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盈曾经的观念里, 一个女孩子说想要嫁给某个男人,是不知羞耻。
她年幼时,很喜欢亲戚家一个小哥哥, 就有人逗她,问她将来要不要嫁给那个小哥哥。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嫁人”的意思, 听他们说嫁人后可以一直在一起,就说了“要”。
然后, 她爹勃然大怒,她狠狠地挨了一顿打。
那时她才三岁。
她不记得自己三岁前的事情, 也不记得自己三岁后的许多事情, 但对那天发生的事情, 记得特别清楚。
毕竟在之后很多年里,她父亲一直用那件事来“教育”她。
也因此, 她从来不敢与外面的男人接触。
现在, 听自己的同学说想要嫁给云景先生,她的心情很复杂。
原来还能这样?
原来她们是可以说这样的话的?
陆盈好奇地看着自己那些不过十来岁的同学, 她在这些孩子身上, 看到了女孩子可以过的, 跟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过这样的生活。
嗯,她的大女儿的人生,已经不需要她操心, 她只要看着自己的小女儿, 让她好好学习就行。
陆盈眼神柔和地看着桑景丽。
而就在这时, 校长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在说什么?”
陆盈抬起头,就见校长眉头紧皱,一脸的不赞同。
校长的脸跟陆盈记忆里, 她父亲冷漠的脸重合,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恐慌之情,下意识缩起来,抱紧桑景丽。
桑景丽有些不解,那些聊天的女孩子也有些害怕。
她们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说这样的话,是不对的。
她们不该说想要嫁给某个男人这样的话。
所有人都忐忑不安,而这时,校长再次开口:“你们崇拜云景很正常,但你们应该做的,是努力成为云景这样的人,而不是嫁给云景!”
校长这话一出来,所有人都愣住。
那些在聊天的女生眼含震惊,她们感觉到,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她们面前打开。
至于陆盈,她受到的冲击,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来得大。
这几个月,陆盈虽然不曾制止自己大女儿的一些行为,但总觉得那是不合适的。
现在,听到校长的话,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大女儿,在做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
校长多厉害啊!现在,校长希望自己的学生,可以成为她的大女儿那样的人!
这时,校长再次开口:“很多女人,都以嫁一个好男人为目标,但我希望你们不要这样,你们读了书,学到了很多知识,你们的价值,不只是为男人生儿育女,你们完全可以走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校长说了很多,还提起李清照。
她希望自己的学生,成为李清照这样的人,而不是某个诗人或者词人的诗词里提到的妻子。
陆盈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想把校长说的话都记下来,但她记不住那么多,她认的字,也没有那么多。
她不敢去找校长要文字稿,就在回家后,给桑学文复述,让桑学文帮她写出来。
桑学文把陆盈说的全都写下来,又读给陆盈听,陆盈听完,却觉得写得不够好。
她道:“你写的,连校长说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桑学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陆盈以前一直很崇拜他,现在竟开始嫌弃他。
桑景云下楼吃晚饭,看到这一幕,好奇地询问起来。
等她弄明白原委,就道:“娘,这文章我来帮你写!”
桑景云知道《真假千金》这部小说,有很多女读者。
这个时代以女性为主角的书很少,有女性看了书之后非常喜欢,对作者心生向往,也并不奇怪。
但她和那位校长一样,觉得女性不应该抱有嫁给作者的念头,而应该努力成为跟作者一样的人,或者像金月季这样的人。
桑景云组织了一番语言,写了一篇几百字的文章给陆盈。
这篇文章里的字,陆盈并非全都认得,就让桑学文给她读,然后她一点点背。
桑景云瞧见笑了笑,想到了什么,又道:“娘,这文章你别拿去学校。”
陆盈闻言连连点头。
她已经知道之前姜老二私底下找“云景”,想对云景动手的事情。
为了女儿的安全起见,她坚决不把女儿的手稿拿去学校,这篇文章,她在学校里提都不提。
桑景云不让陆盈把文章拿去学校,却不是怕被人发现什么。
她其实是在写完这篇文章之后,意识到上面的内容,可以写到自己的小说里,或者用东兴这个笔名,专门写一篇文章说这个事情。
就用东兴的笔名去写吧,她现在正在写的小说,不适合插入这么长的一段话。
桑景云想写这样一篇文章,但没有马上动手。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第二天是3月15日,农历二月廿二。
这天,《上海日报》上又出现了一篇东兴的文章。
东兴这个笔名,这会儿在上海已经有点小名气。
如果他只是骂了姜老二,并不会引起关注,但他写的文章让王老太当街砍死一个官员。
很多人在看到这个新闻后,专门找了他的文章读,知道他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上海日报》的老读者,对东兴更是好奇。
这位骂人骂得痛快,写的东西还都是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而今天,这些读者发现,报纸上又有了东兴的文章。
这次,东兴又骂人了。
他还骂了一大批人,那些卖大烟的人,在他的嘴里,全都成了十恶不赦的混蛋。
他还在文章里,畅想了一个没有大烟的世界。
普通老百姓看到这篇文章,只觉得写得好,写得痛快。
一些有识之士看到这篇文章,心情却很复杂。
这东兴,也太敢写了!
很多有权有势的人,为了赚钱都在做鸦片生意,东兴这是把他们所有人都骂了。
他就不怕那些人找他麻烦?
还有《上海日报》。
东兴敢写就算了,《上海日报》竟然敢发!
这是一个比一个大胆!
感叹完,他们又觉得东兴笔下那个没有大烟的世界,让人向往。
“若是能有一个强大的政府,我们的国家一定会强盛起来!”
“如今军阀割据,各自为政,真的不利于发展!”
“现如今就连各地的货币都不相同,又要如何发展?”
“看东兴的文章,倒也是个有识之士。”
……
这些人对东兴的评价很高,也有点担心《上海日报》。
好在《上海日报》,并未遇到麻烦。
东兴并不是指名道姓骂哪个人的,他把所有人都骂了,这反而没什么。
这年头,谁不被骂?
《新小说报》编辑部,黄培成一脸无语地翻看自己手上的《上海日报》。
以前《上海日报》的销量跟他的报纸差不多的时候,他是不愿意花钱买《上海日报》的。
但现在《新小说报》的销量已经远远把《上海日报》甩在后面,他就愿意购买《上海日报》了。
这是他在施舍高汉林。
既然买了,他自然每天都要看一看。
然后,他就时不时看到高汉林在报纸上说这不好那不好的,一点不怕得罪人。
他一开始幸灾乐祸,后来却担心起来,怕高汉林得罪的人太多,被人套麻袋打死。
他虽然讨厌高汉林,但不想高汉林就这么死了。
“这高汉林,又开始给自己找麻烦了。”黄培成看着报纸上的内容感叹。
他跟高汉林有仇,是因为高汉林骂他。
现在看多了《上海日报》,发现高汉林谁都骂,他对高汉林,突然就没有那么讨厌了。
看过《上海日报》,黄培成又开始关心自己的报纸的销量。
姜老二用吗啡冒充戒烟药出售的事情发生以后,《一个士兵》这本小说,在上海就越来越有名了。
姜老二卖假药,王老太砍官员,这都是大新闻,上海县城的很多报纸都报道了这两件事,而他们报道的时候,理所当然会提起《一个士兵》这本书。
黄培成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件事,他是个会把握机会的,就再次增加《新小说报》的印刷量。
昨天的《新小说报》他印刷了两万一千份,也不知道卖完了没有!
黄培成等了一段时间,就见自己的小舅子回来了。
他连忙问:“昨日的报纸可卖完了?有没有人想要退?”
那些卖报纸的人,若是有报纸卖不掉,是可以退还给报社的。
黄培成的小舅子满脸喜色:“姐夫,没有人退!”
黄培成闻言,哈哈大笑。
他的报纸的销量,又多了一千份!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云景真的是他的贵人!
若是他的报纸的销量能达到两万两千份,他就给云景涨稿费,千字给四元!
黄培成越想越高兴,出门往南城书局走去。
而他刚到南城书局门口,就见上面挂了一块牌子:“云景新书《真假千金》将于二月廿四出售。”
后天是星期六,那天,《真假千金》的出版书,就要发售了!
黄培成进去找费中绪,跟费中绪定了二十套书。
“你要这么多书做什么?”费中绪不解。
这部小说,一直在《新小说报》上刊登,黄培成早就看过。
就算他要买来看,买一套也已经足够。
黄培成道:“我要买来送人,而且我女儿,也可以看看这书。”
黄培成敏锐地察觉到了时代的变化。
他希望他的女儿,能成为金月季这样的人。
虽然这套书要后天才出售,但仓库里已经有很多印好的新书。
费中绪卖了二十套给黄培成,安排人送去黄培成家中。
而这个时候,《真假千金》这本书即将出售的事情,终于传开。
“《真假千金》的书,我一定要买来收藏!”
“这本书真的很好看,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小说。”
“云景先生能写出这样的小说,他肯定是一个温柔的人。”
“云景先生知道我们女性的不容易,这样的男人,真的很少见!”
……
《真假千金》有许多女读者。
她们不见得都买了《新小说报》,但现在听说这书要出售,她们却都想买一本。
这样的书,她们要收藏起来!
廿四那天一大早,南城书局门口就挤满了人,全都是来买《真假千金》的。
这几年报纸上一直呼吁妇女解放,但即便是租界,大街上的女性数量,也是远比男性少的。
之前南城书局出售《无名诀》,排队的几乎全是男性。
可今日,竟是有很多女性排队买书。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老学究路过,不满地开口。
那些在排队买书的女人,却并不当一回事,反而怒视对方。
那个老学究愈发不满:“你们女人,挤在男人堆里算什么?不知羞耻!”
排队买《真假千金》的人,不论男女,全都是能接受新思想的,听到老学究这话,他们纷纷开口。
“都说心是脏的,便看什么都脏,古人诚不我欺!我们不过是站在一起等着买书,也不知道你心里想了什么!”
“他心中,必然是想了许多肮脏的事情!”
“他真是不知羞耻!”
……
那老学究被气得不行,但他只有一个人,说不过一群人,最终只能愤怒离开。
这时,南城书局的门开了!
众人一窝蜂冲进去,开始购买《真假千金》。
“这书的封面真好看!”
“这书后面又有新增内容!”
“云景先生对读者真好!”
……
很多人等不及回家,站在街边,就开始看小说。
男人们看着看着,便聊起来:“云景先生这书,里面有女性自强,也有反抗封建家庭,还有劝学!”
“我父母逼我娶一个我不想娶的女子,我本来已经打算认命,现在却坚决不同意。”
“我希望将来能遇到一个金月季这样的姑娘。”
……
女人也在聊天:“我以后,一定要成为金月季这样的人!”
“金月季是我的偶像!”
“云景先生是我最喜欢的作者!”
……
陆盈就读的女校,今日是不放假的。
但学校里的女生,很多家里非常有钱,身边有佣人伺候。
她们早就安排了人去买书,中午吃饭时,很多人就拿到了书。
她们一边看结尾处她们不曾看过的内容,一边夸奖云景。
不过,她们已经不会再说想要嫁给云景这样的话,倒是有人说将来想当作家,写出跟云景一样的小说。
“云景的身份无人知晓,但等我成为跟他一样的作家,兴许就能见到他!”一个高年级女生开口。
其他人纷纷点头,也琢磨着要写点什么。
写文章很难,但她们可以学!
这些女生还是理智的,即便之前说想要嫁给云景,也只是私底下说一说。
但并非所有人都这样。
第二日,报纸上有很多跟《真假千金》这套书有关的新闻。
有报纸说这套书销量惊人,有报纸说云景是现在上海最畅销的作者,也有人好奇这部书的英文版的出版时间。
但最吸引人的,并不是这些新闻,而是别的。
上海有很多风月场所,为了敛财,那些经营风月场所的人,还搞出一个竞选花魁的活动。
上海的男人,可以花钱购买花朵,投给自己觉得最好看的花娘。
最后,得到花朵最多的女子是花国状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
当然,也有人管那“状元”叫花魁。
上海如今的花魁叫“牡丹”,她相貌美丽,裙下之臣无数,有很多男人为了一亲芳泽,不惜砸下重金。
而今日,牡丹在报纸上示爱,说她心悦云景先生,愿意自赎自身,做云景先生的姨太太。
别的男人为牡丹一掷千金,结果呢?牡丹想要带着她赚下的钱财,嫁给云景。
甚至都不是嫁,而是当个姨太太!
牡丹太漂亮了,哪怕她是个风尘女子,也有很多人想要娶她,甚至有人为她闹自杀。
很多男人嫌弃她的出身,不愿意明媒正娶,但如果她愿意当他们姨太太,这些男人求之不得!
然而牡丹不喜欢那些人,她喜欢云景。
这事儿出来后,上海县城有无数人嫉妒云景。
那些沉迷酒色,从来不看小说的纨绔,这会儿又是茫然又是愤怒:“云景是谁?这到底是哪个混蛋?”
牡丹是他们所有人的,云景这个混帐,凭什么独占?
这些人愤怒不已,觉得云景太过分,竟然勾引牡丹。
云景的读者听到这些话,很是生气:“你们胡说什么?!云景先生如何会做这样的事情?他定是看不上花魁的!”
云景的粉丝,觉得云景一定不会被美色迷惑。
那牡丹一个风尘女子,不配跟云景先生待在一起!
牡丹的裙下之臣却觉得牡丹是最美的,双方最后,竟是吵得不可开交。
桑景云已经知道这件事,哭笑不得。
她是女的,女的!
然后,桑景云就了解了一下牡丹。
了解过后,她就发现,牡丹除了是风尘女子以外,还有点像明星。
她是很多男人买花投出来的,那些男人对她的感情不一般,有那么点追星的样子。
当然,这跟后世真正的明星是不一样的,牡丹外面看着再风光,其实也是个被老鸨掌控着的,可怜的风尘女子。
她可以拒绝普通客人,但那些有权势的人找她,她完全没有能力反抗。
若是真的让她选,她也不一定愿意成为花魁。
桑景云厌恶这个时代的鸦片,也厌恶这个时代的青楼。
但她同情那些被困在青楼里的女子。
她对牡丹是没有恶感的,思来想去,桑景云写了一篇婉拒的文章,让谭峥泓连带着她这段时间新写的小说一起,想办法送去《新小说报》编辑部。
谭峥泓说要帮桑景云送稿件,但之前并未送过。
现在终于有机会!
谭峥泓思考过后,直接拿着稿件去了《新小说报》编辑部。
他时常去那边,这次去,并不会引人注目的。
至于往后……他可以跟黄培成商量出一个送稿件的方法!
谭峥泓刚到《新小说报》编辑部,就看到这里被几个追捧牡丹的纨绔包围了,那些纨绔嚷嚷着让黄培成交出云景的地址,他们要给云景一点教训。
黄培成没有搭理这些纨绔,这些纨绔也不敢真做什么,就只是赖在《新小说报》编辑部不走。
见到谭峥泓,他们开口:“你也是来找云景的?这报社不愿意透露云景的消息,我们正在想法子,你也一起来想吧!”
谭峥泓看到那个说话的人,就认出了对方。
这不是他刚来上海时,在《上海日报》上看到的那个为了花魁闹自杀的小开吗?
没想到他都闹过自杀了,竟然还喜欢牡丹。
谭峥泓道:“我不是来找云景先生的麻烦的,我是来谈生意的。”
他跟这些人可不一样!
他不喜欢花魁,他喜欢云景先生!
那些纨绔闻言一愣。
谭峥泓看着比他们还小,怎么就来谈生意了?
这显得他们很没用!
他们一个没注意,谭峥泓已经进去了。
谭峥泓直接去找黄培成。
他本以为黄培成会有点担心,没想到黄培成面色镇定,似乎一点不把外面的人当回事。
“黄主编,你不怕那些纨绔闹事?”
黄培成道:“他们闹不出什么事情!”
这些纨绔都是靠家里的,而他们的家里人,其实不愿意他们跟牡丹有牵扯。
现在牡丹喜欢云景,他们的家人巴不得牡丹去当云景的姨太太。
既如此,他们的家人肯定不会帮他们,他们也就没本事闹事。
黄培成简单跟谭峥泓说了说这道理。
谭峥泓道:“原来如此!”
而这时,黄培成问:“谭少,你这次过来所为何事?是想看《一个士兵》的后续内容?”
谭峥泓闻言,露出些得意来:“《一个士兵》的后续内容我早已看过,我这次,是来帮云景先生交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