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景云面对谭峥泓单纯的目光, 无奈开口:“我是通过《新小说报》知道他的。《大头菜的一生》是一部短篇小说,大头菜应该是杜撰出来的人。”
“他是杜撰出来的?实际上没有这个人?”谭峥泓觉得不可思议。
桑景云突然就想到了曾经的自己,以前她也以为闰土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并不是。
当然闰土有原型,就像她想写大头菜的时候, 参考了上海诸多小乞丐的经历。
桑景云看向江来等人:“就算大头菜不存在,这些小乞丐是真实存在的。”
确实如此。谭峥泓看向那些乞丐, 然后发现搬柴火的乞丐,比之前围着他的, 多了两个。
谭峥泓对桑景云道:“这两个孩子, 我曾见过的。”
这话像极了贾宝玉初见黛玉时说的话, 桑景云问:“当时你给钱了?”
谭峥泓道:“一个给了钱和肉包子,一个只给了个馒头。”
这两个孩子, 一个是他最初遇上的小乞丐之一, 他给了肉包子外,还给了几个铜元。
另一个, 是后来和其他人一起围着他讨饭的, 当时他买空了一家包子铺, 分给他一个馒头。
桑景云道:“怪不得他们围着你不放。”
谭峥泓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桑景云在听谭峥泓提到大头菜后,便知道谭峥泓是自己的读者。
她很好奇谭峥泓对自己写的小说的看法,就问了几句。
然后, 她就听到了来自谭峥泓的, 滔滔不绝地夸奖:“云景先生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我非常喜欢他写的《双面魔君》, 这是我此生看过的,最好看的小说!我现在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他写的小说……”
谭峥泓的北京话说得并不好。
但因为他时常在张先生面前夸奖《双面魔君》这部小说, 这些话说得特别顺。
桑景云还能通过他的言语、表情和神态,感受到他对云景深深的崇拜。
桑景云对他好感大增。
对自己夸夸夸的读者,谁不喜欢呢?
谭峥泓夸完,问桑景云:“你呢?你喜欢云景先生的小说吗?”
“当然喜欢,他的小说,我看过不止一遍。”桑景云道。
谭峥泓当即问:“你最喜欢哪一段?”
桑景云便把自己觉得写得最满意的地方说出来。
那都是她带着强烈的情绪写的。
谭峥泓更加激动:“我也觉得这些地方,非常好看!很打动人!不过最打动人的,还是《大头菜的一生》,看完,我哭了许久。”
桑景云听完有些惊讶地看了谭峥泓一眼。
这个小少爷说话是真的直白并且朴实无华,此时别的男人,就算真的看哭了,也不会跟人说。
“我来这里,是想给大头菜修坟。知道他是虚构的人,我挺高兴的,但看到这些孩子,又觉得难受,”谭峥泓看着江来等人叹气,“我还遇到了两个患有血吸虫病的孩子,他们真的很可怜。”
桑景云听到“血吸虫病”四个字,心里一惊。
长江流域水网密布,为血吸虫的传播提供了适宜的环境,一直都有血吸虫病传播。
桑景云上辈子,就听自己奶奶,讲过五六十年代,他们到处灭钉螺的事情,还让他们这些孩子,见到钉螺就弄死。
她这人好奇心旺盛,后来就专门查了一下相关资料,这才知道,建国时,我们国家血吸虫感染者的总数多达千万。
民国时期,因为血吸虫病,还出现了灭村乃至灭镇的情况,一些乡镇,感染人数高达百分之九十。
这也就算了,此时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感染上血吸虫病的。
如今西医尚未发展起来,没有抗生素,没有各种医疗器材,药物也非常少,对很多病症,都无能为力,也不知道病因。
她之前了解了一下,发现如今西医使用的退烧药,就只有阿司匹林,这种药只能进口,价格非常昂贵,还不一定能买到。
这个年代,医疗条件太差了。
桑景云道:“江浙一带乃至上海郊区,一直都有血吸虫病存在,偶尔还会爆发,江西、安徽、湖南等地也很严重,这种病,暂时没有治疗方法。”
中医有一些缓解症状的方法,但已经感染的人,是没办法彻底治好的。
只是一些人身体好,家境又不错,服用一些驱虫的药物进行压制后,可以存活数十年,跟没患病的人看着没区别。
但最容易患病,身体最不好,最缺营养的底层百姓,他们在患病后往往是得不到治疗的,也没办法补充营养,一般过上数年,就会丧命。
谭峥泓见桑景云表情有些沉重,就安慰道:“你不要难过,那两个孩子,我会安排人,好好照顾他们。我有建一个孤儿院的打算,我想帮助那些像大头菜一样的孩子。”
桑景云闻言有些惊讶,仔细询问起来,很快就知道了谭峥泓的名字,和他来上海县城的目的。
谭峥泓还问起桑景云的姓名。
桑景云道:“我姓桑。”
她没说自己的全名,一来她的笔名就是名字掉个个儿,二来这时的女子,本就不会随便跟人说全名。
“原来是桑小姐,桑小姐,跟你聊天很愉快!”谭峥泓朝着桑景云笑了一下。
桑景云会说普通话,跟他一样喜欢云景先生的书,还知道他以前不知道的血吸虫病……他很喜欢跟桑景云聊天。
“跟你聊天也很愉快。”桑景云道。
桑景云刚说完,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桑景云,你真是水性杨花,勾搭一个洪永祥不够,现在又勾搭了一个。”
桑景云转过头,就看到了张夫人。
桑景云之前被张夫人指责过,但那次张夫人指责她的话,严厉程度是比不上那个跑到洪兴纸号来说她的老秀才的。
之后张夫人还很快被气走,她也就没把这当回事。
她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村里人相互之间起口角很正常,打架也常见。
他爸跟他大伯就打过架,完了他大伯有事,他爸还是会帮忙。
一些邻居天天吵架,也还一直是邻居,两家的孩子照样一起玩。
她只当张夫人是脑子不清楚,上门找骂。
后来的张庄茂,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但就算她不把那两次自己占了上风的口角当回事,张夫人几次三番找麻烦,到底过了。
“张夫人,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干坏事的人,就总以为别人也爱干坏事……你见我跟人说几句话,就觉得我勾搭人,莫非你平日里,喜欢这么干?”
“你,你胡说八道!”张夫人非常生气。
桑景云注意到,今日的张夫人非常憔悴,但她没留情:“我怎么胡说八道了?我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跟人说几句话,你都觉得我是在勾搭人,你带着两个男人出门逛街,也不知道算个什么。”
张夫人身后确实跟着两个年轻男子。
她今日是来买柴火的,不想花钱雇人帮忙搬,就从张家的铺子里叫了两个人来帮忙。
至于她为什么见了桑景云就说难听话,是因为两天前,张庄茂从租界回来,就不愿意去上学了,说是学校里的同学,都排挤他看他笑话。
这个月初三,张庄茂从桑景云那里得知真相后,跟张夫人大吵一架。
张夫人难受了一星期,想着等张庄茂回来,要跟张庄茂缓和关系。
她有三个儿子,但前面两个儿子出生时,张家还未发达起来,只开了一个小铺子,当时她要在铺子里帮忙,那两个孩子都是她婆婆带的,跟她并不亲近。
只有张庄茂不同。
张庄茂出生时他们家已经很有钱,不需要她去铺子里帮忙,张庄茂也就自幼长在她身边,跟她非常亲近。
之前她丈夫在外面养女人,她大儿子二儿子压根不帮她,只一味讨好她丈夫,只有张庄茂站在她这边。
她对张庄茂非常看重,一心为张庄茂谋划,自然不想因为桑景云,跟张庄茂生了嫌隙。
张夫人准备一肚子话要跟张庄茂说,还让人准备了一大堆张庄茂爱吃的东西,结果张庄茂一回家就进屋躺着,都不愿意吃东西,还说自己在学校受了委屈,不肯再去学校。
张夫人自然恨上了桑景云。
但是桑景云牙尖嘴利,她这次又没占上便宜。
张夫人转头对谭峥泓道:“小伙子,这个女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整日抛头露面就算了,家里情况也不好,爹还抽大烟赌钱!”
她老远就瞧见,这个年轻人和桑景云聊得很开心。
这人看穿着打扮,明显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家里条件大概率比洪永祥还好,她不想桑景云搭上这人。
然而谭峥泓听到张夫人机关枪一样的话,不明所以。
嗯,张夫人语速太快,他没听懂。
事实上,张夫人跟桑景云的对话,他从头到尾都没听懂,这会儿也就一脸的无辜和茫然。
谭峥泓听不懂,桑景云却能听懂。
她觉得张夫人有病。
明明是张家对桑家有亏欠,张夫人是怎么有脸一而再再而三找她麻烦的?
桑景云学着张夫人跟别人说话。
她看向出来看热闹的,卖柴火的老板,对那老板道:“这位掌柜,我爷爷是桑元善。他当年对张四爷多有提携,去世前还将手上人脉交给张四爷,就希望张四爷能照看我们一家。不想我爷爷刚去世,张四爷和张夫人就翻脸不认人,不仅不照顾我们,还几次三番找我们的麻烦。”
类似的话,之前桑景云在租界的电车站说过。
那里的人大多不认识他们,洪掌柜不想惹事,也不会主动跟人说张四爷做的事情,也就没有传开。
但这里是上海县城!
桑元善和张四爷,县城的那些掌柜不见得认识他们,但肯定听说过。
店掌柜听得恍然大悟。
张夫人却气坏了:“你这个小贱人!”
“贱人你骂谁?”桑景云反应很快。
“当然是骂你!”
“对,贱人骂我。”桑景云道:“你们一家忘恩负义,迟早遭报应。”
张夫人再也受不了,掩面离开。
桑景云见她走了,琢磨起搬家的事情。
之前她不想搬家,是因为那房子够宽敞,也是因为搬到县城,会有人说他们家闲话,她刚穿来时,来他们家要债的李老板这样的人,可不在少数。
这些人一般不跟他们这些孩子对上,但桑钱氏来镇上,遇到某些人后,是会被奚落几句的。
而且他们家当初,其实是被人算计,才丢了家业。
他们在乡下待着,抢了桑家产业的人并不会关注他们,但要是他们太过高调,这些人搞不好就会找他们的麻烦。
张四爷一家其实还好,虽然脑子不清楚,但不会干太过分的事情,那些管着赌场卖着大烟的人,手上却是养着大批打手的。
不如咬咬牙,搬去租界?
虽然很多事情,都要从头再来,租界的生活成本还很高,但她现在,也不是负担不起。
既然要搬家,桑景云也就不客气了。
恰好有好事的人来问她情况,她就将自己跟张家的恩怨详细说了说,帮张四爷宣传了一番。
而这时,江来他们,已经搬完柴火。
桑景云让这些孩子一人抱走一根木头,又给了江来一包咸鱼。
江来立刻给桑景云跪下了:“小姐你真是大善人!”
桑景云道:“别跪了,你们快回家去吧。”
江来他们闻言,高高兴兴地去挑柴火。
他们都选了头大的,抱着就走。
在上海,柴火并不便宜。
这时没有天然气液化气,做饭大多用柴火,整个上海地区,每天消耗的柴火的量非常惊人。
而周边的柴火,根本不够用,都要从很远的地方运来。
县城的人要买柴火,一些农户,也需要买柴火。
他们地不多,不可能在地里种树,平日里能用的柴火,就只有收了水稻留下的稻草、大豆秸秆、玉米秸秆之类。
这些东西,若是不精打细算,根本不够烧。
为了能多点柴火,他们会在收了水稻后,把水稻的根拔出来晒干当柴火烧,有时候还不得不购买一些柴火。
棚户区的人,更是缺柴火。
桑景云给江来他们的柴火是木头,一根就能烧很久,对这些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宝贝。
他们怕被抢,急急忙忙就抱着木头回家。
到家后,江来让人生火,往瓦罐里加水、米和咸鱼煮咸鱼粥,然后把桑景云的事情跟其他人说了说,最后道:“桑小姐真是个好人。”
孩子们纷纷点头。
江来又道:“那个张四爷我是知道的,算不得大人物,即便我们得罪了他,他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们一家这么坏,我们等会儿,就去桑小姐出口恶气。”
“江来哥,怎么出气?”众人问。
江来道:“我编点骂人的歌,我们在县城唱一唱。”
他琢磨着,帮了桑景云之后,一定要去跟桑景云说一声,如此一来,指不定还能从桑景云那里要来一些粮食。
桑小姐的穿着打扮很普通,人却很大方。
江来一行苦思冥想,开始编歌谣:“张四爷,丧良心,忘恩义,欺恩人……”
桑景云并不知道江来他们打算做的事情。
这些小乞丐一走,桑钱氏就找过来了,然后又念叨了她一顿。
她乖乖听念叨,与那两个拉车的人一起往家里走。
路上,桑钱氏还道:“你年纪小,就容易被欺负,你买了柴火,若是叫船运回来,花费绝不会这么多,即便让人帮你拉回来,也用不了这么多钱……”
桑钱氏心知那两个拉车的人是故意多要价,骗桑景云的钱,说话时也就没有收着声音。
她是专门说给那两个帮忙拉车的人听的。
桑景云有些尴尬,也有点无奈,只能转移桑钱氏的注意力:“奶奶,我今儿个,遇到了一个外地人……”
桑钱氏见桑景云这样子,就知道桑景云是不想多说,只能停嘴。
因出了这事儿,桑景云有些担心那两个帮忙拉柴火的人会不高兴。
然而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到了他们家后,还殷勤地帮他们搬柴火并叠整齐,等她拿出两个银角子给他们后,他们更是一脸感激,一再道谢。
桑景云觉得他们的脾气挺好的,却不知道他们也觉得桑景云脾气好。
他们以前,甚至遇到过把东西拉到目的地后,让他们拉东西的人赖账不肯付钱的事情。
晚上,桑景云告诉家里人,说接下来可能要搬家。
陆盈和桑景丽有些舍不得,桑钱氏和桑景英怕花钱,也就桑景雄很高兴,期盼着能去租界住。
租界多好啊!他去了租界后,还不用再去糕点铺干活。
桑景英瞪了兴高采烈的桑景雄一眼,对桑景云道:“姐,我明儿个,就开始写《水浒传》的连环画。”
前段时间,他一直在看书,顺便琢磨要如何写,他觉得明天可以开始动笔。
他要赚钱!
“好,对了你学做珐琅,学得怎么样了?”桑景云问桑景英。
桑景英道:“我学得很好。”
对此桑景云并不意外。
桑景英从小接受很好的教育,还跟原主一样,被桑元善带过几年。
他各方面的能力和见识,肯定超过珐琅班那些普通家庭出生的孩子。
桑景云和桑景英聊了聊,还一起商量了《水浒传》连环画的开篇要怎么写。
而租界,谭峥泓在跟谭大盛说自己今天的经历。
上午桑景云离开后,他在上海县城找了一些人聊天。
聊过,他就知道,大头菜确实是杜撰的。
但上海县城,生活着很多“大头菜”。
“爹,明日我想多带几个人,去看看上海郊区的棚户区。”
“棚户区?”谭大盛不解。
谭峥泓就将自己打听到的情况说出:“许多逃荒或者逃难来上海的人,都住在那里,而他们,多靠出卖劳力过活,上海的孤儿,也大多住在那里。”
“可以,你明日就去那里看看。”谭大盛道。
等谭峥泓离开,谭大盛就叫来谭峥泓的保镖,还有自己暗中安排的人,询问谭峥泓今日遇到的大致情况。
得知谭峥泓因为可怜那些乞丐,把身上除庄票以外的钱花了个精光,他哭笑不得:“那他还有钱回来?”
谭峥泓的两个保镖道:“少爷是跟我们借的钱。”
得知谭峥泓只拿自己的钱救济乞丐,没有让保镖也把钱都拿出来,谭大盛很满意。
谭大盛只简单问了问,主要想知道谭峥泓有没有吃亏,谭峥泓的保镖,就只说了这件事,桑景云,他们是提都没提。
毕竟谭峥泓和桑景云只稍稍聊了一会儿,很快就分开。
后来,谭峥泓找别人打听大头菜的事情,聊的时间更长。
第二日,桑景云没去县城。
她担心张夫人脑子不清楚,会找上门来闹事。
桑景云这担心是多余的。
张夫人现在,可没有余力找她麻烦。
昨日上午,她跟张夫人在县城起冲突后,这事儿就传开了。
桑家败落后,有人幸灾乐祸,但也有人心生同情。
因为桑元善当初拼尽全力还钱,那些跟桑家有过生意往来的人家,对桑家并没有恶感。
得知张夫人去找桑景云的麻烦,他们很是看不上。
“当初她巴结着桑家,现在桑家落魄,就去欺负人家小姑娘,实在过分。”
“这种人不能深交。”
“也不知张四是否知道这事。”
“肯定知道,若是张四记恩,一直帮衬桑家,张夫人哪敢这么对桑家人?”
“也是……”
……
当天下午,就有许多人聊起这件事。
这也就算了,这日下午,还有一些小乞丐,唱起“张四爷,丧良心”的歌谣来!
这歌谣,是江来他们唱的。
昨日中午,他们吃了一顿咸鱼粥后,就又去了县城,然后唱骂张四爷的歌谣。
江来刚唱的时候,其实有些担心,怕有人找他麻烦,来打他。
不曾想,一个衣着富贵的年轻人听到后,竟将他叫过去,给了他一角钱,还夸他唱得好!
之后,还有好几人说他唱得好,并给了他钱。
见状,江来越唱越起劲,还很疑惑——按照他了解到的情况,张四爷在县城就是一个普通商户,没什么仇人,怎么现在这么遭人恨?
他却不知道,那些听他唱歌谣的人,以为他唱的,是《双面魔君》里的张四爷。
这些人看了《双面魔君》后,都很讨厌张四爷,听人骂张四爷,自然觉得痛快。
至于给钱大方……他们既然看《双面魔君》,自然也看过《大头菜的一生》。
现在有可怜的小乞丐骂张四爷,给些钱是应该的。
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上海县城也是有说书先生的,还有一些读书人,会给周围人读报纸。
因而,有很多不识字的人,也听过《双面魔君》,其中就包括县城的一些孩子。
这些孩子,也跟着唱起来。
张四爷今日一出门,就听到有孩子在唱“张四爷,丧良心”什么的,脸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