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真实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这是童年的一个梦,让我感激和留恋。无论世俗的忧烦怎样缠绕,我都要让它连缀和接续。那些图片在朦胧中闪跳,逐渐变得清晰。有时如真似幻,梦境中也就真幻俱录。
人的激情、巨大的激情,有时并非产生于具体和清澈的思想,而极有可能来自一种感觉和意象的记忆。它完全地笼罩了、吸引了视线。频频回首,咀嚼流逝的时光,以此抵御着时时袭上心头的什么。这是人生最有效的安慰。
人在一瞬间爆发的、涌现的那一切:感念、恐惧、激情、悲凉……的总和,就是生命的一种真实。可惜我们在总结记录的时刻把它们化解了、省略了和压缩了。于是它们干了,变形了,不再活鲜了。生命在每一阶段特有的光泽应该闪射出来,让它照亮现在的心情。
现实存在总是与梦境交织。我回忆过去的时光,总把二者重叠在一起。于是它们就闪烁不定,更怪异,也更丰富,似乎不可思议又包含了最大的真实。是的,闪烁和重叠就是真实。人的时光太急促,一晃就是十年二十年,人与昨天隔开的只是一个梦。
要写出这个梦。写出来,表明人的不可淹没、不可屈服和不可欺骗。以此来告诉冥冥中的什么,人是能够展示昨天,剖析像雾团一样的幻影的;人是有忆想、记录甚至玩味昨天的能力的。这正是人的骄傲。
要放松地寻找昨天的激动,尽可能地解除对自己的束缚。这种种束缚多得可怕,它使人拘谨地掩饰、战栗地遮蔽、慌促地回避。人没有力量拨开或斩断纵横披挂的荆藤,进入真实的地域。
深深地沉浸其中。那一片水汽充盈的丛林、喧哗和沉默的丛林,证明着更年轻的生命感知。抓住它,推倒所有的阻障,直接地走进那个天地。
这副笔墨也许太放肆了。因为童年的禁忌总是少得多。我还记得在林场时的欢娱,那里给我的全部神秘的吸引。林中老人、少女、男青年,他们与我不可思议的交往。那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它与眼下的生活相去如此遥远。它是一个完整的、与外部世界丝络相连又独立自主的一个天地。它有自己的系统、规范,甚至有自己的君王。
那个神奇的、征服了童年的君王,让我感激又让我仇恨。他有巨大的活力,这活力至今还强烈地感染我。仅此一点他是可爱的。他活得太兴味盎然、太阴毒也太天真烂漫了。我喜欢关于这个君王的一切。
他的故事,故事背后的故事,我都喜欢。他有了不起的嗜好、偏执,他有令人着迷的说服力和想象力。
我一直觉得曾经被这样一个老人领导过。他在那个天地里是不容侵犯的,无论是谁,只要进入那儿,就要俯首称臣。为了自尊,一个人可以不进入那个领域,那是他的领域。但是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我也一样。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进入他的领地,原因就出于此。
关于他的故事安定了我的过去和后来,起码在今天想起他的时候,觉得生活这样有趣,简直是斑斓极了。现在各处首领很多,为什么就缺少那时的意趣?原因复杂,想了想,不外乎是他们比起林中那个老人来,更少一些才情。
他们缺乏那样的一种情怀,不幽默。林中君王好得坏得出奇,但总算纯粹,有时可谓挥洒自如。他能够深深地沉湎,心性奇特。他有强大的爱力。有爱力的人是最终不可忽视、也不会被淹没的。
那些冰冷如铁如枯木的人,他们极有可能是些“完人”,但没有激情,没有魅力,没有值得让人记忆的东西。他们没有真实地、骄傲地活过。他们是转瞬即逝的屑末。
我研究了一个有爱力的、有时又让人憎恶的人物。他使一片丛林变得高深莫测,幻影闪烁。他现在是被我审美地理解着。我遥遥观望他,难以评说。我甚至把与之有关的一切都看成了他本人,包括光和影。
我较少像那个时刻一样地松弛和兴奋。我在回忆中更多的是感到了美好。人生是美好的,自然是美好的,其中包含的悲哀和痛苦是美好的。因为一切都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它们与我的童年连在一起。
那时候落地的叶子再也拣不到了。当时的一切都化为了痴情之歌,让我唱个不休。匆忙紊乱的昨天,纯洁简单的昨天,无论如何我是回不去了。我爱昨天,爱其中的青春气息。我深深地爱。
正因为如此,凡能够真实地重现昨天、真实地表露自己的,都让我分外珍惜。
生活和人一样,应该洋溢着活力。我向往和寻找这样的状态。我的记录和忆想也应该充满活力。
活力会冲决规范;这冲决的结果就是无规范的和谐。活力应是向上的、生长着的健康之力,而不是对时光的嫉恨。
健康的人,即便衰老了也仍然拥有强大的爱力。爱力推动创造,也推动寻觅和理解。
1995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