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针灸时,那由多才知道英里子的全名叫西冈英里子。她并不是一直在旁边,而是勤快地忙着洗衣服,或是在厨房洗碗盘。她和丈夫、一个女儿住在几千米外的地方,每隔两三天就会来照顾哥哥的生活,也会带只需要用微波炉加热的食品和可以久放的熟食。一个月之前,都是朝比奈重要的伴侣在做这些事。
针灸结束后,英里子送那由多到玄关外。
“今天很谢谢你。”英里子恭敬地鞠躬道谢。
“你太客气了,”那由多摇了摇手,“这是我的工作,请你不要这么见外。不过,你自己也有家庭,现在这样也很辛苦啊。”
“是啊,但还是会担心……”英里子回头看向房子,“每次来这里看到哥哥,就忍不住松一口气。啊,原来他还活着。”
“啊!”那由多忍不住叫了一声。原来她担心哥哥也跟着自杀。
“但是,今天很庆幸你来这里为哥哥针灸,而且我相信哥哥终于说出了他压在心头的话。”
“只是不知道我够不够资格。”
“当然够了。”英里子充满确信地点头,“哥哥发自内心地信赖你。”
“我相信他有很多聊天对象。”
“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英里子说完,露出凝望远方的眼神,“如果尾村先生真的是自杀,那就太过分了。他为什么没想到我哥哥独自面对,会有多痛苦,还是说,他已经被逼入绝境,根本顾不了那么多。”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由多低下头。
“啊,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了。你是开车来这里的吧?路上小心!”
“谢谢,那我就先走了。”那由多鞠躬道别后,走下通往矮门的阶梯。
那由多回到投币式停车位,缴完停车费后,坐上了车子。发动引擎后,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打开汽车音响,从硬盘中挑选了朝比奈在一年前送给他的CD中的曲子。他记得朝比奈当时满脸喜色地说,这是他久违的新作品。
那由多一边开车,一边听着汽车喇叭中传来的钢琴旋律。
朝比奈就是在发表这首曲子时,公布自己是同性恋者的。他接受了几家音乐杂志的采访,在其中一次采访中出柜,显然和CD名是“my love”有关,但也可以说,正因为他做好了出柜的心理准备,才会为CD取这个名字。
当记者问他是否有固定伴侣时,朝比奈回答说:“有。”还说对方也同意他出柜,同时还补充说,他和对方多年来,在工作上也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虽然他并没有公布伴侣的名字,但了解朝比奈的人都知道那个人就是尾村勇。
他们在十几年前认识。作曲家朝比奈逐渐走红,但由于视力持续衰退,已经无法自己写乐谱,于是开始寻找可以代替自己写下乐谱的人。把尾村介绍给朝比奈的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听朝比奈说,他一听到尾村的声音,就感受到“终于遇到寻找已久的人的震撼”。尾村也觉得他们的相遇是命运的安排。
之后,尾村不仅负责记录朝比奈创作的乐曲,也成为和他讨论创作的对象,代替他和外界交涉、沟通,更负责他的生活起居,成为他独一无二的伴侣。
那由多在朝比奈出柜后不久和他见过面,当时,朝比奈笑着说:“其实大家都隐约察觉到了。因为我们形影不离,别人看到我们的相处,一定知道我们有特殊的关系,但我们没有公布,所以别人也不方便问。听说让有些人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几个人跟我说,以后终于不必那么战战兢兢了。”
当时,他自信满满地说,出柜是正确的决定。
其实,那由多之前也隐约察觉到了。初次见到他俩时,就觉得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尾村一身黝黑,浑身肌肉饱满,和朝比奈完全相反,但对朝比奈的态度简直就像年长的太太。尾村为朝比奈准备饮料,把他脱下的衣服折好,向那由多说明朝比奈身体哪里不适时,比朝比奈本人更清楚。
那由多纳闷的是,即使在出柜之后,他们也没有一起生活。他问过朝比奈这件事,朝比奈回答说,只是时机问题。
“我之前不是告诉你,山姆在大学兼任讲师吗?他目前住的地方去学校上课比较方便。其实那份薪水并不高,我觉得完全可以辞掉了,但他有他的想法。而且,我们只是没有住在一起,但他几乎每天都来这里,所以这件事就由他决定。”
朝比奈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丝毫不安。
但是——
朝比奈刚才说,出柜也许只是自我满足,然后又接着说:“社会对同性恋的看法并没有改变,只是对我们的看法有所改变,对我和山姆……我觉得这样也无妨,只是不知道山姆有没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当初是我提出要出柜,他说,既然我想这么做,他没有意见,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想要出柜,所以也许只是尊重我的想法。不,八成是这样。”
他的出柜引起很大的反响,但朝比奈说,他几乎没有感到任何不悦。
“回想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只要整天窝在家里作曲就好,所接触的人都是与音乐相关的人,或是熟悉的人。因为我眼睛看不到,所以也不知道别人在网络上说些什么。但是,山姆不一样,他必须去兼任讲师的大学上课,也要代替我和各种各样的人见面,我猜想他也会上网看那些讨论。他虽然什么都没对我说,但不难想象,他在各种场合都会遭遇到各种偏见。我太后知后觉,失去他之后,我才想到这件事。”
朝比奈认为这就是尾村自杀的动机。
“失去山姆后,我无心做任何事。不想碰钢琴,也许……不,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再弹钢琴了。业界传言,山姆其实是我的影子写手,如果我以后不再作曲,大家会对这个传闻信以为真吧。”朝比奈说完,露出了自虐而寂寞的笑容。
那由多只能在为天才作曲家针灸的时候,听他倾诉内心的烦恼。那由多不敢随便附和,更觉得不可以漫不经心地说什么“你要振作”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在针灸结束之后,那由多几乎没说什么话。
哥哥发自内心地信赖你——他想起英里子的话。
别高估我。那由多握着方向盘嘀咕道。别人对他抱有太大期待,也会让他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