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那家店位于车站大楼的二楼,那是一家挂着粉红色招牌的水果吧。隔着玻璃窗向内张望,在窗边的座位上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低着头,应该正在滑手机。“她已经到了。”那由多对身旁的胁谷点了点头。
走进店内,那由多来到座位旁正准备开口时,对方抢先开了口:“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而且她继续低头看手机,似乎感受到那由多他们走过来的动静。
“你以为我会迟到吗?我之前和你约见面时,迟到过吗?”那由多站在那里问。
“我刚才看到你的车子开进去。”那个女生——羽原圆华指着窗外说道,她手指的方向是立体停车场的入口,“在你开进去的一分钟前,有三辆车连续开了进去——一辆小货车、一辆贴了新手驾驶标志的轿车,以及一辆面包车。那个停车场今天好像很拥挤,所以我以为你需要花一点儿时间找车位。尤其那个新手驾驶员应该会有点儿伤脑筋。因为还不熟练,停车可能要花很多时间。”
“今天那里的确有很多车,但刚好附近有空位,我很幸运。”
“是噢,难怪这么快。”圆华抬头看着那由多问,“最近还好吗?”
“马马虎虎。你好像也是老样子。”
“怎么个老样子法?”
“就是……还是老样子……很有你的风格啊。”
“你在说什么,语法不会有点儿奇怪吗?”圆华皱起眉头,一双让人联想到好胜的猫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不知道她的一头长发怎么绑的,盘在头顶上好像一个垒球。无袖衬衫下露出两条纤细的手臂,更衬托了她苗条的身材。
胁谷似乎对他们的对话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露出不安的眼神看着那由多。
“圆华,”那由多叫了一声,“我来介绍一下,他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名叫胁谷。胁谷,她是羽原圆华。”
“请多关照。”胁谷向她打招呼。圆华说:“你好。”
那由多和胁谷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服务生走了过来,把一个巨大的水果圣代放在圆华面前,好几种水果几乎都快挤出来了。那由多和胁谷点了咖啡。
“不好意思,这次突然拜托你这么奇怪的事。”
那由多向圆华道歉。圆华正准备把哈密瓜送进嘴里,停下了手:“我不觉得是什么奇怪的事。得知认识的人住进开明大学医院,既然有人脉,当然会想要通过人脉打听一下消息啊。”
“你这么说,我心情就轻松多了……”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爸爸是开明大学医院的脑神经外科医生。”
“你第一次去找筒井老师时,不是自我介绍说是开明大学医学系羽原博士的女儿吗?因为我周围没有脑神经外科的医生,所以就记住了。”
他并没有说,因为自己读过医学系,所以觉得很熟悉。
那由多和胁谷见面的第二天,传了电子邮件给圆华。他在电子邮件中提到,听说有一个叫石部宪明的人的儿子住在开明大学医院接受治疗,可不可以请她协助确认这个消息是否属实。他当然没忘记在电子邮件中补充说,石部是他高中时代的恩师。
圆华立刻回复说,两个星期前,那名病患从其他医院转到开明大学医院。而且补充说,她爸爸好像是主治医生。
那由多立刻回复,他想了解详情,问她该怎么做比较好。圆华回复说,有些情况可以说,有些情况不能透露,直接见面聊最简单。于是,就约定今天在这里见面。
圆华默默地吃着圣代,突然停下手中的汤匙,轮流看着那由多和胁谷。
“以前很照顾你们吗?”
“什么?”那由多问。
“那个姓石部的老师啊。通常毕业超过十年,即使知道班导师的儿子发生意外住院,也不会这么担心。既然你们特地来这里,我猜想以前应该很照顾你们。”
那由多和胁谷互看了一眼后,对圆华露出了苦笑。
“你说得对,我们以前都是很严重的问题学生,如果没有石部老师,我们绝对会变成失败者,所以得知老师目前遇到了困难,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是噢,失败者噢。”
圆华再度开始吃圣代,吃了一半左右,放下了汤匙。
“详细的说明我就省略不说了,我可以进入开明大学医院的资料库,也在某种程度上了解我爸爸的工作内容,所以或许能够满足你们的期待。但是,有一件事必须声明,身为医院相关人员,我等一下告诉你们的内容会违反规定,也侵犯了隐私,更违反了医生的守密义务。但我相信你们会保护隐私,况且我也不是医生,所以就破例告诉你们。不过,你们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你们可以保证吗?”
那由多和胁谷一起点头:“当然可以。”
圆华把双手放在腿上,直视着那由多和胁谷。
“病人名叫石部凑斗,十二岁,送到开明大学医院时的状态是无法自行移动,无法自行饮食,无法沟通,无法控制排泄,无法说出有意义的话语,但勉强可以自主呼吸。”圆华口若悬河地说,“永久性植物状态,也就是植物人,目前的情况也几乎没有改善。”
圆华说的内容和从松下七惠那里得到的消息一致。从医学的角度说明意识不清超过一年的情况,应该就是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胁谷问。
“听说是溺水,造成心脏一度停止跳动。”圆华说,“但开明大学医院的资料库内并没有写明在哪里溺水,以及为什么会溺水的相关信息。这也很正常,因为这些事和治疗完全无关,我爸爸应该对这些事也没有兴趣。”
“所以你爸爸……羽原医生怎么说?”那由多问,“他不是这种病症的世界权威吗?有可能恢复吗?”
“不知道,我没问过我爸爸。即使我问了,他应该也不会回答我。除非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否则医生绝对不会说乐观的事。”
圆华的语气听起来很冷淡,但应该是事实。
“他的父母……老师和师母的情况怎么样?我也很关心这件事。”胁谷问圆华。
“听熟识的护理师说,好像算冷静。”圆华回答,“虽然是令人痛苦的状况,但意外发生至今已经一年多,应该已经接受了现实。但这只是病人母亲的情况,听说病人的父亲至今没露过脸。”
“石部老师吗?”胁谷提高了音量,“为什么?”
“不知道原因,护理师也觉得很纳闷。我爸爸也对这件事很有意见,因为他说差不多要谈重要的事了。”
“为什么呢?”胁谷问那由多。那由多也只能偏着头纳闷。
“你们打算怎么办?”圆华问,“如果你们等一下要去医院,我可以带你们去。我刚才确认了一下,病人的母亲每天都会去医院。”
“可以去探视吗?”那由多问。
“可以会面。虽然没有意识,但状态很稳定。”
那由多和胁谷互看了一眼。
“那就先去看看?”胁谷说,“我见过师母几次,也许可以了解一些详细的情况。”
那由多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开明大学医院大楼崭新时尚,前往病房时,必须经过一道专用的门,探视病人的访客必须在柜台办理登记手续。如果病人和陪同者拒绝会面,就无法入内探视。
圆华代替他们办理了手续。正当他们等在那里为不知是否能够获得许可感到不安时,圆华很快就回到了他们身旁。
“把这个别在身上。”她递上访客证。
他们跟着圆华搭上电梯。
“几楼?”那由多问。
“八楼。”
那由多按了“8”,但灯没亮。
“这样不行。”
圆华把访客证放在按钮旁的黑色塑料板上,然后又按了“8”的按钮。这次灯立刻亮了。
“没有这个,就不能去八楼吗?”那由多看着访客证说,“真是戒备森严啊。”
“那是特别楼层,八楼的保卫特别严格。因为有时候会有贵宾入住。”
“那石部老师的儿子为什么会住在那里?他不可能是什么贵宾。”
“根据大脑的状态和我爸爸的治疗内容,有可能被认为是贵宾。”
那由多偏着头,看着圆华的脸问:“什么意思?”
她欲言又止,随即移开视线,轻轻摇了摇手说:“对不起,当我没说。”
圆华的回答很奇怪,那由多不知道该怎么响应,和胁谷互看了一眼,耸了耸肩。
电梯来到八楼。整个楼层静悄悄的,好像连空气都静止了。
宽敞的护理站内有几名护理师,圆华走过去和她们聊了几句,转头看着那由多和胁谷,指向走廊深处。
三个人沿着走廊走向深处,塑料地板擦得很亮。
“贵宾病房怎么样?三餐都吃大餐吗?”那由多小声地问。
“没这回事。”圆华回答得很干脆,说话时并没有降低音量,“吃普通的餐点,营养和成分都经过调配,不会特别好吃,也不会特别难吃。”
“你知道得真清楚,你住过院吗?”
圆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圆华在走廊深处一道拉门前停下脚步。门旁的牌子上写着“石部凑斗”。她小声说:“好像是这里。”
胁谷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请进。”
胁谷打开拉门,说了声:“打扰了。”走进病房。那由多也跟了进去,但圆华并没有走进病房。也许她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那由多最先看到在医疗病床上沉睡的少年。他上半身坐成四十五度,管子从鼻孔露了出来,脸有点儿浮肿,但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病床对面是沙发和茶几,一个绾着头发的女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那由多他们露出淡淡的笑容:“胁谷……你来了。”
“好久不见。”胁谷鞠了一躬。
那由多也鞠了一躬说:“师母,我叫工藤,初次见面,和胁谷一样,石部老师以前也很照顾我。”
“哦,我听我丈夫提起过。”石部太太把视线移回胁谷身上,“我儿子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呃,那个……听同学说的,她在那所高中当老师。”
石部太太听了胁谷的回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了点头。她的表情有点儿冷漠,可能她并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
“这个……”胁谷递上拎着的纸袋。这是刚才在水果吧买的水果礼盒。
“你们不需要这么费心……”石部太太接过纸袋,放在茶几上。
即使你们送水果来,我儿子也不能吃——那由多觉得她似乎想这么说。
“先坐下吧,我来泡茶。”
“不,我们没关系。对不对?”
“当然。”那由多点了点头,“师母,请你坐下,你一定累了吧?”
“没有……没什么好累的,全都交给护理师,我能做的事很有限。”石部太太一脸落寞地看着儿子。病床上的少年闭着眼睛,维持刚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通常探病时,会问“情况怎么样”,再补充一句“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但那由多觉得在眼前的状况下,说这些话都显得不合适。
“呃,”一旁的胁谷开了口,“请问是什么意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告诉我那场意外的同学,好像也不清楚详细的情况……”
石部太太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不是什么不可以告诉别人的事。就只是一对愚蠢的父母让儿子掉进河里,没办法救他——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显然不想谈那起意外。那由多觉得情有可原。因为一旦谈论,就必须回想当时的事,任何人都不愿回想那种想要忘记,却无法忘记的噩梦。
“但是,”她又接着说了下去,“看着儿子一脸平静的表情沉睡,就觉得这样似乎也不坏。他以前精力充沛的时候,真的完全没时间可以松懈。”
那由多听不懂师母说的话,看着胁谷,但胁谷尴尬地低头不语。
“哎哟,”石部太太偏着头看向胁谷问,“你该不会没把我儿子的事告诉工藤?”
“对,详细情况……”胁谷结巴起来。
石部太太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迟疑的表情后,转头看着那由多说:“我儿子有重度发育障碍,会吵吵闹闹,也会把看到的所有东西放进嘴里,和他沟通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那由多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只能附和说:“原来是这样啊。”他很纳闷,胁谷为什么事先没有告诉自己这件事。
“他经常半夜开始吵闹,结果我整晚都无法睡觉。他会大叫着去撞墙,每次都受重伤……现在可以这样静静地睡觉,所以变得安分多了。”
从石部太太的语气中,无法判断她这番话是出于真心,还是自虐的玩笑话。那由多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了,这里的主治医生提出了让我很伤脑筋的要求。”
“什么要求?”那由多问。那个医生应该就是羽原圆华的父亲。
她从放在沙发上的皮包里拿出了DVD。
“医生说,如果有记录儿子以前和家人一起生活的影片,或是录音带也可以,希望我带来。照顾有发育障碍的儿子整天像在打仗,没什么机会可以为他做这种事,幸好还是找到一些,所以就带来了,不知道可以派什么用场。”
这又是一个那由多他们无法回答的问题,所以他们只能默默摇头。
“请问石部老师……最近在做什么?听说他目前留职停薪了。”胁谷改变了话题。
石部太太不可能没听到问题,但她注视着儿子,没有回答。胁谷手足无措地看着那由多,似乎在问,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石部太太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不清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的回答完全出乎那由多的意料。
胁谷应该也完全没想到,他又追问:“你们没有联络吗?”
石部太太沉默片刻后,看着那由多和胁谷说:“我可以联络到他,我会告诉他你们来医院探视。”说完,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已经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我要开始为儿子做护理工作了,还要为他擦拭身体。”
那由多想起她刚才说能做的事有限,现在又改口了,明显在赶人。
“好,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对不起,在你们忙碌的时候来打扰。我们会祈祷他早日康复。”
胁谷一个劲儿地说着安慰的话,那由多默默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