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医生并不知道方秀才干的事情。
他听说医生们要一起开会, 急急忙忙过去,就见所有的医生都聚在一起,正面带喜色说着什么。
带队的郑医生身边, 还坐着一个陌生人。
“郑先生,这次叫我们过来, 是有何事?”胡医生问。
郑医生四十多岁,他是上海非常有名的中医之一, 在上海坐诊时,诊费高达两个银元。
要知道, 一般医生的诊费, 不过一毛两毛。
此刻, 郑医生满脸疲惫的脸上带着笑意:“小胡,从国外传来一个消息, 血吸虫病的传播方式找到了!”
“是什么?是不是水?”胡医生问。
郑医生道:“跟水有关, 此外,血吸虫病感染人类时, 有个中间宿主!”
“中间宿主?”胡医生疑惑。
郑医生道:“这是刚出来的研究成果, 我好友得知此事后, 马不停蹄便来找我……血吸虫病,跟钉螺有关!”
他说完,看向身边那个胡医生不认识的人。
那人道:“最近,科学家对血吸虫病的研究得到了突破性进展, 他们发现了日本血吸虫的感染人类的方式。感染血吸虫的人和哺乳动物的粪便中含有血吸虫的虫卵, 虫卵进入水中, 可以孵化出毛蚴,而毛蚴会感染钉螺,并在钉螺体内发育成尾蚴。尾蚴通过皮肤进入人体, 便会让人感染患病。”
他们国家的血吸虫,叫日本血吸虫。
这是由日本科学家率先发现的,也就这么命名了。
“现在还没有能治疗血吸虫病的药物,但若是灭了钉螺,血吸虫病就难以传播,说不定可以得到控制,”郑医生开口,“我们要组织人手,去灭杀钉螺。”
医生们闻言,都觉得有道理,但也有些担忧:“那些百姓,会不会不愿去灭钉螺?”
“他们患病后身体不好,只想坐着,都不想动弹。”
“还有许多人说这是他们做了错事,老天爷降罪,早已认命。”
……
因为他们这些医生对血吸虫病束手无策的缘故,老百姓对他们并不如何信任。
他们想组织百姓灭钉螺,非常困难。
胡医生道:“我们要不要去找本地政府?让政府组织人手做此事?”
郑医生闻言苦笑:“自从这里蔓延开血吸虫病,政府的人就已经不愿过来,他们又怎么可能愿意组织民众去干灭钉螺这样的辛苦工作?”
政府部门的人得知钉螺有问题后,只会对钉螺避而远之,又怎么可能会愿意去捕杀钉螺?
胡医生道:“那只能靠我们,我们想法子去劝劝那些村民,让他们灭杀钉螺。”
“村里人九成都感染了血吸虫病,他们已经在等死,劝起来怕是很难,但还是要试试。”郑医生站起身,打算去找那些村民做事。
就在这时,郑医生的学生从外面冲进来:“老师,外面出事了!”
众人一惊,郑医生问:“出什么事情了?”
这人道:“老师,那些病人突然说他们会患病,是有人在钉螺里放了蛊虫要害他们,他们都去灭蛊虫了!”
胡医生等人听闻此事,目瞪口呆。
怎么他们还什么都没做,那些人就去灭钉螺了?
“他们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郑医生问自己的学生。
那个学生有些不好意思:“是云景先生的小说里写的。”
郑医生以前不看小说,但近来那些百姓非常喜爱《双面魔君》,他便也了解了一番。
只是,这不是一部武侠小说吗?怎么还能说动百姓去灭钉螺?
那个学生将手上的报纸拿出:“云景先生的小说里,写到了血吸虫。”
郑医生本想看一看,但在场的人很多,不能一起看,便道:“你念一念。”
那学生也乖觉,很快就选了写到血吸虫的片段念起来。
听完,那个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找到郑医生,将消息告知郑医生的人一脸茫然:“我昨天才得知这消息,这消息就被写进了小说?”
这小说是几天前发表的,写成时间应该更早,也就是说,这个云景至少早了他好几天得到消息。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国内最先得到消息的人之一,原来不是?
他有些茫然,随即道:“我们去看看那些百姓。”
他们往外走去,很快就找到了那些在河边翻找钉螺的百姓。
这些下河的百姓,都是已经感染了血吸虫的,他们也不怕再次感染,也就下了水,然后一看到钉螺,就用石头砸死。
瞧见胡医生他们,村里一个染病后四肢细成竹竿的老人道:“郑大夫,你们来了?郑大夫,你说的是对的,我们不是遭天谴,我们是体内长虫子。”
“对,你们就是感染了日本血吸虫。”郑医生的那个朋友开口。
这老人愣了愣,然后道:“日本血吸虫?原来要害我们的,是日本人!”
郑医生的朋友一脸茫然,胡医生他们也一样。
那些村民却义愤填膺:“日本人太过分,竟然害我们!”
他们原先是不知道日本这个国家的,生活在小山村,消息闭塞的他们,连自己国家的首都是北京都不知道。
但这段时间胡医生除了给他们念小说,还会念一些别的报纸,跟他们讲讲外面的事情,他们就知道日本了。
他们感染的既然是日本血吸虫,那肯定是日本人要害他们!
这些医生试图解释,但老百姓认死理,不那么好解释。
更何况,没必要跟一群已经快要没命的村民吵架。
他们只能道:“反正钉螺是有害的,杀钉螺是好事。”
这些老百姓,也就继续杀起钉螺来。
上海,租界。
《申报》编辑部,负责副刊的汪编辑,刚得知血吸虫病的传播,跟钉螺有关。
他们知道这消息的时候,其他报刊,肯定也已经知道。
明日,怕是有很多报纸,会刊登此事。
想到之前收到过相关投稿,但自己并未相信,他懊恼不已。
原本他们《申报》可以率先刊登这个消息,拿个头筹,现在却只能泯然众人。
最要紧的是,那位给他们投稿的,应该是个有本事有背景的人,在他们不刊登这人的文章之后,这人怕是不会再给他们投稿。
汪编辑懊恼不已。
他想了想,让助理将之前那人投稿的文章找出来,准备刊登在报纸上。
他希望这能让那人高兴一些,不要记恨他。
同时,他也打定主意,往后要多关注陌生人的投稿。
谭峥泓今日没去孤儿院那边,他父亲要带他去参加上海一个大商人的寿宴。
这寿宴办的是中式的,他进门后,就见四个八仙桌被合在一起,上面铺了很大一块桌布,桌布上面,则摆放着层层叠叠,或大或小的寿桃。
谭峥泓跟在父亲身边,和自己父亲一起,用微笑应对他人的搭话,时不时说一句:“抱歉,我们不会说吴语。”
怪累人的。
时间一长,谭峥泓就受不了了,他从自己父亲身边溜走,去了角落里,和一些文人打扮的年轻人一起玩。
也是巧了,他刚过去,就听到那些年轻人在用北京话讨论《双面魔君》。
“这书着实好看。”
“我也喜欢这书。”
“书里说孟佑‘扮猪吃老虎’,说得当真贴切。”
谭峥泓听到,只觉这些人都是知音。
他正想说点什么,突然有人道:“这么一本莫名其妙的小说,也不知道你们为何会喜欢。”
谭峥泓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满脸倨傲的年轻人。
这人道:“这书的描写过于直白,没有丝毫意境,作者还只会用一些简单的文辞,毫无文采,我是一点不喜欢的。”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你不喜欢我喜欢。”谭峥泓立刻道。
这人看了谭峥泓一眼:“云景人品有问题,你竟然还喜欢他?”
“云景先生哪里人品有问题?你别胡说八道!”谭峥泓道:“我正在建孤儿院,云景先生已经陆续为孤儿院捐了五百元!”
这钱是读者捐给大头菜的,但云景先生自己拿了也无妨。
但云景先生没有拿,全捐给了孤儿院。
这人道:“现如今江苏血吸虫病爆发,死了很多人,他竟将之写在小说里,用别人的痛苦取悦读者,这不是人品有问题,又是什么?”
谭峥泓道:“云景先生写这个,也是想提醒百姓小心血吸虫病。”
谭峥泓每天早上,都会第一时间看《新小说报》。
里面写的跟血吸虫相关的内容,他早已看过。
他是个单纯的读者,其实不太去想作者的深意,当时就只觉得这一段看得很痛快。
至于云景先生将血吸虫病的症状写在书里,他并不觉得有问题。
之前云景先生,不也将抽大烟的人的症状,写在里面?
更何况,孟佑面对受害的普通人,一直都心存怜悯,还尽力帮忙,这不写得挺好?
他喜欢看孟佑当救世主。
“他真要存着这心思,为何要写血吸虫病跟钉螺有关?我看他就是故意误导百姓!”这人冷笑:“用他人病痛吸引眼球,云景人品有瑕。”
谭峥泓跟着冷笑:“云景先生背景不一般,说不定那血吸虫病,当真跟钉螺有关呢?即便没关系,这是一部小说,如何写又与你何干?这世上写鬼神的小说也不少,你怎么不说那些小说误导了百姓?”
那人道:“你就这么护着云景?简直像他的一条狗。”
谭峥泓反击:“到底是谁在到处乱叫?”
两人正争论,突然有人问:“你们在说血吸虫病和钉螺?这件事,这么快就传开了?”
谭峥泓转头,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矮个中年人。
他没认出这人,但那个与他争论的人朝着对方作揖:“冯先生好!冯先生,有人在报纸上乱写,误导百姓!”
“乱写什么?”冯先生问。
那人抢在谭峥泓面前,说了云景在书里写血吸虫病的事情。
说完,他还挑衅地看了谭峥泓一眼。
这人说话时,已经有人跟谭峥泓说了那位冯先生的身份。
冯先生是学西医的,还开了一家医院,在上海很有地位,不能得罪。
而且冯先生很重视患者,最讨厌有人拿别人的病痛来取笑。
那些之前说喜欢《双面魔君》的人,此时都很担心,怕冯先生生气,但他们不敢为云景辩解。
谭峥泓却毫无顾忌:“冯先生,云景先生写这个,肯定有他的深意!云景先生是个好人,从他的字里行间,能看出他对百姓的怜悯。”
冯先生道:“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去看看他的书了。我莫非也是医生?消息怎么如此灵通?血吸虫病与钉螺有关这件事,我昨日才得知,他竟然知道得比我还早!”
谭峥泓愣住:“什么?”
冯先生道:“我们国内的血吸虫,被称为日本血吸虫,这种血吸虫年幼时,是寄生在钉螺体内的……”
冯先生给众人科普了一番血吸虫病:“我还想着要写几篇文章,发到报纸上,呼吁百姓灭钉螺,不想已经有人将之写到小说里。”
血吸虫病确实跟钉螺有关,至于这位云景先生将之写成蛊虫……在他们国家,某些地方的人,本就是管血吸虫病叫“蛊胀”的。
“我就知道,云景先生不会乱写!”谭峥泓闻言大喜。
倒是之前指责云景的那个人,此刻面色很不好看。
冯先生是对谭峥泓很有好感,就跟谭峥泓聊了几句,得知谭峥泓曾考上医科大学,便让谭峥泓在学成后,去他的医院工作。
谭峥泓道:“冯先生,我大学不想学医。”
“为何?”冯先生问。
谭峥泓道:“在南洋,我们华人很多都学医学和艺术,毕业了就为洋人工作。这是一个好出路,但我总觉得不舒坦。”
国外一些专业,洋人是不愿意让他们学的。
学艺术倒是不受限制,学医的大门也向他们敞开。
但学了医术,好像并不能帮到这个国家。
冯先生道:“你还年轻,确实可以多想一想,再去选将来要走的路。以你的身份,也没必要学医。”
普通人学医,能拥有体面的工作,拿到很高的薪水,但谭家是豪商。
谭峥泓去做生意,多在国内开几个工厂,肯定比他当医生做的贡献更大。
两人聊天时,那个之前诋毁云景的人,早已灰溜溜离开,而那些年轻人,又聊起这部小说。
而这时,身为报社主编,消息颇为灵通的黄培成,也知道了钉螺和血吸虫病有关的事情。
得知此事,他倒抽一口冷气。
他早就觉得云景背景不一般,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虽然云景写的跟血吸虫病相关的内容,是几天前刊登出去的,但他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已经拿到云景的手稿。
云景写这一段的时间,怕是更早。
也就是说,上海租界那些医生刚知道的内容,云景早已知道。
他肯定大有来头!
这段时间,也有人在黄培成面前说些有的没的,说云景不该乱写。
当时黄培成有些心虚,不敢反驳,但此刻,却扬眉吐气。
云景写这个,必然是早已得到消息,他将之写到书里,应该为了让民众注意安全。
在黄培成心里,云景的身份又神秘了一些。
神秘的云景刚结束大姨妈,正疯狂写小说。
桑景云这几日,写作激情大增。
主要是,她的存款达到了五百元。
现如今,桑景云每星期都能拿九十元的稿费,刚过去的十月份,稿费到手近四百元。
再加上九月份的稿费,她个人资产高达五百元。
这还是因为她将《西游记》连环画的稿费全都给了桑钱氏,又陆续买了不少东西的缘故。
虽然已经编了个钱财的来源,但桑钱氏怕太过招摇惹人怀疑,日子也就过得跟以前差不多,钱也慢慢还着。
不过,在年底前,他们会将债务全部还完。
桑景云打算给自己定个目标,以后每月存三百元。
她拿到的稿费,必然是超过三百元的,她已经跟桑钱氏说好,每月给桑钱氏十元当家用,再留一些平日里花用,剩下的存起来。
若无意外,一个月存三百不成问题。
这样存上一段时间,她就能去租界买房了。
桑景云知晓在接下来二十年里,租界的房价会一直涨,在租界买房,总归是划算的。
写了大概一小时,桑景云停笔,出了院子。
以前她都是在自家院子里散步,这几天却喜欢去外面。
那孤儿院眼瞅着就要盖好,桑景云还挺喜欢的。
她喜欢去外面,桑景丽也一样。
自从张四爷送他们十亩良田,周围那些农民对他们家的态度,就更好了。
这十亩地,可都是附近的人在租种,虽然不是家家都种了他们的地,但村子里的人沾亲带故的,对他们的态度总会变好一些。
桑景云一出去,就瞧见桑景丽在跟人踢毽子。
最近帮谭峥泓他们做饭,家里又买过两次公鸡,于是,桑景丽的毽子,便又多了几个。
桑景云过得很开心,张四爷就不一样了。
张四爷在送了桑家田地后,立刻就办了酒席,给自己澄清。
他以为那之后,县城应该就没有骂他的歌谣了,然而并没有。
骂他的人更多了。
看过《双面魔君》的,都爱骂“张四爷”,没看过的,不知不觉也学了。
甚至于,那些歌谣还多了点,也不知道是谁编的。
也是这时候,张四爷才知道,这些人骂的不是他,而是书里的一个角色。
但有些事情,沾上了就讲不清。在县城,也不是所有人都看过《双面魔君》,因而很多人,以为这骂的就是张四爷。
总之,张四爷在县城的名声,那是彻底臭了。
他气得不行,试图放出谣言让桑家不好过,但桑钱氏说清楚了桑家的钱财的来源。
他都不知道,桑元善竟然还藏着这么一手,怪不得当时不要他给的田地。
桑元善去世后,桑学文就没去过烟馆赌坊了,县城的人甚至都没见过他,人们对他的恶感,已经消失得差不多。
本身桑学文祸害的就是家里人,没祸害他们。
现在桑家在县城的名声挺好的,不像他,简直人人喊打。
都怪那个云景!
张四爷很讨厌云景,今日他跟客人一起去茶楼吃东西,见说书先生在说《双面魔君》,当即变了脸色。
正好这时,隔壁桌的客人聊起来:“我昨日去我家的田地里转了一圈,让那些佃农看到钉螺就灭掉,我可不想一个不小心,染上血吸虫病。”
“你信书里写的东西?”
“写在书里的,应该不会有错?”
“也是……能写书的人,写的总归有点道理,赶明儿,我也去跟我家佃农说一声。”
……
张四爷忍不住道:“别人写个书,你们竟信以为真,当真是一点主见也无!”
聊天的两人中的一个认识张四爷。
他不喜张四爷这态度,就道:“我倒是觉得他写得很真,很多都能映照现实。”
这么说的时候,他还看了一眼张四爷,。
张四爷被气得头昏脑涨,若不是怕丢了脸面,肯定已经跟那人打起来。
信了桑景云写的东西,打算灭钉螺的人很多。
就连那些帮谭峥泓盖孤儿院的人,都在说这件事。
毕竟谭峥泓前段时间日日来这边看工地,闲来无事就给那些跟着父母过来的棚户区的孩子讲故事,而他讲的,主要就是《双面魔君》。
桑景云散完步准备回家时,就听到在孤儿院旁边玩泥巴的孩子说:“往后我们见了钉螺,一定要弄死。”
“对,我可不想大肚子。”
“你们说,我们能练成内功吗?”
“我觉得可以,我最近一直练,厉害了很多!”
桑景云:“……”这些孩子变厉害,应该跟他们“练功”无关。
纯粹就是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