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中叶,约翰·蓝侬的声势正如日中天。
二十一世纪中叶的现在,五反田正臣销声匿迹。
约翰·蓝侬将吉他旋律录下来之后反转嵌入歌曲中,应该没有什么特别意义,或许他只是觉得“这么做好像很有趣”罢了。相较之下,五反田正臣模仿他的手法留下了录音的录音带,恐怕是有着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想让这些情报存留下来。
“把这个音源反转,真的能听出个所以然吗?”工藤操纵滑鼠问道。
我们不知道怎么让那台老旧录放音机逆向播放,只好先按下播放键,透过传输线,将录音带里的声音抓至电脑硬碟中。音乐编辑程式在网路上随手可得,我们打算利用电脑程式来反转那个声音档。
“如果听到的是诅咒之类的,那就修了。”大石仓之助吞了口口水。
“如果是新型的电脑病毒,那就更惨了。”工藤甚至在担心这种事。
我心想,天底下应该没有需要经过这么麻烦的程序才能让电脑中毒的电脑病毒吧。不久,经过反转的声音从电脑传出。
那似乎是五反田正臣的声音,但我不是很肯定。
一方面因为是录下来的声音,与原音质多少有些落差;再者,这段声音只是不断念着符号,而非说出句子或对话,语气之间毫无特色可供辨识。
这道声音慢条斯理地念着一个又一个的英文字母。
我愈听愈是毛骨悚然,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这到底是什么……?我还惊魂未定,大石仓之助反应相当快,已经抓起签字笔,迅速将念出的英文字母抄到便条纸上。工藤瞥了大石仓之助一眼,露出“我也正想这么做”的表情。
我望向大石仓之助逐一抄下的字母,终于猜出这是什么了。我再度起了鸡皮疙瘩,但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有了重大发现而感动不已。
“这是网址吧?”先关口的是工藤,他微嘟着嘴,像在抱怨着什么。
“应该是。”
五反田正臣一字一字所念的,正是网址,当中甚至包含“点”与“斜线”之类的符号。
工藤指着便条纸上的文字说道:“不过,这年头还有人在用LZH这种东西啊。”那串网址的最后面是个档案名称,副档名为“.LZH”。这是从前网路刚开始普及时盛行的压缩档格式,但自从二十年前,能够将图像或影片档压缩得更小的压缩技术成为主流后,这类型的压缩档早就成了旧时代的遗产了。
“不愧是爱用录音带听老歌的五反田先生。”工藤说道。工藤这个人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在于他不管说什么话,听起来都让人觉得语带讽刺。
“我来输入这个网址看看!”大石仓之助拿着便条纸快步走向五反田正臣的电脑,敲起了键盘,“这到底是什么档案呢?”
我和工藤当然也来到他身后,紧盯着荧幕。
透过浏览器,电脑开始下载档案。档案似乎不大,一下子就裁完了。
“你有没有勇气?”
房间内突然响起这句宏亮的话声,我们三人都吓了一大跳。
一阵惊慌失措之后,我们发现这是方才念着网址的五反田正臣的声音。声音是从工藤的电脑发出来的,出处正是那个反转声音档。由于念完网址后,好一阵子没有声音传出,我们以为已经播完了。
“你听见了这句话,肯定也听到了刚刚那个网址。你很厉害,竟然想得到反转录音带。”
这正是我所熟悉的五反田正臣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应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抱歉。”五反田正臣说道:“不果,你有执行那个档案的勇气吗?”
“听起来,五反田前辈好像满开心的?”大石仓之助带着苦笑说道。
“他以为他正在对特务下达秘密指示吗?”工藤也显得有些愕然。
“大概是不知不觉之中愈说愈起劲了吧。”我也附和了他们的看法。
但另一方面,我也很惊讶。“你有没有勇气”这句话,前几天遇到的那个胡子男也说过。这是偶然吗?还是暗示了什么讯息?
“现在是证明你有没有勇气的时候了!”五反田正臣的口气达到了亢奋的顶点,“虽然我们素未谋面,我很期待能见到你,暂别了!”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全皱起了眉头,“素未谋面?我们跟你可熟得很。”
经由专用程式将载下的档案解压缩后,出现了一个程式档,虽然没有任何附加说明文字,我们也猜得到这应该是“将程式原始码中的暗号化部分解密”的工具程式,而这个程式的设计者,想必就是五反田正臣。因为他的失踪起因于他曾试图解开原始码中的暗号化部分,加上他又如此大费周章地将这个工具程式藏起来,其功用自不待言。
而且,这工具程式比起他先前那个“将硬碟内的所有档案删得一干二净”的程式,显得有建设性多了。
“好吧,我来试试看透过这个程式分析暗号化的部分。”大石仓之助的口气依然认真严肃,“工藤手边的工作还没做完,渡边前辈也得继续联络客户,所以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喔。”工藤简短地应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欣然同意了这样的工作分配,也像是因为有趣的工作被抢走而任性地心怀不满。
“我很擅长这样的作业。虽然我没办法把零变成一,但只要有了方向,我就能够继续钻研下去。”
于是我将暗号化部分的解密作业交给他负责,自己拿起西装外套站了起来,“我回公司一趟,去业务部问问歌许公司的联络方式。”
现在的状况,透过电话是讲不清的。
“歌许?电子邮件的往来很正常呀。”业务部的资深职员满脸不耐烦地说道。由于业务部的部长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在公司,就实际作业来看,我眼前这位资深职员才是整个业务部门的老大,而且因着他过人的业绩与过人的高傲态度,博得了“Mr.业务”的称号,虽然在我听来只觉得是负面的绰号,他本人却似乎颇中意。Mr.业务站起身,整张脸凑到我眼前。他应该有三十五岁左右了,却顶着一头抓立起来的头发,一身名牌西装,看起来就像偶极度重视打扮的大学生。
他似乎觉得我是来找碴的,而事实上,我现在的行为确实与找碴相去不远,所以他的直觉也不算是错的。也因此我才委婉地问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想联络络歌许公司,请问我该怎么做?”他便倏地站起身,整张脸凑到我眼前。
Mr.业务的打扮虽年轻,近距离一看,皮肤黯淡无光,法令纹也很深,暴露了他的年纪。
“渡边,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这个人皮肤很差,皱纹又多,是个十足的中年大叔?”他的双眼瞬间露出凶光。
“没有。”我撒谎了,“我只是想要联络歌许公司。我寄了电子邮件,却没得到任何回信。”
“又不是小情侣吵架,没收到一、两封回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如果是小情侣吵架,没回信逗能理解,但我们是在工作,有急事要联络。你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吗?”
“别白费工夫了,那间公司只能透过电子邮件联络。最近像那样的企业愈来愈多了,表面的说法是透过电子邮件联络才好留下双方的纪录,实际原因却是下想直接面对外界的抱怨,大家都尽可能避免人与人之间的直接接触。那些人呐,根本不晓得透过电子邮件联络是多麻烦的一件事。”他叨叨絮絮地发起牢骚。
“这我明白,可是当初你们不可能只透过电子邮件便接下这个案子吧?你们应该见过对方的窗口吧?能不能将那个人的名字及联络方式告诉我?”我的语气稍微强硬了点。
Mr.业务一听,果然动怒了,“你是来找业务部麻烦的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凉意,往四周一看,不禁倒抽一口气。业务部办公室的空间与小学教室差不多,里头一排排的办公桌整齐排列,而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业务部同仁全站了起来,盘起胳膊瞪着我,眼神充满了敌意,一副想把我这个闯入虎穴的家伙碎尸万段的模样。
工程部门与业务部门虽然是同事,冲突却不少。工程部门常为了业务部门所接下的不合理订单而痛苦不堪,业务部门也常因为工程部门所写出的程式有问题而得向客户低头道歉。利益与品质、交期与睡眠时间总是无法两全其美,因此这两个部门的员工可说是两群永远无法互相理解的种族。但此刻眼前这些人对我表现出如此露骨的敌意,也未免太过分了,我除了有些错愕,也感到怒火中烧。
“你们这些系统工程师,别老是依赖我们业务部,偶尔也该靠自己的力量做点事吧?”
什么叫做“偶尔也该”?他这么说好像工程部门老是偷懒不做事,听在耳里相当不舒服。“我还听说五反田那家伙逃走了啊?搞什么,又不是小学生。”他继续说道。
“人总有想逃走的时候。”我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独自面对那么多敌对的人,却不觉得害怕。回想起来,这几天我数度遭到恶棍的袭击,眼前这些业务部同仁再怎么盘起胳膊瞪着我,和那些凶神恶煞比起来,根本是小巫见大巫。此时我脑中闪过了朋友井坂好太郎那副高傲的嘴脸以及他说过的那句话:“人类是会习惯的动物。一旦习惯之后,就会想追求更大的刺激。”如果他此时在场,一定会对我说:“看吧,你也习惯这种危险的状况了。”
“即使是五反田先生,当然也会想逃走。毕竟是人嘛。”我接着说道。
“什么人不人的,你在胡扯些什么?”Mr.业务像是吃到了酸梅,脸皱成一团。
“哪一位都好,请告诉我歌许那边的负责人是谁,接下来的事我自己会处理。”我吁了口气,环顾整间办公室,对着一群盘着胳膊的业务部同事说道:“请问五反田先生那件案子的委托业者,那间叫歌许的公司,是由哪一位同仁负责接洽的?”
没人举手。
没人答腔。
Mr.业务露出一脸得意。
“现在又不是小学生在吵架,没必要故意对我隐瞒情报吧?”我顿了一下,又补一句:“你们偶尔也该做点事吧?”
“你别乱冤枉人,不是我们不帮忙,”Mr.业务指向窗边一张办公桌,“歌许那个案子是吉冈先生负责的。”
桌前空无一人。
吉冈益三这号人物我也听过。他在业务部待了相当久,外貌不甚起眼,听说很久以前曾经是个相当有干劲的业务员,但在我进入这家公司时,他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精力,不但拉不到新客户,旧有的案子也续不成约,成了他们业务部的大包袱。“可是你别看他那样,”数年前,有次我和五反田正臣去居酒屋喝酒,他这么对我说:“那个阿吉啊,好像握有加藤课长的秘密哦。”
“什么秘密?”我问。
“不知道,大概是奇怪的性癖好之类的吧,搞不好是个被虐狂呢。”
“被虐狂?加藤课长可是虐待狂中的虐待狂耶。”
“所以才说是秘密呀。”
虽然五反田正臣这么说,但以我对加藤课长的了解,那个人就算这一类秘密被揭穿,对他而言恐怕也是不痛不痒。
“总而言之,因为存在这种暗中的纠葛,所以阿吉绝对不会被开除的。”五反田正臣说道。
这个谣言虽然荒诞无稽,我却有点相信了。因为吉冈益三一直没被开除,简直是违反了世间常理,看到吉冈益三依然没离职,就好像看到一颗受重力牵制却永远不会落下的苹果。
“吉冈先生没进公司吗?”我问道。
Mr.业务说:“他这个月不是请病假就是请特休,一直没来上班,电话也联络不上。”
“业务部专养这种小学生吗?”我这话一出口,便感觉到一股无声的压力朝我涌来,但并没有吓倒我,就算业务部的人再怎么抓狂,生气,总不至于拔我的指甲或断我的手指。
就在业务部办公室陷入剑拔弩张的气氛之际,门忽然打了开来,出现在门口的是总务部的某位女职员。留着一头清爽短发的她朝我们快步走来,以她一贯开朗、或者该说是轻浮的轻松语气开口了:“哎呀,大家的表情怎么都这么严肃?发生什么事啦?”接着她递出一个礼盒给我前方的Mr.业务,“喏,这是今天早上由加利拿过来的帛琉特产,这些是业务部的份,大家把它分了吧!”我听到这话,心头一惊。
“由加利?啊,你是说樱井小姐吗?她回来了?”Mr.业务接下了礼盒,办公室内的其他同仁也不约而同地坐下,紧绷的空气立刻缓和了下来。
此时,歌许的负责人也好,吉冈益三的名字也好,都从我的脑袋消失了。我差点喊出由加和三个字,赶紧改口道:“呃,樱井小姐进公司了吗?”
我下意识地当场掏出手机查看,她如果来过公司,一定会打电话给我的,但手机里并没有她的电话记录。
“今天早上进公司的,她好像提前结束海外旅行了。啊,渡边先生,看你的表情,你该不会很想见她吧?”
“没有啦。”我含糊地否认,内心却在大喊“废话!我当然想见她!”我的整颗心都悬在她的安危上,只差没抓住女职员问说“她还活着吗?”
“不过由加利好像要辞职了呢。”女职员依旧一派轻松的语气。
“咦?”我倒抽一口气。
“她说她要结婚啦,而且,老公是在帛琉认识的人哦!简直是超闪电结婚嘛!”
不愧是轻浮的总务部女职员,连“我的偷腥对象要结婚了”这个无比沉重的消息,透过她的口,都能够说得如此轻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