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干线道路左转后,就是一条弯曲的陡坡。陡坡顶端是一片透天厝的住宅区,那由多把车子停在住宅区角落的投币式停车位,拎着行李,迈开步伐。他要去的那户人家走路不用三分钟就到了。
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那栋房子。屋前有一道矮门,矮门后边是阶梯。阶梯旁装了栏杆,阶梯的尽头是玄关。
“朝比奈”。那由多站在挂了这个门牌的门前,按了对讲机的按钮。
“请问是哪一位?”对讲机内很快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因为不是他想象中的声音,那由多有点儿不知所措。
“午安,我是针灸师工藤。”
“好。”
那由多等在原地,玄关的门打开,一个身穿紫色开襟衫的女人出现了。她看起来三十五六岁,身材很苗条,脸上化着淡妆。
女人面带微笑地走下阶梯,为他打开了门:“请进。”
“打扰了。”那由多鞠了一躬,走了进去。
女人关上矮门,走上阶梯。那由多跟在她身后问:“请问,尾村先生呢?他今天不在吗?”
她停下脚步,低头思考了一下后,带着略微僵硬的表情转过头。
“关于这件事,我想我哥哥会告诉你。”
“哥哥?所以你是……”
“对。”她点了点头,“我是朝比奈的妹妹,我叫英里子。”
“哦,原来是这样。你住在这附近吗?”
“也不算太近,但现在会不时来看看哥哥的情况……请多指教。”
“也请你多指教。”那由多鞠了一躬说道。他猜想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并没有追问。
从玄关走进屋内,里面传来音乐声。应该是古典音乐,那由多对音乐不了解,所以不知道曲名。
“朝比奈先生在客厅吗?”
他问英里子,英里子回答说:“对。”
那由多跟着她走在走廊上,走廊尽头有一道门。她打开那道门,叫了一声:“哥哥,工藤先生来了。”
房间内传来低沉的声音,但被音乐淹没了,那由多没听清楚。
“请进。”英里子请他去客厅。
“失礼了。”那由多打了一声招呼走进客厅时,音乐刚好停了。
客厅有三十三平方米大,仅有沙发和茶几,墙边放着看起来很高级的音响设备。
一个长发男人坐在三人沙发的中央。那由多之前听说他快四十岁了。以一个男人的体格,他穿了一件灰色毛衣的身体有点儿瘦。
他名叫朝比奈一成,“一成”这两个字原本应该念“Kazunari”,但大家都叫他“issei”。“这又不是我的艺名,而且在自我介绍时,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发音,但不知不觉中,大家都这么叫我。”
朝比奈是钢琴家和作曲家。音乐杂志在介绍他时,都会在头衔前加上“天才”两个字。即使没听过他名字的人,听到他创作的曲子也一定很熟悉。那由多也是其中之一。
朝比奈原本也是那由多师父的病患。师父高龄后不方便出门,那由多在三年前开始负责这个客人。之后每隔几个月,都会造访这里,为他的肩膀、腰和膝盖针灸。
那由多缓缓走过去。一脸白净,完全没有晒黑的朝比奈转过头。
“朝比奈先生,午安,我是工藤,这段日子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朝比奈微微扬起两片薄唇的嘴角说:“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来这里。虽然我很想说,身体状况好到不能再好,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季,老地方一直会痛。”
“是不是因为工作太累?上次听你说,你在钢琴前坐了三天三夜。”
朝比奈听了那由多的话,立刻收起了笑容。
“我没弹。”
“哦?”
“我没弹钢琴,我已经好几个星期都没弹了。”
“哦,是这样啊。”
那由多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钢琴家不弹钢琴是怎么一回事?
“英里子——”朝比奈叫着妹妹。
“我在厨房。”她的声音从那由多身后传来。客厅旁就是厨房。
“工藤喜欢茉莉花茶,你为他泡杯热茶。”
“好。”英里子回答。
“不必麻烦了。”那由多转头对厨房说完后,将视线移回朝比奈身上,“尾村先生呢?今天没看到他,他去办什么事了吗?”
朝比奈收起脸上的表情,他的双眼转向斜下方,但那由多知道,他并不是在看什么东西。朝比奈有重度视觉障碍,只能稍微感受到光线的变化,无法判别色彩和形状。
他罹患的病名叫视网膜色素变性症,据说是遗传造成的,目前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朝比奈在儿童时期开始出现症状,但并不是突然失明,而是视野渐渐变狭窄。十年前,只要用特殊的放大镜,还可以看到文字;二十年前,他还能看电视。
朝比奈微微扬起下巴,无法聚焦的双眼对着那由多的脸。虽然应该只是巧合,但那由多不由得吃了一惊。
“工藤,你果然不知道。这也难怪,山姆并不是名人。”
“不知道……什么?”
“山姆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朝比奈颓然地说。
“啊?再也不会来的意思是?”
“就是永远都不会再来的意思。山姆不会再来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由多无言以对。他听不懂朝比奈这句话的意思。山姆就是尾村勇,朝比奈根据“勇”的发音“isamu”,取了后面两个音,叫他“山姆”。
“为……什么?”那由多不知道该不该问,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朝比奈右手食指指着上方说:“他去了那里。”
“那里?”
“天堂。他死了,一个月前死的。”朝比奈很干脆地说。因为朝比奈的语气太平淡,那由多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由多说不出话,也很失礼地庆幸朝比奈的眼睛几乎看不到,因为他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工藤,”朝比奈叫着他,“你在听吧?”
“哦,对。”那由多忍不住坐直了身体,“太惊讶了。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出了意外吗?他看起来不像生了病。”
“嗯,是啊,我也没有发现山姆身体状况的变化。”
听朝比奈的这句话,难道真的是因病去世?
“他的身体哪里出了问题吗?”
朝比奈听了那由多的问题,微微偏着头,吐了一口气。
“是啊,或者可以说是心……出了问题。”
朝比奈的回答出乎那由多的意料。
“心出了问题,所以……”
那由多说到这里时,朝比奈的脸转向那由多后方。
“赶快拿过来,不然茉莉花茶冷掉了。”
那由多转过头,发现英里子双手端着放了茶壶和茶杯的托盘站在那里。朝比奈可能听到些微的动静和声音,察觉她站在那里。
英里子走过来,在茶几旁蹲了下来,把茶壶里的茉莉花茶倒在茶杯中,香气浓厚,身体好像马上温暖起来。
“他跳下了悬崖。”朝比奈突然说道。
那由多瞪大眼睛。他知道朝比奈在说尾村的死因。
英里子正准备把茶杯端到他们面前,也忍不住停下手。
“未必是他自己跳下去的,警方说,也不能排除意外的可能。”
“山姆不可能犯这种错误。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山姆经常说,如果要死,就要去别人无法找到尸体的地方,像是茂密的森林或是无人岛,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腐烂、丑陋的尸体。”
“即使这样,也未必是自杀啊。”
“我要说几次你才听得懂?那你告诉我,山姆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我从来没听他说过喜欢登山。他的个性很谨慎,如果不是想寻死,不可能心血来潮去登山,也不可能因为不小心去那种危险的地方。”朝比奈把左手放在茶几上说,“茶杯。”
英里子把茶杯放在茶托上,推到她哥哥手指可以碰到的位置。
朝比奈用右手拿起茶杯,动作熟练地端到嘴边。看他喝茶的样子,显然了解茶的温度。
“虽然我刚才说‘那种危险的地方’,”朝比奈把茶杯放回茶托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其实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里的地名叫什么。”
“银貂山。”英里子回答。
“啊,对、对,传说以前有银色的貂住在那里。工藤,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好像听过,但也只有这种程度而已。虽然我也喜欢爬山,但从来没去过。”
“你不是有智能手机吗?可以查一下。”
“好,我来查一下,请问汉字要怎么写?”
“汉字很难写,你可以用平假名查。”英里子说。
那由多用手机查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那三个汉字似乎是“银貂山”,的确很难写。那座山标高一千三百米,从东京到离银貂山最近的车站要三个小时左右,所以去那里登山可以当天来回。
“上面写着,即使初级者也不困难,所以应该不至于太危险吧?”那由多问英里子。
“我也是听当地警察说的,并没有实际去坠落的现场。听警方说,到山顶的路并不会太危险,也不会不好走,有很多上了年纪的人经常去那里登山。但中途偏离登山路线的地方有陡峭的悬崖,而且都是岩石,有可能会滑落。警方还说,勘验现场也很困难。”
“确定是从那里坠落的吗?”
“应该没错。”
“听警方的人说,”朝比奈说,“不可能因为迷路走去那里,一定是特地前往,所以才会问我,是否知道可能导致他自杀的原因——工藤,你怎么了?怎么都没喝茶?茉莉花茶都凉了。”
“啊……我要喝。”那由多从茶托中拿起茶杯,发出餐具碰撞的轻微声音。朝比奈刚才一直没听到这个声音,所以一直很在意。
那由多喝了一口茉莉花茶。
“警方打电话通知你,说尾村先生去世了吗?”
朝比奈点了点头。
“登山客发现了尸体,然后报了警,分析已经死了三天。因为他的衣服口袋里有驾照,所以立刻知道了他的姓名和住址,但他一个人住,联络不到他的家人。于是,警方又向房屋中介公司打听,联络了他租房子时的担保人。”
那个担保人应该就是朝比奈。
“在接到警方的电话时,我就觉得预感成真了。当然是不好的预感。”
“请问是怎么一回事?”
“从两天前,我就无法联络到他。电话打不通,传信息给他也没有响应。因为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很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所以,他没告诉你,他要去登山这件事。”
“对,他没说。”
“尾村先生的家人呢?”
“他母亲和他的兄嫂一起住在富山,他父亲早就离开人世了,但山姆最近几乎和他们没有联络,他说,和没办法理解自己生活方式的人相处太累了。但是——”朝比奈偏着头说,“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他在逞强,搞不好他很希望获得家人的谅解。”
那由多隐约,不,是很明确地知道朝比奈在说什么,也了解尾村说的“生活方式”所代表的意思——
“所以你通知了尾村先生的家人,说他已经去世了。”
“那当然啊,他们立刻就赶过来,把山姆的遗体运回富山了,说要在那里举办葬礼。当时,他哥哥对我说,他们家的亲戚都很保守,所以希望我不要参加葬礼。”
朝比奈用低沉的语气说的内容具有沉重的意义。那由多不敢随便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哥哥,”英里子开了口,“你不是要请工藤先生为你针灸吗?”
“对啊,工藤,不好意思,让你陪我聊这些无聊的事。”
“怎么会无聊……只是你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让我感到诚惶诚恐。”
“我并不是逢人就说,因为我觉得你在很多事上都能够了解。”
“谢谢,虽然我帮不上任何忙……”
“你愿意当听众就好了——我像平时一样,躺在这张沙发上就可以了吗?”
“对,躺在这里就好。”那由多对英里子说,“可不可以借用两条大浴巾?”
“大浴巾吗?好。”英里子站了起来。
朝比奈开始脱毛衣,毛衣里面穿着内衣。他正打算脱内衣时,突然停了下来:“是不是不该做那件事?”
“啊?”那由多看着朝比奈的脸,忍不住大吃一惊。因为他的双眼渐渐充血。
“哪件事?”
“告白啊。”朝比奈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到头来,出柜也许只是自我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