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 桑学文做的是猪蹄炖黄豆、笋干老鸭汤和几个时令蔬菜。
那猪蹄炖地无比软糯,入口即化,很快就被几个大男人吃光, 就连那汤,都被两个泥瓦匠用来拌饭, 吃了个干净。
这一刻,两个泥瓦匠很后悔, 他们当初就不该说这房子一个月能盖好,若是把日子说久一些, 他们就能多吃几顿。
想到这里, 他们又有些羞愧。
他们这些手艺人, 都讲究名声,若是别人请他们干活他们故意拖延慢慢干, 坏了名声, 以后就没人找他们干活了。
他们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但猪蹄真好吃,他们这辈子, 就不曾吃过这么好吃的猪肉。
这两人从桑家离开后, 找上谭峥泓, 表示房子可以盖两层,茅房和厨房可以盖大一点,还可以加个院墙。
谭峥泓本就觉得他们一开始打算盖的房子有些简单,当即同意。
两个泥瓦匠欣喜万分, 还想让自己儿子来当小工:“我们两人的儿子, 时常跟着我们去干活, 已经能独立帮人盖平房,是有手艺的。”
“那让他们也来吧。”谭峥泓不介意增加两个小工。
他从棚户区请来的这些工人都笨手笨脚的,上午时, 两个泥瓦匠安排他们去干活,他们总干不好。
因为这个,谭峥泓面对两个泥瓦匠时,有些不好意思。
两个泥瓦匠并不知道谭峥泓所想,他们对谭峥泓千恩万谢,又跟谭峥泓懂吴语的保镖说了许多事情,诸如哪里的砖质量好价格便宜之类。
谭峥泓得知此事,对这两个泥瓦匠愈发满意。
而那两个泥瓦匠,在跟那些从棚户区请来的人了解过情况后,又去找谭峥泓的保镖,说他们明日想早些来上工,再晚些走,问能不能与那些小工一起吃饭。
谭峥泓得知此事,突然意识到这两人不管是让儿子来做工,还是主动加班,都是为了他这边提供的饭食。
棚户区的人过得辛苦,普通百姓也一样。
他叹了口气,去跟那两个泥瓦匠聊天,询问他们家中情况。
这几天吴语听多了,谭峥泓已经能听懂一些,至于听不懂的,他保镖会在旁边翻译。
这两个泥瓦匠家里都有田地,自己还有手艺,但家里也吃不起三顿米饭。
这时节,他们一般早上喝粥,中午吃干饭,晚上吃点红薯垫一垫。
他们能吃三顿,都算条件不错的,有些人家一天只能吃两顿。
谭峥泓一边与泥瓦匠聊天,一边帮着干了点活。
正干着,他瞧见桑景云和桑景英一道回来。
扔下手上的活儿,谭峥泓快步过去打招呼:“桑小姐!”
“谭少,你速度好快,竟然已经开始动工!”桑景云朝着谭峥泓笑了笑。
这次去租界,她又拿到九十元稿费,还将桑景英写的《水浒传》的开头托洪永祥给费中绪。
按照洪永祥的说法,因《西游记》连环画卖得极好,南城书局本就是想再出一部连环画的,桑景英的《水浒传》,大概率能过稿。
因此,桑景云心情不错。
“我想早些将孤儿院建好,”谭峥泓问,“桑小姐,你去租界做什么?”
桑景云道:“我去看望我爷爷的一个好友,顺便买些东西。”
说着,桑景云拿出篮子里的几本连环画给谭峥泓看。
谭峥泓瞧见很欣喜:“桑小姐也喜欢这部连环画?我早上已经将新出的看完,《三打白骨精》这个故事,画得很不错!还有《双面魔君》……”
桑景云打断谭峥泓的话:“我也喜欢这两本书,谭少,我还有事,先回家了。”
她急着回家。
在她上辈子,上海到处都有公厕,商场、饭店等地也都能上厕所,但此时的上海,跟百年后的上海截然不同。
哪怕也有那么几个公厕,但公厕的环境令人作呕,反正桑景云是没勇气去公厕上厕所的。
她每次出门都会尽量少喝水,可即便如此,现在也想回家上厕所。
谭峥泓目送桑景云离开,有些失落。
他有很多话想跟桑景云说。
比如说一说云景先生。
云景先生在得知他要办孤儿院之后,将上海居民捐给大头菜的钱,全都捐赠给孤儿院。
云景先生真是个好人!
可惜他几次找《新小说报》的编辑打听,都得不到云景先生的信息,只能跟父亲要了二十块钱,匿名送去《新小说报》编辑部,捐赠给大头菜,为云景先生的善事添砖加瓦。
说起来,他原本有许多零花钱,可惜现如今全贴给了棚户区的人,竟是连捐钱都不得不跟父母要钱。
桑景云回家后,刚上完厕所,桑学文就问:“阿云,要吃蹄筋吗?”
“蹄筋?”桑景云好奇。
桑学文道:“猪蹄的蹄筋最好吃,你们奶奶让屠户在剁猪蹄之前,先将蹄筋用铁钩勾出,那蹄筋我是跟猪蹄一起煮的,给你们留着。”
桑景云还是头回知道蹄筋这东西。
今天他们家买了两个猪蹄,一共有两条蹄筋,就跟桑景英、桑景丽还有陆盈一人半条。
蹄筋确实很好吃,桑学文是个会吃的。
桑学文又盛了点炖黄豆,夹上瘦肉给他们,让他们填肚子。
桑景云吃完,只觉生龙活虎,就搬了桌椅,在门口继续写《双面魔君》。
桑景英则打开《水浒传》,继续编连环画。
接下来两周,桑景云的日子过得与往常一样。
转眼,时间进入农历十一月。
十一月初一,正好是周六。
前几日已经过了小雪,这几天越来越冷,桑钱氏和陆盈就买了一些“绵兜”回来,准备做棉袄。
绵兜其实是用桑蚕丝做的,上海这边条件不错的人家,冬天的棉袄里,放的都是桑蚕丝,盖的被子也是蚕丝被,轻柔还保暖。
桑景云这段时间窜了点个子,之前的棉袄有些短了,桑钱氏和陆盈就打算给她做个新棉袄,旧的给桑景雄穿。
桑景英也做了新棉袄,他的旧棉袄改了改给桑钱氏穿。
桑景云捧着一个陶瓷杯子,戴了个草帽,坐在家门口慢慢喝热乎乎的红糖水。
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风却因为院墙很高的缘故,吹不到身上。
这让桑景云暖洋洋的,很舒服。
就是大姨妈又来了,让她有点烦。
今日她不想写东西,明日也不打算去租界,准备到时让桑景英独自去交稿。
将杯子里的红糖水喝完,桑景云拿出报纸开始看,又看到了关于血吸虫病的报道。
很多事情,都是自己一关注,就感觉到处都是。
桑景云以前从未关注血吸虫病,听谭峥泓说了之后,这个病就总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报纸上说江苏疫情严重,谭峥泓去棚户区走访,还又发现了几个病人。
为此,桑景云前几日又给《申报》副刊寄了一份稿件,可惜还是没有被登出。
不过,她的《双面魔君》,明日会刊登相关内容。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注意到。
正想着这件事,桑景云听到敲门声。
现如今隔壁有人在盖房子,他们的安全有保障,桑钱氏便也不像以前那般,一定要来人说明身份,才去开门。
她几步上前打开门,桑景云就瞧见了洪永祥。
“洪先生,你怎么来了?”桑景云起身询问。
洪永祥道:“我来送东西。”
桑景云闻言,知道洪永祥大概率是来送捐款的。
因《新小说报》登出捐款名单,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有许多人给“大头菜”捐款。
洪永祥之前就曾替“云景先生”给谭峥泓送过一次捐款,这是又来了?
这对她来说是好事,正好可以将已经写好的稿件交给洪永祥,让洪永祥带走。
桑景云道:“洪先生,你来了那再好不过,我去将我这些日子写的稿件整理一下,你离开时可以带走。”
桑景英编写的《水浒传》已经过稿,现如今他每星期都写三册交上去,这周的三册早已写完,还让桑学文帮忙誊抄过。
她也能拿出三万字的稿件。
《新小说报》给她加了稿费,这让桑景云创作激情大增。
她现在一星期下来,至少写三万字。
桑景云整理好手稿,用报纸包好给洪永祥后,跟着洪永祥出了门。
她这才知道,《上海日报》也刊登了谭峥泓建孤儿院的事情,收到许多捐款,而洪永祥这次过来,送的是《上海日报》收到的捐款。
洪永祥还将她的稿费带了过来。
将价值九十个银元的庄票收好,桑景云和洪永祥一起走向隔壁。
那孤儿院的孩子用来居住上课的房子,已经盖得差不多,只是还未铺瓦片。
这盖房子的速度,在桑景云看来有些快,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样也正常。
他们盖的并不是十几层乃至几十层高的房子,而是很普通的两层砖瓦房,谭峥泓为了帮助棚户区的人,还又从棚户区雇了几个人。
现在帮忙盖房子的人,加起来有三十来个,进度想慢都难。
如今房子还未盖好,已经是那两个泥瓦匠故意拖慢进度。
不过桑景云觉得他们拖慢进度不是坏事。
毕竟这两人拖慢进度的方法,并不是偷懒不干活,而是将地基挖得更深一些,将房子盖得更细心一些。
桑景云看过他们盖房子,那活儿干得很精细,她相信这孤儿院若是不经历战火摧残,百年后都能好好的。
跟洪永祥聊了几句后,桑景云就回了家,继续躺着。
谭峥泓瞧见桑景云出门,洗了手擦了脸打算过来搭个话,就发现桑景云已经回家了,很是懊恼。
他只能跟洪永祥聊起来。
洪永祥在孤儿院的工地这边待到下午四点,和谭峥泓一起回租界。
他们离开时,工地上的人还在干活,现在还没到吃晚饭的时间,他们都要等吃过晚饭才走。
谭峥泓的两个保镖还会留下守夜,免得晚上有人来偷砖瓦。
谭峥泓和洪永祥一起回租界,路上,忍不住询问:“洪先生,你跟桑小姐怎么认识的?我看你们关系不错。”
洪永祥道:“之前桑小姐曾在我家铺子帮人写信挣钱,我们就认识了,她家在租界有个熟人,我偶尔会帮忙捎带东西。”
“原来如此。”谭峥泓看了一眼洪永祥手上,用报纸包裹的东西,他怎么觉得,这像是一些纸张?
谭峥泓不好意思多问一个小姑娘的事情,转而跟洪永祥聊起别的:“洪先生,我记得你也看《双面魔君》,今日的更新我很喜欢,你呢?”
洪永祥沉默片刻,问:“今日写到哪里了?”
谭峥泓不解地看向洪永祥,到底还是说了今天报纸上刊登的内容。
洪永祥听完道:“这一段我也喜欢,云景先生很有想法。”
他跟谭峥泓聊起来,同时努力克制,不说后面的内容。
他觉得《双面魔君》接下来的内容,可能会引起争议。
桑景云描写的蛊虫叫“血吸虫”,中了蛊虫的症状,还和现实中患有血吸虫病的人的症状一般无二。
这可能会让一些百姓被误导。
但桑景云这么写,也不能说她错了,很多小说,都是将现实中的东西,化用了写到小说里的。
洪永祥有些担心,事实上,第二天,确实有人提出这样的质疑。
“这小说里,怎么将血吸虫病写成了蛊虫?”
“这其实也不算错,有些地方,就管血吸虫叫水蛊,但他写这是被人投放的,还牵扯上钉螺,是不是不太好?”
“最近报纸上有好几篇跟血吸虫病有关的报道,云景是照着这病写的?”
“照着写没什么,若是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
有人看完后很担心。
百姓大多愚昧,一些别有用心之人随便胡诌点什么,他们就信以为真。
《双面魔君》这本书出现后,本就有一些人信了这世上有内力,到处寻访。
现在蛊虫一说出来,说不定那些人还真信了这世上有蛊虫。
不过仔细想想,信了也无妨?说不定还能让百姓注意卫生,不喝生水。
这么一想,这些人就觉得,这书这么写,好像问题也不大。
就是那些钉螺,怕是要遭殃。
只是云景写得信誓旦旦,莫非血吸虫,当真跟钉螺有关?
桑景云这日没去县城,报纸是桑钱氏带回来的。
看完报纸后,她的想法与那些人不同。
她是巴不得百姓信了她写的东西!
若是老百姓信了,多注意一些,说不定就有本该感染血吸虫的人,可以逃过一劫。
但她觉得这很难。
这只是一部小说,应该没多少人会信。
真正会相信的那些老百姓,大概率是看不到这部小说的。
十一月初四,江苏疫区。
从上海赶来支援的医生,已经在疫区待了半个月。
几个西医带来的阿司匹林,在最初两天就已用完,别的药物也很快用完,这边又没有医疗器材,他们没有用武之地,只能一边研究血吸虫这种寄生虫,一边给病人讲故事,鼓励病人坚持下去。
那个每日给病人读《双面魔君》的西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姓胡,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
这日早上起来,得知一个自己熟悉的病人在昨夜去世,他心情沉重,对另一个西医道:“这血吸虫病,日本也是有的,可惜没有治疗方法。”
“医术在发展,近些年,西医的发展更是迅速,我相信那些被我们认为是绝症的东西,迟早能被治愈。”
“确实。”胡医生有了自信。
就在这时,胡医生的小厮拿着厚厚一沓报纸从外面进来:“少爷,你要的报纸,我帮你买来了!”
这小厮买来的报纸有好几种,包括《申报》《时事报》和《新小说报》。
江苏一些大城市,是有出售上海印刷的报纸的,只是会晚上半天。
他们待着的地方比较偏,要买到却没那么容易。
但多花一些钱,总还是能买到,就是时间会晚上一两天。
胡医生是托人去购买报纸的,再让自己的小厮,隔上五天去拿一次。
见报纸送到,胡医生就想找出《双面魔君》来看。
这里是乡下,实在没什么娱乐,以至于他对《双面魔君》这本书,心心念念。
只是他才看了一点,就有人来喊他:“胡医生,赵医生请你过去,说是有重要事情要说。”
胡医生想看小说,但肯定是正事要紧,他将手上的报纸放下,对小厮道:“你将《新小说报》给方秀才送去,让他念给病人听。”
方秀才是这个村子里的一个穷秀才。
他早年是个意气风发的读书人,还年纪轻轻考上秀才,但在逃窜的长毛洗劫他家,杀了他父母妻儿后,他整个人便有些不正常,总是神神叨叨。
所谓长毛,是他们对太平军的称呼,太平天国被打败后,那些败兵四处逃窜,成了土匪,祸害了很多老百姓。
方秀才在家人死绝后,就卖了家中大半田地,专心在家读书,一心想要考举人,然后,大清没了。
方秀才这下是真的疯了,整日说些昏头昏脑的话,比如说什么皇上一定会回来之类。
因为他不伤人,因而村里人对他态度还算不错,有些人还喜欢听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毕竟他们平日里没什么娱乐。
胡医生之前给病人读故事,少读一些还好,读多了总觉得嗓子受不了。
这也就算了,那些病人还觉得他读得不清楚,毕竟他说的吴语,跟这里的吴语有些区别。
后来,方秀才突然出现,主动提出要帮胡医生读报,胡医生就答应了。
方秀才确实读得很好,他每次读报,声音都非常大,还抑扬顿挫,充满激情。
于是最近这十来天,胡医生就将读报的工作,全权交给方秀才。
方秀才是村里少数没有感染血吸虫病的人之一。
他很邋遢,胡子很长,上面还凝结着一些粥汤,但瞧着挺有精神,状态不错。
他早已在方家的祠堂等着,见胡医生的小厮送来报纸,当即道:“报纸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许多人围在他身边,等着他给人读报。
方秀才打开一份报纸,就读起来,胡医生那个小厮本想留下听,但想到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只能依依不舍离开。
于是,祠堂里,便只剩下方秀才和一群病人在。
方秀才也不嫌累,一口气念了许久,念着念着,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不对。
有个中年人道:“方秀才,我们得这个病,不是老天爷要降罪给我们,是我们被人害了?”
又有人问:“这血吸虫,竟然跟钉螺有关?”
“怪不得这病被叫做‘蛊胀’!”
“方秀才,到底是谁要害我们?”
方秀才一脸严肃,沉思片刻后道:“书上说的,是不会错的,血吸虫病,肯定跟钉螺有关,就不知道是谁要害我们。”
方秀才脑子不清楚,但他是读书人,村里人还是信他的。
就算不信他,他们也信报纸。
报纸总不会骗人!
方秀才继续往下念,那些听故事的人,却按捺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我之前还想,为何方秀才没有得病,现在想想,他这人讲究,水一定要烧开了喝,还从不下田干活,蛊虫想到他身上,都去不了。”
“也是……”
“也不知道是谁那么缺德,要害我们!”
“说起来,之前我拉肚子,就拉过虫子……那些杀千刀的,竟然害我!”
……
这年头的农村人,几乎就没有不长蛔虫的,除了蛔虫,体内还会有别的寄生虫。
拉出虫子,是很多人都有的经历。
现在听了这故事,他们坚信自己中了蛊虫,坚信有人要害他们。
“咱们村的河里,是有很多钉螺!”
“那是害人的东西?”
“我们是不是要把钉螺给灭了?”
……
还有一个年纪很大的人道:“以前咱们村,钉螺是没有那么多的,这些年确实多了很多,然后我们便纷纷得病!”
方秀才将报纸念完,突然道:“我们一定要灭了钉螺!”
众人听方秀才这么说,纷纷表示要去灭钉螺。
方秀才摇头晃脑一番,说了一些大家听不懂的话,然后拿着报纸,就带着这些病人去抓钉螺:“孟佑带人灭钉螺,我亦带人灭钉螺,也不知上官看到我付出,能否给我一个官职。”
村民们没注意到方秀才说了什么,他们现在就想把那些蛊虫,都给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