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除夕

今天是腊月廿九, 也是除夕。

桑景云早上起来后,并未像以往那样开始写作。

从今日开始,《新小说报》会停售五天。

她不会休息那么久, 但除夕、年初一和年初二,她不打算动笔。

从八月到现在, 她已经忙碌了四个月,该休息几天。

“我来烧火。”桑景云抢了烧火的工作, 坐在温暖的灶台后,一边给灶膛添火, 一边借着火光看书。

她看的是如今很火的杂志, 上面有很多新式文人写的文章。

这些文章都是白话, 这杂志还用了标点,但桑景云看得很慢, 每句话都要来回看好几次, 才能理解。

毕竟这些东西,满满的都是干货, 是凝练的思想, 比她大学时的思想政治课本还要难。

桑家其实已经为过年, 忙了好几天。

廿七那天,他们把家里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购买了年货。

廿八那天,也就是昨天, 他们灶膛里的火一整天都没有熄灭, 桑钱氏和桑学文烧了很多水, 让家里每个人都洗了个澡,同时将提前腌制好的猪头、咸肉和酱鸭煮熟。

今天,桑钱氏已经在杀鸡, 等下还要将鸡煮熟,白天的时候祭祖、祭拜年菩萨,晚上再吃个年夜饭。

“奶奶,过年事情真多。”桑景云对桑钱氏道。

她上辈子的父母专心搞事业,她还记得她年幼时,她父母过年都是不回家的。

桑钱氏道:“我们家已经过得非常简单,上海有些人家,过年不请十几二十个短工,都忙不过来,你爷爷嘉兴的本家,人家过年也有个复杂的流程。”

桑景云笑道:“我喜欢我们家这样的。”

那些人家过年过得复杂,是因为一大家子一起过。

真要那样,桑景云就不喜欢了。

“我也喜欢我们家这样的,有一回我们回嘉兴过年,险些把我累死。”桑钱氏道。

自家简单祭拜,做点年夜饭自己吃,累不到哪里去。

若是折腾出各种程序,再很多人一起过年……男人和孩子还好,女人会累死。

今天早餐吃的是面条,桑学文正在做浇头。

前些天帮桑景雄做长寿面这事儿,点亮了桑学文做面条的技能,他们家早上,便也能吃上面条。

桑景雄过完生日,就年满十一周岁,等过了年,他虚岁都十三了。

不过他身高不到一米四,看着就是个孩子,这会正在玩桑景丽的玩具。

桑景丽正在嗑瓜子,桑景英则躺在桑景云往日里很喜欢的躺椅上看书。

桑学文做了一锅浇头后,就将面条下锅煮,捞出面条浇上浇头,就招呼大家吃饭。

所有人都来到桌边吃面条。

他们吃的是榨菜肉丝面,桑学文还放了一些肉丸。

吃过面条,桑学文就开始炖鸡,准备祭拜要用的各种食物,包括三样糕饼、三样水果,还有鱼之类。

桑钱氏带着桑学文忙碌的同时,指使桑景英去县城,把阿兰奶奶接来。

这是早就说好的,阿兰在主家忙过一上午之后,就来他们家过年。

桑景英跑出去接人了,桑景云则去隔壁孤儿院看了看。

谭峥泓这几天没在,今天,就连他的保镖都走了,但孤儿院的孩子很乖巧,这会儿正在听姚同丰讲各地过年的习俗。

不过他们听得并不专心,目光一直往厨房飘。

厨房传出的香味,实在太过诱人!

谭峥泓自掏腰包拿出五个银元买了许多猪肉,给孤儿院的孩子过年用。

桑景云见这些孩子都很乖,便回了家。

快吃午饭的时候,阿兰和桑景英一起回来,阿兰的手上还拎着一条鲢鱼。

“今天有从太湖运来的鲜鱼卖,我就买了一条,等下做宴球给你们吃。”阿兰笑着开口。

宴球是嘉兴那边的一种食物,也有人叫它鱼圆,是用鱼肉和肥猪肉做的,桑学文从小就爱吃。

这道菜做起来很麻烦,但阿兰以前常常做,不过桑家落败后,他们就没吃过了。

吃过午饭,阿兰打算做宴球,结果活儿被桑学文抢了:“兰姨,我来做。”

阿兰眼眶红了:“学文长大了!”

儿女都快到婚嫁年龄的桑学文听到这话,眼眶也有点红。

桑家这天的年夜饭特别丰盛。

吃饭前,桑钱氏拿一个碗,装了一些饭菜放在桑元善的遗照前:“现在我们家越过越好了,等来年,肯定会更好。”

桑学文看着这一幕,突然捂住脸,随即嚎啕大哭起来。

桑钱氏也没拦着他:“今天哭就哭吧,等明天,就不能哭了。”

去年除夕,他们家来了很多要债的人。

今年,总算可以安安生生地过年。

桑钱氏在桑学文的哭声里动了筷子,其他人便也吃起来。

至于桑学文……这一桌饭菜,总归是吃不完的,不会饿着他。

桑家吃年夜饭的时候,租界,谭峥泓也在吃年夜饭。

他娘没有跟着他们来上海,他们过年也就父子两个,外加从南洋跟来的佣人和保镖。

谭大盛让那些人跟他们一起吃年夜饭,还用卖瓷器得来的美元,给这些人发了红包。

“爹,我的压岁钱呢?”谭峥泓朝着谭大盛伸手。

谭大盛道:“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跟我要压岁钱!”

一边说,他一边把最后的那个红包放在谭峥泓手上。

谭峥泓喜笑颜开,开始对着谭大盛说好听话。

谭大盛道:“你这小子,嘴是真甜!”

“那是,从小到大,爹你没少给我吃糖!”谭峥泓给谭大盛夹了一颗牛肉丸。

孤儿院,孩子们也分到了年夜饭。

钱表姑的公婆早逝,她丈夫又没有亲兄弟,以前过年,都是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过。

现在,她的两个孩子跟着她住到孤儿院,她也就在这边过年。

年夜饭她把厨房里存着的咸鱼蒸了,又用猪骨头煮了一锅笋干,用油渣炒了青菜,并且做了一大锅红烧肉。

那红烧肉她是切分好之后下锅煮,每块分量都差不多,以免厚此薄彼。

“不能抢别人的肉吃,知道吗?要是有人抢别人的肉吃,下回吃肉就没他的份了!”钱表姑挥舞着手上的长勺给人分肉,在姚同丰过来的时候,给姚同丰一块纯瘦肉。

姚同丰不爱吃肥肉,感激开口:“多谢。”

孤儿院的孩子瞧见这一幕,却同情地看向姚同丰。

肥肉多好吃啊!他们先生竟然没有!

不过姚先生吃得还是比他们好的,今儿个下午,隔壁桑家端过来几个菜给姚先生加餐。

孩子们见钱表姑拿出咸肉、酱鸭和宴球,有些羡慕。

但也仅止于此。

他们对自己现如今的伙食和生活,已经非常满意。

江来咬了一口肉,对那些以前跟着他混的小乞丐道:“你们要记得谭少爷、桑小姐还有云景先生的恩情,要不是他们,我们现在指不定已经饿死冻死了。”

以前的冬天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难过的。

但这个冬天,他们每天都能吃饱饭,竟然还胖了一圈!

他的碗里装满了白米饭,上面还有一块肉,而面前的桌上,咸鱼、笋干、炒青菜和肉末豆腐,都是可以随便吃的。

这样的好日子,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而之后,还有江来更不敢想的事情。

吃过年夜饭,钱表姑就给孤儿院的孩子,每人分了两个铜元做压岁钱,又给他们一人一个书包。

这书包是钱表姑和她的儿女,这段时间赶制出来的,样式很简单,就是单层的斜挎包,用的布料也不好。

但这是书包!

书包里,还放了两本书,一本是小学一年级的语文书,还有一本是小学一年级的数学书。

孤儿院的孩子知道姚同丰是谭峥泓给他们请的先生,但之前对此没什么概念。

此时收到书包,他们猛然间想到了以前要饭时遇到的那些,可以无忧无虑去上学的孩子。

他们,也能去上学?

江来抱着书包,先是愣住,然后又再三追问钱表姑,问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要给他。

从钱表姑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后,江来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泪流满面。

他这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夸张一点,这次哭,却哭得悄无声息。

紧紧拽着手上的书包,他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不一样了。

这个年,有人过得很开心,也有人过得不顺心。

比如洪永祥,吃年夜饭时,全程都在被催婚。

又比如张四爷。

今天,张四爷把外头的女人孩子带回家,憋屈了许久的张夫人再也受不了,跟张四爷吵起来,把摆满年夜饭的桌子都给掀了。

张庄茂站在张夫人这边,和张四爷的外室吵架,而张四爷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不敢得罪张四爷,又厌恶张四爷在外面的孩子,两不相帮,以至于张家格外热闹。

而在上海以外的地方,这个年也有一些人,过得与众不同。

北京。

一个在北京求学的年轻人,因路途遥远以及路上不安全,没有回家过年。

他这样的学生有很多,因而有人组织了一些学生一起过年,但他不喜欢热闹,就没有参加。

他在除夕的前一天出门,从少数还开着的铺子里,购买了一篮子的食物,又进入一家书店。

这个年,他打算独自在家看书。

他进书店的时候,书店老板正在整理书架,将一套套新书搬到书架上。

“老板,有上海来的书吗?”这人问。

北京也有不少印刷社,但这里毕竟是北京,某些书,印刷社是不敢印刷的。

上海那边却不同,一些位于租界的印刷社,什么都敢印刷,还有人敢骂实权的军阀。

很多传播新思想的杂志,也办在上海。

因此,他来书店买书,常认准从上海来的,不管是杂志还是别的,全都买。

能从上海千里迢迢被送来这里的书,基本都是好书。

书店老板道:“有!也是巧了,昨儿个刚到了一些书,我手上这武侠小说,便是上海来的。”

书店老板指了指自己正在整理的《无名诀》。

这人却兴致缺缺:“我不喜欢武侠小说,有《新青年》吗?”

书店老板道:“有!”

书店老板拿了一本《新青年》给这个年轻人,这年轻人翻开后,惊喜不已:“这书在印刷时,竟然加了句读!”

老板道:“《新青年》这杂志虽有句读,但只有逗号和句号两种,这本《无名诀》就不一样了,里面还有很多别的标点。”

“这本武侠小说,也有句读?”这人有些惊讶。

“有,印这本武侠小说的书局,是第一个在印书时用句读的。”书店老板笑道。

这个年轻人接过一本书,随意翻开,就见里面果真有句读。

不,这不单单是句读,这是标点。

上海那边的书,都已经这样了?

想到过年期间要独自待上好几天,这人狠狠心,花一元两角买了一套《无名诀》。

这就当是他给自己的新年礼物吧。

他将书都放在自己包里,正打算离开,就瞧见一群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从外面进来,一进来就道:“老板,《无名诀》到了吗?”

“已经到了!”店老板道。

“我要买一套!”

“我也要买一套!”

“我要买两套!”

这些人纷纷解囊买书。

先来的那个年轻人见状有些好奇:“这书很有名?你们怎么买这么多?”

一个学生道:“当然有名!《双面魔君》在上海,几乎家喻户晓。”

“《双面魔君》?”

那学生道:“就是这本《无名诀》!这书在上海报纸上连载时,几乎引起轰动,很多有名的文人,都写文章推荐大家读这本书!”

另一个学生补充:“对,我有个朋友手上有几份报纸,我看过几眼,这书写得实在好!”

剩下的学生也纷纷开口:“我的老师曾推荐我们阅读此书,说这书虽是武侠小说,但蕴含新思想。”

“我早就想看这书,可惜北京没有《新小说报》出售,现在这书出版,终于卖到北京,我也能看书了!”

“我还以为要年后才能买到,没想到年前就能买到,真是喜事一桩!”

……

这些人说了许多,让原本有些舍不得银钱的那个年轻人,觉得这钱花得很值。

他拎着一篮子食物,背着一书包书回到自己住处,就翻开《无名诀》。

然后,他就放不下这本书了。

这个晚上,他点亮油灯,裹着棉被看书,一夜未睡。

第二天是除夕,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要自己花些功夫,收拾出一桌年夜饭吃的,但现如今,他实在没这个心思。

从自己昨日买的食物里,拿出一个早就冷了的羊肉饼,就着冷水吃下肚,他继续看起来。

看到实在撑不住,他才睡了一会儿,然后便爬起来继续看。

等他看完,天已经暗下。

隔壁的房东一家正在煮饺子吃,外面有人在放鞭炮,而他家里,就只有冷了的羊肉饼,嗯,还有驴打滚和肉包子。

他的手脚已经冻到麻木,他终于回过神,开始生火,并拿了一口锅放在火上,把羊肉饼放进去热。

他从小到大,没怎么看过闲书,也就读过《三国演义》。

当初看三国,他就非常喜欢,甚至为此熬夜。

但三国对他的吸引力,不如这本书。

这书简直有魔力,拿到手之后,便再也放不下。

他本想研究一下里面的句读和新思想,但当他真的开始看书,这些东西,便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再也想不起来。

现在书全部看完,他才回过神,开始回忆相关内容。

书里的孟佑,确实与众不同!

他要先睡觉,等睡完,再看一遍!

这人是这样,很多买了书的人,同样如此。

现代的人,看四大名著,鲜少有看得停不下来,以至于熬夜的。

但因为看武侠小说、看网文而熬夜的人,数不胜数。

这些人,也算是体验了一把。

他们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小说,非常喜欢,也就毫不犹豫地推荐给身边人。

他们身边的人很无奈:“你为了看小说一夜未睡?是不是太夸张了?”

“这小说当真这么好看?”

“我也要看看。”

……

他们借来《无名诀》看,然后,就有更多的人被吸引。

除夕这天下午,安徽。

姚同丰的老师黄岩诲也在看《无名诀》。

这书刚出版,姚同丰就买了一套寄给黄岩诲。

几天前,黄岩诲终于收到了这本书。

然后连着几天,他一直捧着书看,怎么都放不下。

黄夫人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忙忙碌碌,忙完瞧见黄岩诲捧着书发呆,顿时就不乐意了:“这几天你不用教学生,怎么还整日看书?”

“这书实在好看。”

“再好看,也早该看完了!我看你就是借着看书的由头躲懒不干活。”黄夫人轻哼。

黄岩诲道:“我哪里躲了?你吩咐我干活,我不是都干了?”

“那晚上的年夜饭,你来准备吧,免得我准备的东西,又被你娘挑三拣四。”黄夫人对黄岩诲开口,抢了黄岩诲手上的书,自己看起来。

黄夫人的父亲是个举人,她未出嫁时,就认字。

嫁给黄岩诲后,她继续学习,如今的学识不算差,也喜欢看书。

而这本书,她一看就入了迷。

黄夫人一开始让黄岩诲准备年夜饭,只是随口一说,但现在,她是真的放不下手上的书了!

黄岩诲见状,也不打扰他,去了厨房查看。

厨房有煮熟的鸡肉和咸肉,他随着自己的心意剁了剁装盘,见有洗好的青菜,又扔进鸡汤里煮。

汤没味儿就加点盐,汤咸了就加点水……

黄岩诲的父母中午在黄岩诲弟弟家吃饭,晚上才回来,瞧见桌上除了鸡肉咸肉,只有一锅煮得叶子都黄了的青菜汤,脸都黑了。

黄母一直不怎么喜欢儿媳妇,当下念叨起来,觉得黄夫人这是故意的。

黄岩诲道:“娘,这是我做的饭菜。”

黄母的挑剔声戛然而止。

黄岩诲又道:“她不舒服,我便下厨了……”

正说着,黄夫人匆匆出来。

黄夫人下午看书时,心疼孟佑吃了许多苦,不免落泪,此时眼眶依旧通红,表情慌张。

黄母本想说她几句,都不好再说。

等吃过饭,回到自己房间,黄夫人怒视黄岩诲:“你怎么不喊我去做饭?”

“你难得这么喜欢一本书,我哪能打扰?”黄岩诲笑道。

黄夫人听完道:“这书当真好看。”

“是啊,当真好看!夫人,我明日要去乡下看看,你可要与我一起去?”

黄夫人道:“我不去,我明日要在家看书。”

黄岩诲闻言笑起来。

在上海以外的地方,伴随着过年,看到《无名诀》这本书的人,越来越多。

有些人就当一个有意思的故事看,也有一些人,抽丝剥茧,从中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这些事情,桑景云并不知道。

他们一家吃过年夜饭后,就升了一个炉子,煮荸荠吃。

桑景云很喜欢吃煮熟的荸荠,可惜她年夜饭吃太多,已经吃不下。

一边吃,大家一边聊天,主要是桑钱氏和阿兰在聊。

桑景云还以为他们会守岁,结果聊了没多久,桑钱氏就招呼大家去睡觉。

桑景云回忆了一下,发现桑家以前,好像也是不守岁的,吃完年夜饭聊上一段时间,大家就各自去睡觉。

这样也挺好。

真要守岁睡不够,她明儿个一定会没有精神。

阿兰晚上睡在桑家,桑钱氏用门板和条凳,在自己屋里铺了一张床出来,桑景云睡到上面,而桑钱氏和阿兰,则一起睡桑钱氏的床。

两个老太太躺在床上,一直窃窃私语,说着各种话,说着说着,还哭起来:“学文终于好了……”

桑景云这段时间大约是作息规律的缘故,睡眠质量很好。

即便身边有声音,她依然沉沉睡去,又在第二天准时醒来。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四个月,新的一年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