸦片?”
“就是,我虽然天天去林老太那边吃饭,但我一直觉得她家的饭难吃,从没想念过。”
“也是……”
……
他们这些卖苦力的,时常会去一个姓林的老婆子那里买饭吃。
一大碗陈米做的饭,一勺咸菜豆腐猪血汤,只要一个铜元。
这饭菜能吃饱不说,还是热乎的,非常划算,但吃多了真的腻,他们天天去吃不是因为上瘾,而是因为没钱吃别的。
报纸上说的事情跟他们无关,这些拉黄包车的人,聊了几句就不聊了,各自去忙碌。
茶馆里,那些听说书先生读完《一个士兵》今日更新的客人,却很是担心。
他们都是有钱有闲的人,时常在外面吃饭,而他们中一些人,还真的就对某些酒楼或者餐馆情有独钟。
“云景先生这写的,到底是真是假?”
“应该是真的。”
“反正与我无关,我本就抽大烟。”
“我特别喜欢一家酒楼的汤,几日不吃就难受,那汤会不会有问题?”
……
这些人正聊着,突然有人道:“云景的话,我看也不见得能信!”
众人听到这话,忍不住皱眉。
肯定又有人要说云景先生的坏话了,真是扫兴!
扬声说话的,是个瞧着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见众人看过去,洋洋得意:“那云景谋害妻女,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休要胡说八道!”有人愤怒开口。
这中年人却道:“我说的可都是真话,没有一丝虚假!报纸上都写了的!”
他手上拿着一张报纸,得意挥舞。
那个力挺云景的人当即开口:“定然又是有人诬陷云景先生!”
“这可不是诬陷,有大学教授做证的!”这个中年人洋洋得意:“我这就读给你们听!”
他打开报纸,就读起来。
茶馆里的人神色各异,有人相信,但也有人不信。
而出来喝茶的谭大盛,只觉得好笑。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不过这明显是有人针对桑景云,需要好好处理。
虽然茶馆里的人被迫听这个中年人读了写云景谋害妻女的文章,但这事儿,其实传得并不远。
上海住着一百多万人,而那几家报社出售的报纸,加起来都不到五千份,还不一定能卖完。
就算有人努力传播此事,也只有极少数人听说。
复旦大学的学生,就一直到下午三四点,才得知此事。
他们立刻找到屠卫巷,想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
“屠教授,当真有这么一个吕丽娘?”有学生问屠卫巷。
屠卫巷心神不安,但还是道:“自然是有的!”
“教授,能否让我们见见此女?”学生们问。
他们觉得,云景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那吕丽娘,兴许是弄错了!
屠卫巷手上,确实有一个吕丽娘。
这女子原本是唱髦儿戏的,后来被人看上,带回去做了小妾,又生养了一个女儿。
但她那个男人是个丧心病狂的,对她没了新鲜感之后,不仅让她给宴请的宾客唱戏,还将她送给别人玩。
她受了许多苦楚,只盼着自己的女儿能过好,结果有一回她接客时女儿发烧无人照管,烧成了傻子。
她女儿身体康健的时候,都被人怠慢,现在成了傻子,也不知会有个什么下场……
她一狠心,就偷摸藏了些银钱,从家中逃出。
为了不让人找到自己,她还用木炭烫伤自己的脸,毁掉自己的容貌。
她辗转来到上海,为了不坐吃山空,就寻了个在屠家酒楼后厨做帮工的工作。
屠卫巷正想找一个合适的人诬陷云景,就看到吕丽娘在后厨挤眉弄眼逗她那个傻女儿。
这吕丽娘明明毁了容,但那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
屠卫巷当即让人将吕丽娘和她那个傻女儿带到家中,然后用吕丽娘的女儿威胁吕丽娘,让吕丽娘听他的话,帮他诬陷云景。
吕丽娘视女儿如命,只能答应。
屠卫巷本就打算让吕丽娘出面控诉云景。
今日云景在小说里,提到有酒楼在食物里放鸦片的事情,这更是让他想要快些将云景解决。
原本打算等过几日事情闹大一点,再让吕丽娘出面的屠卫巷开口:“今日有些晚了,等明日,我便将她带来学校!”
那些学生闻言,纷纷应下。
屠卫巷这才往自己家中走去。
而他家中,他的前妻金福云正待在吕四娘房中,与吕四娘一道看书。
她们手上拿着的书,赫然就是《真假千金》。
吕丽娘是识字的。
髦儿戏,指的是全部由女子来唱的戏。
早年女子不能登台唱戏,只有男子能登台,即便有女子戏班,那也是被达官显贵养在家里的,普通百姓看不到。
这些唱戏的女子,还兼做家妓。
清朝康熙年间,下令禁止豢养女乐,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出现了整个戏班子全是女子的京剧女班,被称为“髦儿戏”。
这样的戏班子一开始只在北京有,但后来传入上海。
在清末时,上海的髦儿戏非常盛行,吕丽娘早年,就在上海的酒肆唱戏。
吕丽娘唱戏的那个戏班子的班主是识字的,她教导手下人唱戏时,会顺便教几个字。
其他唱戏的女子学得并不认真,但吕丽娘年轻时争强好胜,想自己看戏本,就认真学字。
但她厌恶屠卫巷,所以屠卫巷问她识不识字的时候,她骗屠卫巷说她不认识。
屠卫巷闻言,就让自己的前妻金福云读《真假千金》给吕丽娘听,并教吕丽娘认字,让吕丽娘必须背出《真假千金》里的一些片段。
金福云虽然是个小脚女人,但跟着她娘学了认字,会看账本。
屠卫巷喜欢识字的女子,因而在屠卫巷出国那五年,她不忘学习,将常用字给认全了。
让她读古籍是不成的,但让她读《真假千金》不成问题。
金福云记得,屠卫巷刚回国时,她满怀欣喜,为展示自己的才华,特地念书给屠卫巷听。
当时屠卫巷还夸了她,也曾与她缠绵,不曾想没过多久,就与她离婚,另外娶了妻子。
这些年,她在屠家跟下人无异,竟还要帮着照顾屠卫巷与别人生的儿女!
金福云心下委屈,但她无力改变现状。
她爹娘都已经去世,兄嫂不想她回去,除了屠家,她没有容身之地。
这些年,金福云日复一日,浑浑噩噩地过着,直到屠卫巷让她给吕丽娘读《真假千金》。
金福云以前看过一些闲书,《红楼梦》就曾读过。
但那些书,都是跟《真假千金》不一样的!
《真假千金》的主角跟她一样姓金,吕丽娘读这本书时,只觉感同身受。
原本笼罩她的漫天浓雾,在她读了这本书以后,还全部散开。
金福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
这几天,只要屠卫巷不在家,她便与吕丽娘一起看《真假千金》。
这本书她们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越看越喜欢。
对屠卫巷,也越来越恨。
云景先生是个好人,屠卫巷竟然要害他!
但吕丽娘的女儿在屠卫巷手上,金福云在屠家,也行动受限。
屠卫巷交代过屠家看门的人,不许金福云离开家中。
金福云放下书,突然道:“云景先生写得真好。我也觉得,他们逼着我们裹脚,就是想把我们困在家中。”
吕丽娘看着手上的书,怔怔出神,没有回答。
金福云知晓她心里难受,就道:“你放心,我们一定能带着长寿逃出去,到时我们就大闹一场,揭穿他的真面目。”
长寿就是吕丽娘的女儿。
自从看了真假千金,金福云就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她想逃出去。
不止逃出去,她还想让屠卫巷身败名裂。
吕丽娘被关在阁楼上,而她这段时间也住在这里,她们相互交流,分享了一些屠家做的缺德事。
两人商量好,要找机会带着长寿逃出去,然后去屠卫巷工作的学校大闹一场,揭露屠卫巷的真面目。
吕丽娘闻言,被烧毁的脸上露出坚定:“对,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金福云闻言笑了笑,从窗户往下看:“也不知道珊儿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不被允许离开屠家,是因为屠卫巷怕她去外面乱说,影响自己声誉。
但金福云以前的丫头,屠家现在的厨娘珊儿,是能出去的。
只是即便能出去,她们一开始,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金福云的娘家都不管她,别人更不会管她,吕丽娘在上海,更是举目无亲。
两人商量许久,最后决定让珊儿去一趟《新小说报》编辑部,说明他们的情况。
她们本是想要写信的,但怕被屠卫巷抓住把柄,就没动笔,只让珊儿去传个话。
吕丽娘被带回屠家,其实也就五六天,因而一直到今日,珊儿才有空出去。
说话间,她们瞧见珊儿拎着个篮子缓缓走来。
两人心中无比欢喜,不想这时,又瞧见了屠卫巷。
两人便又紧张起来,唯恐屠卫巷发现不对。
好在屠卫巷并不把厨娘看在眼里,一无所觉。
屠卫巷一到家就上了楼,问吕丽娘:“我教你说的那些,你学会没有?快与我说一说!”
吕丽娘有说哭就哭的本事,听到屠卫巷的话,她就按着屠卫巷的交代,开始哭诉云景的绝情。
“勉强可以,明日我要带你出去,到时你好好表现。”屠卫巷开口。
吕丽娘一愣:“明日就要去?不是说要过几天吗?”
屠卫巷道:“现下改了,改成明日。到时你不许出错,如若不然,你女儿就活不了了!”
屠卫巷将吕丽娘的孩子送去另一处宅子看管起来,这几日,吕丽娘都不曾看到。
她们在明日之前,怕是逃不出去的,难道明日,当真要诬陷云景先生?
金福云满心纠结,吕丽娘却是很快下定决心。
为了女儿,她只能对不起云景先生。
屠卫巷继续跟吕丽娘对词,另一边,《上海日报》的高汉林,终于收到了东兴先生的文章。
东兴先生在文章里说,云景文里所写的,往食物里添加罂粟的不法商贩很多,其中就有屠家。
东兴还说,屠卫巷兴许是知道了云景写的小说的内容,才会诬陷云景。
东兴还信誓旦旦表示:“我虽不喜云景,但信云景做不出此等事情!”
高汉林看完,恍然大悟:“怪不得屠卫巷要诬陷云景先生,原来是云景先生将他们家干的缺德事写了出来!”
这篇文章,是一定要刊登在明日报纸上的,高汉林立刻忙碌起来。
而另一边,《新小说报》编辑部,黄培成将一张写了两个地址并一些信息的纸条折起。
今日,看到报纸上那篇诬陷云景先生的文章之后,黄培成非常生气。
他不信云景先生是这样的人。
但他能做的事情很少,只能等着云景先生的指示。
结果指示没等来,倒是等到了一个将自己的脸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
这女人说她知道污蔑云景先生的人是谁,黄培成就让她进了办公室。
这女人说她是屠家的佣人,又说吕丽娘被关在屠家,而吕丽娘的女儿被关在另一处地方,只要他们能救出吕丽娘、金福云和吕丽娘的女儿,云景先生的困局,立刻就能解除。
果然是有人诬陷云景先生!
黄培成气愤不已。
他只是一个报社主编,没法救人,思考过后,黄培成又往谭家走去。
谭大盛在茶楼听了那文章以后,就差人去找谭峥泓,把这件事告诉了谭峥泓,又让谭峥泓早些回来。
他想跟儿子商谈一番,看这件事要如何解决。
但谭峥泓回家的时间并不早,到家时,已经傍晚。
谭大盛当即询问起来:“今日,有报纸说云景先生谋害妻女,你们想好应对方法了吗?”
谭峥泓道:“爹你放心,已经想好。”
“你们要怎么做?”
谭峥泓道:“我们认识《上海日报》的人,给他们透露了一些屠家的事情,说这次,是屠家狗急跳墙,故意诬陷云景先生。”
“屠家狗急跳墙?”谭大盛不解。
谭峥泓就把美滋楼的事情说了。
谭大盛听完,大为震惊。
这次的事情,又非常巧合。
那屠卫巷,肯定不是因为知道桑景云要写什么,才针对桑景云的,他应该早有预谋。
结果不等他动手,桑景云就提前知道了屠家酒楼干的勾当,还写到自己的小说里……
这桑景云,运气当真好!
这样的人,只能交好不能得罪,他总觉得,屠卫巷要遭。
谭大盛近来没什么要做的事情,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当即决定明日要去复旦大学看热闹。
而他刚做好决定,黄培成来了。
谭峥泓立刻将黄培成迎进来:“黄主编,你过来可是有要事?”
“是有要事!”黄培成开口,把今天屠家女佣找他的事情说了。
谭峥泓听完,眼睛顿时亮了:“这么说,我们只需把吕丽娘的女儿和屠卫巷的前妻救出来,吕丽娘就愿意反水?”
“对!”黄培成道。
谭峥泓喜笑颜开:“我明日就去救人!”
黄培成道:“这里到底是租界,有许多警察来回巡逻……”
谭峥泓道:“你放心,我不是自己去救。”
他自己带保镖去救人,搞不好会把事情闹大,还不一定能安全把人带出。
但这里是租界,而他认识很多洋人。
他完全可以找诺伯特帮忙,然后花点钱,让租界的警察去解救被屠卫巷囚禁的妇女儿童。
屠家的人敢拦他,但肯定不敢拦警察。
谭峥泓越想越高兴,黄培成听完,也觉得这事儿可行。
至于谭大盛……他愈发觉得桑景云气运在身。
谭峥泓送走黄培成,立刻就去找诺伯特。
诺伯特习惯晚睡,他过去的时候,对方甚至还没有吃晚饭。
谭峥泓将有人诬陷云景的事情和盘托出后,闲着没事的诺伯特立刻来了兴致:“明日我要去看热闹。”
谭峥泓一口答应。
诺伯特给谭峥泓介绍了一个人,又让自己的管家带着谭峥泓去找那人:“谭,那是个好说话的人,你只要给一些辛苦费,那人就愿意带你去解救妇女儿童。”
谭峥泓道谢,跟着诺伯特的洋人管家去找诺伯特介绍的警察署的人。
这个晚上,谭峥泓很忙,而在上海县城,云景谋害妻女的事情,越传越广。
顾教授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屠卫巷已经回家去了。
他非常生气:“这绝对是有人诬陷!说不定就是那屠卫巷干的,我早就觉得他不是好人!等明日,我一定要去找他,让他给云景先生道歉。”
像顾教授这样想的人有很多。
上海许多新式文人,都打算第二天去复旦大学找屠卫巷。
而复旦大学校园内,学生们也在议论这件事。
“我不信云景先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其实也不是全无可能,《真假千金》中,有些描写非常细腻,像是女子所写。”
“描写细腻就是女子所写?鸳鸯蝴蝶派的小说,都是描写细腻的,但都是男子所写!”
“对,我相信云景先生!”
……
众人说着说着差点吵起来,最后有人道:“别吵了!屠教授不是说明日要把吕丽娘带来学校?倒时跟吕丽娘问个清楚,再看看她是否能拿出证据就行。”
“确实如此,事实如何,明天就能分辨。”
众人不再吵架,但也有人依旧坚定:“反正我相信云景先生。”
第二日,谭峥泓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就来找桑景云。
他将自己昨日做的事情说了,然后问桑景云:“桑小姐,今日我要去复旦大学,你要不要一起去?”
抓人的事情,已经交给警察署,他不会插手,但去复旦大学看热闹,他是一定要去的。
他跟警察署的人说好了,能他们把吕丽娘等人解救出来,就去复旦大学找屠卫巷,以非法囚禁他人的罪名,将屠卫巷抓起来。
这热闹,诺伯特和他父亲都要去看,他肯定也要去看。
桑景云道:“我也去。”
不止她去,家里其他人想去的,也可以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