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真的要放弃和我上床的机会?”年过五十、身材臃肿的爱原绮罗莉在睡前对我如此说道,还搬了句老词出来:“你没听过‘拒绝女人的投怀送抱是男人的耻辱’吗?”
“我不大喜欢那句话呢。”我诚实地应道,因为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花心男人为自己辩解的借口。我觉得把那句话改成“无法拒绝女人的投怀送抱正是男人的弱点”,或许还清高一些。
“渡边君,你应该很有女人缘吧?”爱原绮罗莉突然问我。她穿着最近流行的连身式紧身睡袍,赘肉全被挤了出来。
“不不,我没什么女人缘的。”怎么会聊到这儿来呢?
“你看起来不是多矜持的人,却在某些时候相当绅士哦,渡边君。”她边说边频频点头,宛如在附和自己的论点,这个举止和安藤诗织很像。
“如果我是绅士,就不会偷腥了。”我正打算说出这句自嘲的回答。
“如果我是绅士,就不会偷腥了。”爱原绮罗莉却先说出了这句话。
我登时睁圆了眼,接着我才想起她有预知他人言词的特殊能力。她说完这句话后,自顾自地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说道:“哇。渡边君,你偷腥?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只不过,我自己也搞不清楚那算不算是偷腥。”
消失的樱井由加利到底是什么身分,如今依然是个谜。依照井坂好太郎他们的说法,樱井由加利和我的交往完全是设计好的。如果真如他们所说,那么这根本不是偷腥,而是个陷阱。
陷阱?谁设下的?为了什么?我的脑中涌上这些疑问,宛如团团烟雾,拨散一团又飘来另一团。为什么我会被盯上?为什么是我?
“你怎么了?”爱原绮罗莉问道。
我凝望着她,本来想以一句“没什么”装傻带过,但转念一想,我决定对她说出樱井由加利的事。
“会有人故意对你设下这样的陷阱吗?制造出巧合,拉近跟你的关系,变成你的偷腥对象?”爱原绮罗莉听完之后,歪着脑袋说道。
“我也觉得可能性很小。”
“不过,如果是锁定对象是你,倒也不是不可能。”
“咦?为什么?”我不禁将身体凑向前。
“因为你是润也君的远亲。”她不疾不徐地说道。
“就这样?”我忍不住将身子缩了回来。
“润也君拥有特殊的能力,我也拥有特殊的能力,所以你可能也拥有特殊的能力。或许这就是你被盯上的原因。只不过话说回来,偷腥又不至于危及性命,若说他们锁定你是因为你的特殊能力,似乎有些牵强。”
不,那可不见得。我在心中频频摇着头。在一般的情况下,偷腥确实没有生命危险,但我的情况可不是一般情况,妻子佳代子很有可能因为我偷腥而杀了我。“请问……”我提心吊胆地问道:“爱原小姐你也曾遭遇危及性命的祸事吗?”
我原本以为她铁定会回答“怎么可能”,或者是我暗自如此期待着吧,但没想到她脸色一沉,害得我也紧张了起来,“我是很不想谈这种不愉快的话题啦,但老实告诉你吧,包含我在内,润也君的所有亲戚都曾遭遇过重大危险。”
“真的吗?”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样,大家都遭遇过不测之祸,因此死掉的人也不少。好了,别谈这个了。”
她的语气温柔稳重,而我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说道:“好吧,那我们聊些什么好?”
“来聊聊我们今晚用哪种体位如何?”
我吓得冷汗直流,“这进展会不会太快了一些?”
“渡边君的反应真单纯,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单纯算是称赞吗?”
“你听过从前的庞克摇滚吗?”
“听过呀,单纯又带股傻劲。”
“没错,你就是那种感觉。我很喜欢庞克摇滚呢。”
那天晚上我独自钻进被窝,就着枕边光线翻开了井坂好太郎的新作原稿。
委托人间壁敏朗将一个纸袋交给了他,草莓。纸袋里是数个塑胶扁盒。草莓拿起一个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放着圆形的光碟片,在太阳光下闪耀着缤纷色彩,他捻起来两面翻转看了看,突然有股冲动想把光碟片朝着天空丢出去。
“那是储存电影的媒材,可不是飞盘。”间壁敏朗有着宽大的额头、修长的脸孔及大小不对称的双眼,当然,从第一次见到他时便是这副模样。
“这是储存电影的媒材?现在还有播放这个的机器吗?”
“还有呀。这年头什么都看得到,包含不想看的东西。”
“不想看的话大可别看。既然看了,就是想看的东西。”
间壁敏朗露骨地摆出一脸同情,说道:“草莓先生,你果然什么也不知道。”他,草莓,听了既不生气也不惊讶,因为确实,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吧。有些事情一旦知道了,就没办法视而不见了。”草莓不服输地说道。
“当然可以视而不见,那也是一种选择。好比那起警察杀人事件,我原本也打算视而不见的。”
“但你现在却委托我调查那起事件。”
“这也是另一种选择。草莓先生,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你会怎么做?你会调查那起事件吗?”
“这个嘛,谁知道呢。”他,草莓,含糊答道。接着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又说:“或许我会远离尘嚣,找个僻静的乡下,开间咖啡店,过平静的日子。”
“真是没创意的想法。”
“没创意的想法往往是最妥当的作法。”草莓耸耸肩说道:“好吧,你的意思是要我看这些电影吗?”
“是,麻烦你了。”间壁敏朗闭上双眼,彷佛在恳求草莓,也仿佛在祈求着幸运的降临。而与他闭上眼的同时,草莓周遭的所有声响都消失了,一片寂静。倏地,眼前垂下一条丝线,草莓定眼一瞧,是颗缓缓落下的气球。正是某天离开了少女的手,消失在天际的那颗、圆滚滚的气球。
我在小木屋宽敞的房间地上铺了一床被子躺平,爱原绮罗莉则不见踪影,应该是在隔壁寝室的床上睡着了。
故事中的私家侦探草莓终于开始调查间壁敏朗委托的案子了,但他的作法却是成天找一些不知所云的人,问一些不知所云的问题。间壁敏朗终于沉不住气,再次拜访草莓,拿了几部电影要他看,摆明是在提醒草莓“这些电影中藏着线索”。我看到这里,忍不住想质问小说里的间壁敏朗:“事件真相究竟是什么,其实你根本一清二楚吧?”
而且,我注意到故事中提到的几部电影——《驿马车》、《乌鸦》、《绝命凌晨两点》,这些也是井坂好太郎故意放进去的吗?
《驿马车》与《绝命凌晨两点》这两部我也听过。前者是很久以前的经典老片,后者则是去年引起话题的中国大片。包含我之前在新干线上所读的,井坂好太郎这部小说中出现的大部分专有名词都存在于现实生活中,而若我猜的没错,他正试图借由这些专有名词传达他的想法。这么看来,这几部电影很可能也是意有所指。
清晨来临,我被一股甜香笼罩。虽然已意识到天亮了,却因为舍不得这股香气而迟迟不愿起床。窗户或许没关吧,我听见了鸟鸣,于是张开双眼,却赫然发现爱原绮罗莉睡在我身边。我一惊,猛地坐起上半身。她是什么时候跑来的?原来我在半梦半醒之间闻到那阵令人陶醉的甜香是她的体香。
“渡边君,你醒了?”她翻过身来面朝我,睁开眼说道。
她这种天真烂漫的态度令我觉得好可爱,或许是刚起床脑袋依然昏沉,我不禁想抱着她继续沉沉睡去,但我用力摇了摇头,“爱原小姐,你从前应该很有男人缘吧?”
爱原绮罗莉登时一愣,一脸错愕。这是我第一次见她露出这种表情,心中不禁有些得意。
“是啊……”爱原绮罗莉认真地回道,也仿佛在缅怀过去的辉煌战果,“人生这么长,真希望我的男人缘能分配得平均一点。”
我不由得想接口说“你现在也很有魅力呀”,又怕她听了会直接朝我扑过来,所以我把话吞了回去。然而爱原绮罗莉说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还是朝我扑了过来,我顿时倒在棉被上。窗外鸟鸣阵阵传来,和煦微风在屋内缓缓流动,真是和平啊!发生在我生活周遭的种种可怕莫名事件几乎从我脑中消失,我甚至有种错觉,只要我一直住在这里,就能够永远过着和平的日子。
刚起床时,我原本打算在这个木屋村多待一些时日。
安藤商会与播磨崎中学事件的关系依然没解开,我想问安藤诗织的问题似乎也还没问完,何况我向公司请的特休也还没结束。
所以我想在这里多留一阵子,好好调查清楚,顺便多呼吸一些岩手高原的清冽空气,其实也可说是假借调查之名行度假之实。
但今早的占卜简讯却改变了我的心意。目送爱原绮罗莉离开被窝之后,我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检视,看到了一封同样以“今天安藤拓海的运势大概是这样”为标题的占卜简讯。
上头写着:“最好立刻结束旅行回家,真的。”
这样的内容到底算不算是占卜,我已经无暇在意,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真的”二字上头,几乎是反射性地当场决定照着这个占卜的指示行动,因为过去我曾被这个占卜救了好几次。
真的吗?我脑中突然弹出这样的疑问。
这个占卜真的救了你吗?
换个角度来想,出现在我生活周遭的怪事,正是从我开始相信占卜之后陆陆续续发生的。和樱井由加利发展出亲密关系,以及樱井由加利的失踪,契机也都是这个占卜。这个占卜到底是引领我走向光明的天使,还是将我拉入危险的恶魔?
我看着占卜简讯,烦恼了好一会儿,但想了半天选是没答案。反正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逐渐倾向先一如往常照着占卜的指示行动吧。
“我今天就回东京去。”我吃着爱原绮罗莉提供的早餐一边说道。
“咦?”爱原绮罗莉瞪大了双眼,“只住一晚?为什么要这么赶?”
“我可能早点回去比较好。”
“是喔。你走了我会很寂寞的。”她说着点了点头。虽然她说会寂寞,但她的反应比我预期的要平淡得多,看来她已经很习惯分离这件事了,“对了,你来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吗?嗯?怎么,你在发什么愣?”
我喝着杯里的牛奶,一边茫然地凝视着爱原绮罗莉。她没有化妆的肌肤非常漂亮,虽然有些皱纹,却没有任何黑斑,我有点看得入神。
“目的没达成,”我老实回答:“但我知道继续待下去也不可能达成。”
我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我证实了安藤商会的寸在,也见到了安藤诗织。她认识间壁俊一郎,却对播磨崎中学事件一无所知,而她的样子不像是有所隐瞒,所以我再追问也不会有任何进展。虽然我觉得好像还有一些问题想问安藤诗织,但真正动机恐怕只是我想多了解她这个人而已。特休还没结束,不过剩下的日子大可在东京度过。最关键的是,如果我继续假借调查之名在这里度假,恐怕会一辈子都不想回东京了。
“这么说你白跑一趟了?一定很失望吧?”
“不不,虽然没有达成最初的目的,但我玩得很开心。”
“你真善良,这该不是早就想好的客套话吧?”她笑着说道。
“我好想一直待在这里,”
“那为什么不待下来?东京有你割舍不下的女人吗?你老婆?”
“是啊……”我想起了妻子佳代子,忍不住发出了呻吟。
“我送你去车站吧。”
“用那辆机车?”
“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直接载你回东京。”她微笑着说。
“以那种速度回东京?”一定会没命的。我连连摇手拒绝。
我在盛冈车站的巴士总站前下了机车。“对了,你没跟诗织说一声就走,这样好吗?”爱原绮罗莉拉起安全帽的挡风板问道。
“如果我又想到什么要请教的,会打电话给你。”我说道。
“欢迎再来玩。不过诗织年纪也大了,要来就趁早。”
“咦?”
“或许你对这一点还没有切身感受吧,人只有活着的时候才能见到面呀。”
我点点头。的确,我对这一点还没有切身感受。
巴士总站旁的红绿灯变绿了,我道了声谢谢,朝爱原绮罗莉鞠了个躬。她挥挥手,露齿一笑说道:“一路顺风。”
我很想再说一句“能见到你真好”,但我还没说出口,爱原绮罗莉已经说道:“能见到你真好。”至于这是不是她的预知能力,我就不得而知了。
在新干线上,我一直昏睡,醒来时已经到了东京。车站内的拥挤人潮令我昨舌,看到自动剪票口前的人龙与无数坐在椅子上等车的旅客,我甚至感到一阵晕眩。转搭电车回到公寓,一打开门便察觉屋里的灯亮着。我心头一惊,妻子佳代子已经从客厅冲过来喊道:“老公!我好想你!”一时间,我以为她会掏出刀子朝我刺来,我想闪避却发现无处可逃,只好闭上眼睛靠在门上等死,就在这时,她整个人扑倒在我怀里。
“别这样,我鞋子都还没脱呢。”
“有什么关系嘛。”佳代子雀跃地说道。
她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天真的喜悦。原来如此,她会这么可人,是因为我的偷腥对象樱井由加利已经消失了。要是我没有偷腥,佳代子在我眼中就能够一直是个美丽、贤淑的好妻子,对,其实是这么回事。我在心中如此告诉自己。
“这么久没见了,今天晚上我们是不是来做点什么呢?”佳代子的脸上堆满了笑意。
“抓几部片子在客厅看如何?”
我本来以为她会大声抗议,说那样太没情调,没想到她爽快地同意了,“嗯,看电影也不错。”接着她从餐桌拿来一个小信封说:“对了,有一封奇怪的邮件,收件人是你,可是我已经打开了,你不会生气吧?”
“当然不会。”我点点头,在心里补了一句“我哪有生气的权利”。
“这是什么?好像不是信呢。”
我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个塑胶扁盒。“电影吗?”
薄薄的圆形塑胶盒里装着一片光碟,我脑海突地浮现井坂好太郎的小说里,私家侦探草莓从委托人手中接过电影光碟的画面。
光碟表面贴着一枚标签,上头是一排冷冷的手写字:
“折磨冈本猛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