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十五年前, 陆政安的父亲突然生了病,拖了许久都治不好。
陆家是书香门第,但家财不丰, 为了给陆父治病,家里的存款消耗一空。
因家中拮据, 照顾陆父的工作都落在陆母头上,把陆母累得够呛。
陆父在床上躺了两年, 最终还是没了命。
照顾了陆父两年,本就已经疲惫不堪的陆母强撑着身体操办陆父的丧事, 操办完就跟着病倒, 没多久就去了。
陆家当时已经没什么钱, 但在县城有一个宅子一个铺子,在乡下还有几十亩田地。
当时陆家家族里的长辈都劝陆政安在上海找个工作, 然后娶妻生子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但陆政安不同意。
陆政安有同学去日本留学了,他也想去留学。
因此, 他变卖了家里的宅子铺子田地, 拿着钱离开上海, 前往日本。
去欧洲或者美国留学需要很多钱,因此在晚清时,很多人选择去日本留学。
一开始,去的大多是公费留学生, 自费前往的很少, 但在1901年, 清政府大力提倡青年学生出国留学之后,有很多人自费去日本留学。
1903年,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还只有一千多人, 到1905年时,已经暴涨到八千多人,甚至还有说法,说实际人数超过一万人。
陆政安就是在这个时期前往日本留学的。
当时,很多中国学生涌入日本,他们中还有一些人娶了日本妻子,陆政安就是其中之一。
毕业后,他本想回上海,但恰逢妻子有孕,不能远行,他也就留在了日本。
一直到最近,他接到自己在日本留学时的好友的信,邀请他回上海担任大学教授,他才带着妻儿回国。
十多年没回来,陆政安发现上海已经大变样,不免感慨万千。
因客轮到港的时间并不确定,因而没人来接,陆政安就叫了两辆黄包车,让车夫拉着他们,前往他朋友提前帮他找好的住处。
陆政安在上海,是有个姐姐的,但他与姐姐姐夫关系不是很好,就不想去叨扰。
当年,他父亲病重,他母亲实在无力照顾,就想让他姐姐回家帮忙照顾父亲一段时间,不想他姐断然拒绝。
后来他父亲去世,母亲病重,他姐倒是回家照顾了一段时间,但只在白天照顾,一到晚上,他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姐夫,就会将他姐接走,而他姐从不留恋。
陆政安觉得自己的姐姐,有些不孝。
他对桑学文的意见,就更大了。
他不明白,他的父母为何要把姐姐嫁给桑学文这么一个纨绔,桑学文的行事作风,他是处处看不惯。
他觉得他姐那般不孝,多半是桑学文撺掇的。
黄包车车夫拉着陆政安,用带节奏的脚步在上海的街道上奔跑,飞快向前。
陆政安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注意到街边有人摆摊卖用线穿起的元宝之类,就开口询问车夫。
车夫当即道;“要过清明了,因而很多人折了元宝拿来卖。”
要过清明了?陆政安微微一愣,算了算时间,发现确实如此。
他去日本后,十多年没回国,自然也没有去看过父母。
等今日安顿好,明日他一定要去父母坟前看看。
陆政安惦记着要去给父母上坟的时候,桑家人正站在桑元善的坟前。
桑元善的坟和他原配的坟挨在一起,桑钱氏指了指桑元善另一边的位置,说自己将来会葬在这里,又说桑学文可以葬在他旁边。
这时的人有提前给自己准备坟地、棺材、寿衣的习俗,说这些的时候,桑钱氏一点不觉得不对。
桑景云听着,却忍不住叹气。
往后时局变化很大,二十年后,上海甚至会沦陷,也不知道到时候,这坟地能不能保下。
叹气之后,桑景云注意到桑元善原配的坟修得很好,墓碑看着也不便宜,桑元善的坟却比较潦草,想来是当时没钱的缘故。
来的路上,桑钱氏有些不开心,但真到了桑元善坟前,却不难受了,只絮絮叨叨地跟桑元善说家里的情况。
也就桑学文哭倒在坟前,他这人其实挺爱干净,这时却什么都顾不得,趴在泥地里泪流满面。
被他感染,陆盈桑景英等人的眼眶也都红了,默默流泪。
桑景云也有些动容,然而她一转头,竟瞧见谭峥泓的睫毛上挂了泪花,瞧着比她还伤心。
她心里各种悲伤的情绪瞬间消失,哭不出来了。
她虽然有原主的记忆,但因为没有跟桑元善相处过,对桑元善的感情,也就没有其他人那么深。
他们在桑元善坟前待了许久,烧了许多纸钱和元宝。
桑景英和桑景雄还被安排着清理了坟地的杂草,桑学文这个当儿子的,更是哭哭啼啼地掘了土,放在坟墓顶上。
这些土坟,是需要在上坟时给它添一点土的。
若是一直不添土,风吹雨淋之下,土坟会越来越低,到最后就找不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对点燃的蜡烛,被燃尽了。
桑钱氏见状,就撤了供品,分给家里人吃:“都中午了,你们肯定饿了,吃点粽子吧。吃完我们就去陆家那边看看。”
桑景云接了粽子吃,冷粽子味道没那么好,但总比饿肚子强。
说起来,她上辈子年幼时,挺喜欢清明上坟这个活动的,因为上完坟可以吃供品。
谭峥泓也被分到了一个粽子,还有一个水煮蛋。
其他人不哭之后,他便也不觉得伤心了。
高高兴兴地吃了粽子和水煮蛋,他又跟着桑家人去祭拜陆盈的父母。
桑钱氏没有赶他,真好!
桑钱氏他们自然不会赶谭峥泓,谭峥泓这么上赶着,他们已经把谭峥泓当家里人看。
没有催着桑景云和谭峥泓成亲,是因为桑景云不愿意。
因为这个原因,原先看谭峥泓有些不顺眼的桑景英等人,都对谭峥泓没意见了。
陆盈父母的坟也修得不怎么样,这里的杂草更多。
桑学文之前在桑元善坟前号啕大哭,到了这里倒是不哭了,对陆盈道:“我去拔草,你把供品摆好。”
陆盈也没哭,应了一声就开始忙活,至于桑钱氏和阿兰,她们都没有过来。
这是陆家的长辈,没有她们来上坟的道理。
陆盈很快就将供品摆好,又点燃蜡烛,拿了元宝出来烧,同时招呼桑景云等人去拜一拜。
不用跪下,双手合十拜一拜就成。
拜完,见杂草已经被桑学文清理干净,陆盈就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她把供品撤了,留下蜡烛继续烧,带着桑景云他们就走。
整个祭拜流程是走全了的,但明显没有什么感情。
桑景云回忆了一下,发现陆盈之前带他们来祭拜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的,从未哭过。
桑家人对这一点习以为常,倒是谭峥泓有些不理解,毕竟之前在桑元善坟前,陆盈哭得挺伤心的。
桑景云知道陆盈会这样的原因。
陆盈跟父母的感情并不好。
陆父经营不善,陆家在陆盈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已经过得捉襟见肘。
然后陆父就把不满十六的陆盈嫁给了桑学文。
桑家当时出了一大笔彩礼,结果陆家只拿其中一小部分给陆盈当嫁妆,剩下的都自己花用了。
也就是说,陆盈的嫁妆,其实是桑家给的一小部分财物。
这也就算了,后来陆父生病,陆母又陆陆续续,跟桑家借了不少钱。
她甚至还想让陆盈去照顾陆父。
不说当时正好是陆盈怀桑景英生桑景英的时候,就说陆盈的身体……
陆盈身形娇小,比桑景云矮了好些,身高只有一米五五。
她还是个小脚女人,多走点路都吃不消。
桑家败落后,桑钱氏都不敢让她多干活,陆家竟然让刚生完不久的她去照顾陆父,也真是想得出来。
关键陆家不是没人了,陆盈的弟弟长得人高马大的。
陆家也不是没钱了,他们甚至还有钱供陆盈的弟弟读好学校。
后来陆父去世,陆母生病,陆盈惦记母亲,到底还是去照顾了,结果陆母一句体贴话都没有,日日念叨的,都是让她帮衬弟弟的话。
陆盈并不强壮,白日里照顾母亲已经很累,晚上就回家休息,想着自己弟弟也能看顾母亲,结果呢?
她母亲晚上要如厕,舍不得叫醒弟弟,也不好意思喊她弟弟,就干脆尿在床上,让她白天过去洗床单。
幸好桑学文看不过去,雇了个人帮忙,她才没有被累趴下。
陆家其实是欠了桑家不少钱的,结果她弟弟卖房卖地拿了钱以后,就这么走了,压根没提还钱的事情。
多亏了桑家厚道不计较。
陆盈就算不怎么接触外人,也知道自己若是嫁到别人家,家里人折腾出这么多事情,自己的日子肯定是要不好过的。
桑景云觉得,陆盈对桑学文不离不弃,愿意把自己的嫁妆拿给桑学文花,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此外,在陆盈心里,桑元善这个公爹,搞不好比亲爹更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