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二的手下, 这几日都没个空闲。
为了能把吗啡当成戒烟药卖出去,他们安排人到处宣传,忙得脚不沾地。
现在, 终于到了收获的日子。
“来买戒烟药的人很多,到时我们以高价将吗啡卖出, 肯定能大赚一笔!”
“来的人那么多,说不定今日就能将吗啡卖光。”
“就算今日卖不掉, 再过两天,肯定也卖完了!”
……
姜老二的手下很兴奋。
而这时, 姜老二也来了这里。
他见外面聚拢了那么多人, 心情很好地看向自己的心腹:“你出的这个主意不错!”
他已经计算过, 等这批吗啡卖掉,在收回本钱的同时, 还能有个三四万的利润。
他好歹赚回了一些钱, 不至于损失惨重。
姜老二的心腹自然不敢居功,笑着说起漂亮话场面话, 表示能有现在的局面, 靠的都是姜老二的英明领导。
姜老二哈哈大笑, 然后开口:“准备一下,开门卖戒烟药吧!”
姜老二的手下志得意满,他们却没注意到,那长长的队伍后面, 出现了一些骚乱。
视线转回外面。
姜老二骗钱, 自然是不敢骗那些大人物的。
县城有大人物听说了戒烟药的事情后, 差人来问,姜老二都是实话实说,说那药并无戒烟功效。
所以现场有头有脸的人, 并未来排队。
县城还有一些人,压根不信外面传的话。
真要有戒烟药,肯定是他们这些有能耐的人先知道,他们从一开始,就跟桑景云一样,觉得戒烟药这东西,是无稽之谈。
所以,排队买戒烟药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有些还是已经走投无路,将之当作救命稻草的。
他们有老有少,一群男人中,还夹杂着少数几个女人,但在模样和神情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们都瘦骨嶙峋,眼下青黑,时不时打个哈欠,一副倦怠模样,毫无精气神。
来这里卖报的报童的神态,却跟他们却截然不同。
报童瞧着大约十来岁,他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穿着一件满是补丁但非常干净的粗布短衣,脖子上挂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今日新出的报纸。
他明显很穷,但整个人瞧着生机勃勃。
“卖报!最新消息,俄国爆发动乱!”他大声喊着,靠近排队的人。
那些一心买戒烟药的人,对俄国暴乱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也不想买别的报纸。
他们满脑子都是大烟和戒烟药。
但崔老大和崔老二不同。
他们混在一群僵尸一样的烟鬼中间,浑身不适,听到报童清脆的声音,就道:“我们要卖报纸。”
那报童立刻来到两人面前:“两位先生,你们要买什么报纸?”
崔老大道:“给我一份《申报》。”
崔老二则道:“给我一份《新小说报》。”
崔家有些钱,因此崔老大和崔老二都识字。
但在以前,崔老二并没有看小说的习惯,直到他读中学的儿子开始购买《新小说报》。
崔老二觉得每天花钱买报纸有些浪费钱,曾经念叨过一次,结果他的妻子儿子一起说他,怪他接济崔老三。
想到自己在崔老三这个弟弟身上花的钱,已经能买一百年的报纸,崔老二也就不说什么了。
报纸既然已经买了,只一个人看有点亏,他便让给家里人都去看,自己也看。
这一看,他不由自主就喜欢上。
虽然之前那篇《真假千金》,让他们家爆发了不小的矛盾,但最近这本《一个士兵》,他们所有人都喜欢。
尤其是他,看的时候感触很深,跟尤斯塔斯感同身受。
崔老三以前,是个很乖巧的弟弟。
他们年龄相仿,很长时间都住一间屋,一起闯过祸,一起挨过打,也曾一起分享好吃的好喝的。
即便长大了,崔老三跟他的关系也很好,他有一回跟人起争执,崔老三冲上去就跟人打起来……
如今的崔老三,就像是趴在他身上吸血的蚂蟥,惹人厌恶,但想想从前,他对崔老三,就不可避免生出些同情,不愿做绝情的事情。
他就像这本书里的尤斯塔斯。
尤斯塔斯觉得詹姆斯在吗啡的影响下变了一个人,一心想让詹姆斯变好。
昨天刊登的内容里,詹姆斯偷了尤斯塔斯所有的积蓄,跟人换吗啡。
这让尤斯塔斯很愤怒,他跟詹姆斯吵了一架,负气离开。
也不知道尤斯塔斯接下来会做什么。
天已经微微亮,崔老二就拿着报纸看今天的更新。
尤斯塔斯到底舍不得责怪一直保护自己,还拼死救过自己的哥哥。
要不是为了救他,詹姆斯不会受重伤,詹姆斯要是不受伤,就不会吗啡成瘾。
他觉得詹姆斯变成这样,跟他有关。
詹姆斯是被战争害成这样的,尤斯塔斯觉得军方应该给詹姆斯提供吗啡,而不是让詹姆斯花积蓄去买。
但军医那里,没有吗啡。
尤斯塔斯跟军医关系很好,因此,他知道他们这支队伍缺少吗啡,跟那些军官有关。
尤斯塔斯去找他们的长官,想要个说法。
结果他到的时候,几个军官正在喝酒。
尤斯塔斯躲在旁边,听到了那些军官的对话……
崔老二就是个普通人,他完全能代入尤斯塔斯。
对那些军官,他非常讨厌。
他愤愤不平地往下看,就看到其中一个军官说他们将吗啡卖去了东亚,还说东亚那边,有人将之包装成戒烟药出售……
崔老二脑子里“轰”得一下,整个人都傻了。
他这次来给崔老三买戒烟药,带上了自己偷摸攒的二十元。
没了这二十元,他家的日子不至于过不下去,但他省吃俭用,里面的衣服破了都舍不得买新的,辛苦攒了一年才攒到这么点钱,可不想被人骗走。
而且这个吗啡是从鸦片里提炼出来的,崔老三用了这玩意儿,搞不好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
崔老二伸手拉住崔老大的衣服。
崔老大这人喜欢跟人谈国家大事。
他整天评价这个,评价那个,对国内外的形式非常关注,爱好就是在茶馆指点江山高谈阔论。
他买了《申报》,看到头版头条刊登的,俄国那边有人闹革命的事情以后,就特别想跟人聊一聊。
见自己二弟来拉自己的衣服,崔老大立刻转过头,想跟自己二弟分享俄国的情况。
然后,他手里就被崔老二塞了一张报纸。
同时,崔老二焦急的声音响起:“大哥,你快看!”
崔老大下意识看过去,就看到了《一个士兵》的更新。
崔老二和崔老大是紧挨着住在一起的,报纸也会交换着看。
崔老二家买的《新小说报》,崔老大家里的人,就也会看。
崔老大很忙,很少看小说,因此《双面魔君》和《真假千金》都不曾看过,但最近的那本《一个士兵》是不一样的。
他这人喜欢跟人聊政治,聊打仗,这本书很合他的口味,他也就认真看了。
看过之后,他多了很多谈资,这些天,就一直在跟人聊欧洲战争。
这也是他关注俄国革命的原因。
现在崔老二示意他看报纸,他就看起来,这一看,崔老大也呆住。
崔老大听了一些传言,坚信云景先生是一个亲身经历过西方战场的文人。
这样的人,写的肯定是真实的东西,所以,这戒烟药,莫非就是用吗啡假冒的?
崔老大其实早已后悔来这里。
他跟崔老三感情一般,尤其他儿女多……他不想给崔老三花钱。
崔老大拿着手上的报纸,想也不想就对崔老三道:“老三,你确定这铺子里卖的戒烟药是真的?它会不会是假的?”
崔老三听到自己大哥的话,脸色难看:“大哥,你是不是不想借钱给我?”
崔老大道:“我都来这里了,自然是愿意借钱给你的,只是报纸上说,有人用吗啡假冒戒烟药卖!这吗啡是从鸦片里提炼出来的,用了吗啡之后,确实可以不抽鸦片,但这东西比鸦片还毒!”
崔老大本就不想给崔老三买什么戒烟药,现在觉得这戒烟药可能是假的,就更不想给崔老三买了。
这么想着,崔老大又道:“老三,我可没骗你,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看报纸,这报纸上,清楚明白地写了有人用吗啡假冒戒烟药卖的事情!”
崔老三看到崔老大手上拿着的报纸,顿时慌了:“不会,这不可能……”
“老三,真要有戒烟药,也该在租界那些大医院卖,又怎么会在码头边这么一个小铺子里出售?”崔老大再次开口。
戒烟药对崔老三来说,就如同救命稻草一般。
他不愿意相信这是假的:“哥,大哥,我都打听清楚了,这戒烟药有用,不是假的。”
他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崔老三突然哭起来。
崔老大和崔老三的对话,他们身边那些来买戒烟药的人,都听到了。
他们在愣过之后,纷纷询问崔老大:“你说的是真的?”
“你没有骗人?”
“那戒烟药,真的是吗啡?”
……
崔老大开口:“报纸上都写了,吗啡是西医从鸦片里提炼出来的,能止痛,西方现在不是在打仗?那里的士兵受了伤动手术的时候需要止痛,医生就给他们用吗啡,结果他们全都吗啡上瘾了!报纸上还说,一些军官偷了吗啡卖到我们国家,结果就有心思不正的人,用吗啡来装作戒烟药,高价出售!”
这些是崔老大从小说里看来的,并不是真的。
但崔老大一直都是一个看到点什么,就能理直气壮吹给别人听的人,他说得信誓旦旦,也就让周围人下意识信了。
他们会信,当然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看崔老大的穿着打扮,他应该是个体面人。
“我们被骗了?”
“也是,真要有戒烟药,为什么那些药店医院不卖,反而是码头这里卖?”
“我知道戒烟药的事情,是姜老二的人传出来的,他骗我们!”
……
正说着,其中一个人突然崩溃了,大声呼喊起来 :“戒烟药是假的!报纸上说戒烟药是假的!”
崔老大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原本只有少数人听到,但这人一喊,排队的人就都听到了。
“假的?”
“怎么会是假的?”
“报纸上说戒烟药是假的!”
“他们要骗我们的钱!”
……
想要煽动一群普通老百姓,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上海以前,就出过一件事,当时外面在打仗,县城缺粮。
一家粮店的掌柜是个好心人,想帮助县城的百姓,就在别人高价卖粮的时候平价出售粮食,还每人限购一斤,以便让更多的人买到粮食。
但他的行为引来同行的恼怒,他的同行就找了一些人,跟排队买粮的人说他要给人送粮食,又大声呼喊,说这个粮店老板要送粮食,先到先得。
一群百姓信以为真,竟然一窝蜂上去抢粮食……
最后,那家粮店被抢劫一空,在抢粮食的过程中,还有老百姓受伤,甚至有老头被踩死。
有时候,民众是不理智的。
抽大烟的人,更不理智。
这会儿听到有人喊报纸上写了戒烟药是假的,这些人立刻就炸了!
他们中一些人,虽然嘴上相信戒烟药的存在,其实心里一直有所怀疑。
现在,他们觉得自己的怀疑被印证了。
抽大烟的人情绪本就不稳定,觉得自己受骗之后,他们更是疯狂:“我们被骗了!被骗了!”
“戒烟药是假的!”
“啊啊啊啊!”
……
姜老二的铺子这时刚刚打开。
然后,一个已经抽大烟抽到家破人亡的人,一时气血上头,直接冲进去,对着开门的人就是一拳:“你们竟然骗我,你们不得好死!”
这人动手后,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外面排队的人里,很多都往里冲,一边叫骂,一边打砸。
崔老三情绪上头,也想冲进去,但崔老大和崔老二是清醒的。
他们被这场景吓到,连忙拉住崔老三,往外跑去。
这些人疯了!他们怕被误伤。
“他们骗我,我要打死他们!”崔老三嚷嚷。
崔老大道:“就你还想打死他们,我看你只会被他们打死!”
他们三个跑了,当然也有其他人跑了,而他们刚跑,就听到身后传来枪声。
竟然动了枪!那些卖戒烟药的人,竟然有枪!
崔老大被吓得脸色惨白,他之前一番胡说八道,会不会已经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快点逃,一定要快点逃!
很多人都跑了,但也有已经疯狂的人,在枪声响起后都不跑,跟姜老二的人死磕。
姜老二被吓了一跳,他在手下的保护下逃出来,然后勃然大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局面明明很好,眼瞅着他的吗啡就要卖出去,那些人怎么就疯了?
姜老二的手下都很茫然,不明所以。
这时,突然有人道:“姜爷,我刚才隐约听到几句,说是报纸上写了,我们的戒烟药是假的。”
姜老二闻言皱眉:“我们赌场,混进来不怕死的记者了?”
上海大部分的记者和报社,都是好糊弄,可以收买的。
有些记者,在发现不法行为后,还会拿着证据去敲竹杠。
但也有少数一些记者头铁,哪怕知道会得罪人,也要报道真相。
去年,姜老二就接过活儿,有人让他去弄死一个这样的,不听话的记者。
得知外面的动静是报纸引起的,姜老二的第一反应,就是有记者把他用吗啡装作戒烟药的事情捅了出去。
姜老二的那些手下并不知道原委,答不上来。
姜老二道:“一群废物!你们快去把那些疯子赶走,保护好我的货物!”
那些疯子刚才除了打他们以外,还有人抢走了一些吗啡,现场一片混乱。
姜老二不想损失吗啡,当即让手下去赶人。
至于动枪把人全杀了……稍微死几个人还好,事情能压下去,要是死的人太多,那这件事,他是压不下去的。
不,现在这件事,搞不好他已经压不下去。
姜老二觉得自己最近特别倒霉,他是不是犯了太岁?要不要找个庙拜一拜?
当然,找庙拜一拜,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他需要将眼前的事情解决好。
上海县城发生了一场小规模冲突,死了五六个人,又有许多人受伤。
若是在后世,这样的事情肯定会第一时间传开,网上也会出现。
但在这个时代,这件事传开的速度很慢。
上海县城,一个普通的茶馆里。
因为年纪渐长,声音已经不那么好听的说书先生说完《一个士兵》今天的内容,那些听客就议论起来:“西方那些当官的,跟我们国家一样,也都不是好东西!”
“你们说话注意点,小心被人抓去!”
“是啊,我们只说这小说!”
“说小说的话,今日的内容我不太喜欢,我想看打仗,结果今天又在写吗啡。”
“我倒是很喜欢今天的内容,我有个兄弟抽大烟,云景先生的这本书,我瞧着很亲切。”
“这书里写有人用吗啡假装戒烟药,倒是让我想起来一件事,我有个亲戚,之前买回来一堆戒烟药,吃了之后说效果很好,确实不想着抽大烟了,结果药吃完后,他的烟瘾又犯了。后来他找了个老中医帮他查验那些戒烟药,才知道那所谓的戒烟药,其实是用鸦片做的。”
读者们开开心心讨论剧情的时候,那个曾跟桑学文关系不错,但在桑家败落红后翻脸不认人,还去桑家要了一百元债务的李老板开口:“云景真的是不遗余力在抹黑西方!西方的军队管理严格,绝不可能出现军官偷走军需物资售卖的事情!”
李老板这话出口,立刻就有好几个人赞成。
见状,李老板又道:“云景这明显就是变着法子在说洋人坏话!他这种不愿意正视我们国家存在的问题,只一味寻找别国错处的人我见多了,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李老板能发家,靠的是洋人的关系。
他现在处处把洋人放在第一位,哪怕身边没有洋人,也不忘表忠心。
而就在李老板批判《一个士兵》这本书,觉得书里写的都是假的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外面进来:“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众人询问。
这人道:“姜老二卖假的戒烟药被人发现,那些去买药的人跟他的人打了起来,连枪都用上了,听说死了十几个人。”
“假的戒烟药?”众人觉得这个桥段有点熟悉。
这人道:“对,就是假的戒烟药,听说他用吗啡冒充戒烟药卖!吗啡你们知道吧?云景先生的新书里有写。”
其实没死那么多人,姜老二卖的戒烟药是假的这件事,也没有确凿证据。
但流言这玩意儿,从来不讲真实性。
这会儿,已经有很多人看了今日刊登的《一个士兵》,他们下意识,就觉得那假的戒烟药是吗啡。
就像他们看了《双面魔君》后,觉得吸血虫是日本人放在他们国家的蛊虫一样。
听完这人的话,茶楼里的人都看向李老板。
李老板板着自己那张满是肥肉的脸,想也不想就往外走去。
丢了脸,他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
而这时,谭峥泓正和桑景英一起,往上海县城赶。
谭峥泓帮砖瓦厂和建筑队接到了一些工作,他要去督促他们干活。
孤儿院那边也一样。
谭峥泓走自己父亲的关系,接到了一个帮军队里士兵做手套的活儿,那些手套,他会拿给孤儿院的孩子做。
说起来,这活能接到,其实跟《一个士兵》有关。
那位护军大人在看了《一个士兵》后,想要收买人心,就打算做一些手套分给士兵。
这花不了多少钱,但在今年天冷下来的时候,他亲自带着手套去分发,肯定会让士兵们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