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楚风华

山上的晚风,有些凉,但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其实,这一次燕楚之战,燕国没有选择在入冬后动手,本身就说明了此番战略意图的不同以往。

天天刚刚吃完了饭,正带着一队甲士在山上各处隘口巡视。

严密的工事现在肯定是来不及建立的,好在庙宇道观里的东西可以拆卸做一些简易的路障,就比如天天眼前的那一处向下的斜坡位置,居然被用一堆罗汉像给硬生生地堆叠出了一个简易的高台。

有了这一次无峰山的经历,天天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自己父亲对方外之人的一贯不喜,原本自己率军进入这座山是来当诱饵为陈仙霸在外围提供一击致命机会的,可结果因为这些出家人的“典藏”,反而让自己变得像“回到家”。

哪怕粮草他们本就不缺,先前一路向西行进时,也注意补充粮草等各方面物资,但这些后勤所需,永远不怕多,尤其是在坚守战时。

很多时候,坚守战能打多久,并不在于你的兵马有多少素质有多精锐,而是粮草等后勤的存储。

就比如天天知道的屈培骆的父亲,大楚柱国,当年率领的是当世第一等步战精锐,据说能够在平原上和大燕铁骑硬扛的悍卒,结果固守玉盘城后因缺粮不得不开门投降。

目前,天天手上掌握的力量,近五千的辅兵,虽然战斗技巧和能力上和正兵还有着不小的差距,但因为晋东一直以来的传统辅兵制度,类比起来的话,其实晋东的辅兵和燕国的郡兵以及楚国除皇族禁军以外的地方军是差不多的。

外加晋东辅兵一直是正兵的预备役,相当于自己亲爹当年靖南军的后营,军纪和指挥效率上,还要高出地方军不止一筹。

除了辅兵以外,天天手中还有民夫。

民夫的素质肯定要差很多,但因为这是第一轮攻势的展开,所以挑选过来的民夫,也是以青壮为主,拿起武器的话,也是能战的,毕竟很多普通户口的民夫渴望着靠战功来进阶。

在晋东,永远都不缺普通黔首靠军功崛起的神话,因为他们的王爷,就是神话中的神话。

还有一点,天天心里清楚,但朝着这方面去想的话,未免有些过于阴暗了。

那就是虽然自己现在是异地作战,但晋东那严密的地方户口制度之下,可以让自己手上的这近万兵力,想崩溃?想投降?想怯战?

在想这些前,他们得思量一下在晋东的家人。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过军演开小差的人,也不是没有过小规模军事冲突中拉胯表现的存在,人一旦多了,总有贪生怕死不成器的。

故而,每次有这样子的事情发生后,他们的家人,下场会很凄惨,且会被打成典型,在堡寨屯垦所甚至附近的几处地方进行巡游展示。

前方,立着火把,这是今夜巡哨的口子,因为下面是一个大斜面,所以得留人看守。

让天天有些意外的是,火把旁,有个士卒正拿着一本书就着火光在看着。

天天走了过去,那人看得很入迷,竟然没发现天天的靠近。

就在这时,

一道低喝声传来:

“口令!”

天天抬起头,看见另一处位置上一人正张弓搭箭对准自己。

而看书的那位直接被吓得手一哆嗦,书掉在了地上。

“拜见副帅!”

先前在看书的覃小勇先一步发现了面前人是谁,马上跪伏下来。

不远处其哥哥也马上行礼:

“拜见副帅!”

覃小勇这会儿倒是机灵,马上又解释道:

“禀副帅,我是和我哥在换防,现在是哥哥替我。”

意思就是,他不是在开小差。

天天没怪罪他,而是弯下腰,捡起那本掉落的书。

书是手抄本,

封页上写着的是

“郑子兵法?

大人,您还看这些?”

崔都使笑着问道。

徐谓长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眉心,道;“临时抱佛脚耳。”

崔都使帮太守大人泡了一杯茶;

“流沙郡的援兵,到了没有?”

“没消息呢,怕是来不了了。”崔都使说道,“流沙郡那边临着范城呢不是。”

“不是来不了,怕是压根就没打算来吧。”徐谓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估摸着,就等着燕人大军越过我三索郡,刚一进他流沙郡,就准备收拾细软跑了。”

崔都使笑着点点头,道:“也不能全怪他们,这些年来,三索、流沙二郡因一个临着上谷郡一个临着范城,被吸纳抽走的流民,实在是太多了。咱们这两个郡,本就残破了。”

“家破了,就由得贼人来和去,就完全不管了?”徐谓长反问道。

“徐徐图之嘛。”

“不是这个理,其实,真正贵重的,不是这房子,而是这盖房子的地,燕人,怕是还真瞧不上咱们楚风的房子。

罢了,不说那些了,崔都使今日见到了无峰山上的守备了,觉得如何?”

“极有条理。”

“哦?”

“有传闻说,这次领军入三索郡的,是那位燕国摄政王的长子,也就是燕国曾经那位靖南王的世子。”

“名帅之后,而且是两位名帅之后,如此看来,倒也算是不负家教。”

“还有一件事大人您可能不知,燕人刚出上谷郡时,过渭河,曾和我大楚定亲王在登岸处打了一场,定亲王小负,没能啃得下。

领兵的,正是那位靖南王世子。”

“好吧,那老夫就收回先前的话,不出意外的话,山上那位年轻后生,应该是比老夫要懂兵事的。”

“话也不能这般说,大人您”

“不用遮掩什么了,临阵之前,老夫手里还拿着人家老子写的兵书看,这事儿要传出去,怕是得丢死个人不是?”

“呵呵。”

“哈哈。”

二人皆笑起来。

“可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老夫也难,虽说眼下搜罗全郡之地,也就凑出个三万郡兵,再发动郡城内外的百姓丁壮,也能凑来个三万之数。

六万人马,要是进大泽去,怕是能混得个风生水起了,可你我心里都清楚,搁真正的战场上,面对的还是燕人,其实还是不够看的。

这本兵书上就写着,围困囚敌,忌四方平正,可惜啊,老夫不是不晓得这般布置会显得很蠢,可这书里也说了,缺一面,得补,亦或者以少部精兵以拖延敌阵。

这些人马,都是靠着老夫的面子拉扯过来的,如今也就勉强维系住一个大军的架子。

哪边摆着少一些,燕人一冲下山,别说抵挡了,面对等量的燕人,他们压根就没一战的勇气,怕是早就崩逃了。

燕军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到底是谁最先说的?”

“回大人的话,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那位燕国的摄政王。”

“攻心之言啊,燕人又没三头六臂,但这话传久了,下面的人也还真信了。可惜了,我大楚本有希望借助梁地大捷扳回劣势的,可乾人又被那位摄政王硬生生地破了国都。

有时候,老夫也在想,国事如此的话,这接下来,又能如何?”

未等崔都使回答,

徐太守自嘲道:

“唯有尽力罢了。”

说完,

徐太守又将那本郑子兵法拿起来,翻阅起来,同时道:

“崔都使,劳您巡营了。”

“这您放心,现如今好歹是我军声势壮于燕军,倒不至于有溃兵什么的。”

“哈哈,这就好。”

徐太守继续看着书。

崔都使走到帐篷口,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大人,您觉得这本书写得如何?”

“细品下来,字字珠玑,回味无穷。”

“陛下曾问过定亲王爷,这本书写得如何。”

“哦,那定亲王爷如何回答?”

“王爷答,不知兵的人,会越看越觉得妙不可言。”

“哦,哈哈哈哈。”

徐谓长指了指崔都使,倒是丝毫不见其生气,反而感慨道:

“怕是山上的那个年轻娃娃,瞧见老夫这般的对手,也会感慨无趣乏味吧。”

随即,

徐谓长丢下了郑子兵法,拿起另一本册子,

道:

“那老夫就不看兵书了,看看诗,乾国圣曾骂过那位摄政王,说他将诗之道,给玩儿成了街头巷尾吹糖人的把戏。

其实,我最爱那位摄政王的那首满江红,爱的不是那句壮志饥餐燕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而是那句: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徐谓长看着崔都使,

问道;

“崔都使,你说我大楚,日后真能有那有朝一日么?”

“也不怕您笑话,我还真不担心我大楚八百年江山社稷会亡。”

徐谓长点点头,道:

“晋国也是这般想的。”

“得,卑职还是去巡营吧,这跟您是没法聊了。”

崔都使走出了帐篷,

徐谓长的目光,则看向了茶几上的烛火。

崔都使出去时,忘记将帐篷帘子收回去,恰好外头刮风进来,吹得烛焰开始不停摇晃,近有熄灭之势。

徐谓长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挡住这风以保住烛焰,

可这吹进来的风在这帐篷内是打着旋儿的,

一下子,

烛火熄了,

唯有帐篷中央的那个小炭盆,还在不时散发着红光。

“唉”

徐谓长发出一声叹息,

随手拿起茶几旁的一本书,起身,走到火盆边,引燃,再转身走回茶几前,用燃着的书,将烛火重新给点起。

书在燃烧,纸灰不停落下;

徐谓长伸手,摸了摸茶几上积落的灰,

笑道;

“自古以来,哪有万代不断之国?又哪有万古一系之氏?

当年大夏雄壮,今又何在?

千百年后,

日月更迭,星辰交替,山河变换,

所能遗存的,

怕是只有楚服之华美,楚发之飘逸,楚音之优雅”

徐谓长将这本烧了一大半书,

直接丢入了炭盆之中。

“衣服是人穿的,发式是人留的,音律是人唱的敲的。

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才能让后世人,闲暇时有那个兴致去翻翻看看不是?”

“闲暇时,翻翻看看就是了,也不用死记硬背。”

天天对覃小勇说道。

经过询问,天天终于知道,这对兄弟和自己还有“馒头情谊”,外加他们俩还发现了僧道们掩藏在这里的军械库。

故而,天天愿意对覃小勇多说一些。

因为他爹在很早时就对他说过,这部兵书,看看也就看看了,要想学会打仗,得自己亲自去看,看一个骑士一天得吃多少粮食,战马得消耗多少草料,看后勤的押运民夫他们推一车粮食到多少里外得需要几日,他们又要吃掉推车上的多少粮食

“多看看你身边的人是怎么做的,多看看那些老卒们是怎么做的,这些,比书上来的,更有用。”

“谢谢谢副帅。”覃小勇很是激动。

“嗯。”

天天准备离开这里继续巡视了,却看见覃小勇主动将他的肩膀送了过来,还微微蹲了蹲。

天天只能学他父亲的样子,在覃小勇肩膀上拍了拍。

覃小勇的脸,因激动而呈现出潮红。

天天笑了笑,转身去下一处位置巡视。

这一晚,

双方相安无事。

确切地说,山上的燕军除了少部分放哨的外,都睡了一个好觉。

山下的楚军,则一直提防着燕军趁着夜色袭营,警戒了大半夜,然后又觉得天蒙蒙亮时,是人最放松的时刻,很多将校们过来用鞭子抽打士卒让他们在这最危险的时刻保持清醒;

可惜,

山上的燕军压根就没偷袭的意思。

上午时,

埋锅造饭的烟火,明目张胆地升空,燕人开始吃饭。

楚军营地里,也开始埋锅造饭。

徐谓长看着眼圈泛红的崔都使,笑道:“熬了一宿?”

“可不。”崔都使吃着饭骂道,“燕狗不按规矩来。”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蠢,崔都使只得又道:“也怪我,番子当久了,您让我刺探军情没问题,让我指挥打仗,那还真有些稀里糊涂草木皆兵的意思。”

徐谓长摇摇头,道:

“山上的燕军没夜里偷袭,这意味着这山上的燕人很有恃无恐,怕是有后手。”

“这”

“无妨,待会儿攻山时,把我的旗挂得越高越好,越醒目越好,要让燕人一眼就瞧出来,我大楚太守的位置在哪里。

再劳烦崔都使了,率领你的部下,再从这三万郡兵之中择选出能上得了台面的,围在我四周。

铁蒺藜、鹿角、坑洞什么的,先布置着挖上。

等客到。”

崔都使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昨晚还在拿着郑子兵法看的太守大人:

“您这是看了一宿的兵法?”

徐谓长没好气地道;

“被你一呛,我干脆把那书都给烧了。”

“得,我家那小子也是看书不行,回去我也把家里书都烧了。”

“我这是蠢办法。”徐谓长说道,“先觉得自己要败,通过自己要败,再算算燕人怎么做才能让自己败得最惨。

嘿,

别说,

这样一想,反而觉得脑子通透了很多。”

吃完了饭的燕军,一直在严阵以待。

谁知楚人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一直到正午过了,偏下午时,才开始了第一波真正的攻势。

一时间,

山下战鼓擂动,

旌旗飘飘,

各路郡兵小将领纷纷到太守面前请战,拍打胸膛;

好一派大楚雄兵图。

不过这盛况之下的战果,却有些让人难堪。

按理说,一鼓作气,再而衰这第一波攻势,应该是最凶猛的,可这三路楚军,在和山上的燕军接触后,没一会儿就都败撤了下来;

本就是下午时分开展的攻势,这败撤得又太快,远远没到晚饭的点,故而,楚军又换了一批人马,赶着饭点前又发动了一次新的攻势。

这一次,鏖战得久了一些,燕人开始后撤。

楚军一下子上了头,不管后方传来的将令,开始冒进,然后被燕人自山上来了一波反冲锋,又一次通通击溃。

其中有一路,是陈仙霸的那十八位哦不,现在是十七位结拜兄弟负责的;

这批被收服的楚地豪族子弟,在被天天吓唬了一顿,外加周丰等人头一激,面对着战力不行的楚军,迸发出了极为可怕的战斗热情。

若非天天及时下令制止,他们又不敢违背天天的命令,怕是真的会脑子继续发热反攻到山下楚人营寨里去。

总之,甭管咋样,两次进攻结束后,大家都糊弄到了天黑,开始准备晚食了。

天天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下面呈送上来的伤亡折损,燕军的损失并不多,当然,楚人的损失,虽然比燕军要多,但也不算很大。

接下来的三天里,

楚军每天都发动三次攻势,上午一次,下午两次,当然,都无功而返。

而且,渐渐的,进攻的楚军进取心开始越来越差,乃至于到了稍有受挫,领头的将领就带头撤回的情况;

山上的燕军也习惯了,一轮箭矢下去之后,作势拿着刀大声呼喊作势要冲杀下来,配合楚军的撤退。

这仗打的,双方似乎都挺能接受。

天天一开始还觉得楚军在故布疑阵,但经过这四天的观察,他终于确认了,这支楚军的整体素质是真的不高。

他先前想当然地认为,楚国的郡兵战斗力,相当于自家的辅兵,现在发现错了,他漏掉了一点,楚国的第一等战力,是大楚的皇族禁军,第二等战力不是地方军,而是曾经的贵族私兵地方郡兵,其实是第三等,平日里只负责抓抓土匪缉拿盗贼。

故而,

天天心里开始有一个冲动,

要不,

不等霸道哥了?

自己试试看,亲率主力冲下去看看能否直接给山下的楚人来一波以点破面?

可能,一直在外围隐藏游弋的陈仙霸,也发觉了这支楚军战斗力的拉胯,也有可能是在冥冥之中,感应到了某个阿弟想要吃独食的企图。

所以,

在这一日下午,

楚军开始今日的对山上攻势时,

一支燕军骑兵自后方忽然杀出,目标明确,想要一举穿凿楚人军阵,直接破了楚军帅旗所在!

而帅旗之下的高台上,

换了一身绿色长袍两鬓梳理得极为干净的徐太守,

拿起一根竹箫,开始吹奏;

在其身旁,竟然还有十多名自郡城里选来的美姬,顺着太守大人吹奏的音律,或以琴瑟配合,或随之翩翩起舞。

骑着貔兽冲锋在前的陈仙霸老远地就看到这一幕,

不禁笑骂道:

“莫不是个傻子吧,哈哈啊”

貔兽前蹄一个踩空,陷入挖好的坑洞之中,陈仙霸整个人直接摔翻了下来。

不少燕军骑士也都坠马,后方的骑士则冲势阻滞,不得不都勒住缰绳停顿了下来;

就在这时,

崔都使举着刀,

大喝一声,

“儿郎们,杀燕狗啦!”

领着自己部下以及一众楚军士卒呼啸而出。

高台上,

徐太守丢下手中竹箫,

拿起旁边的鼓槌,对着面前的大鼓开始敲打起来,鼓律精妙,其人擂鼓时,身姿也随之扭动,一般而言,楚地贵族名士之间,往往以此作“风雅鼓”,在聚会时玩闹。

见周围美姬们还没从眼前忽然出现的厮杀场景之中缓过神来,

徐太守当即放声长啸,

喊道;

“接着奏乐,接着舞起!

让这群燕蛮子见识见识,

什么叫我大楚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