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议你放宽心,活得乐观点。”胡子男说道。他年纪比我小,大概只有二十多岁,胆识却高过我数倍。
我抬头仰望路灯,光源处聚集了无数飞虫。
“乐观?要怎样才乐观得起来,你教我啊!”
我语气粗鲁地回道。现在的情况,教我怎么乐观得起来?我当场打电话给樱井由加利,响了好几声之后,进入语音留言系统。“没人接。”我说。
“我想也是,不过你的偷腥对象真的已经从海外回来了。如果你还认为她在国外很安全,那么你可能要失望了。”
“她现在人在哪里?”我难掩不安地激动问道,虽然部分原因是刚刚差点被那三个三七分头的年轻人拷问,至今仍惊魂甫定,但更大的原因是,我真的很担心樱井由加利是否遭逢什么不测。
我脑中浮现了可怕的画面。某栋肮脏的废弃公寓里,或是某间吵闹的卡拉OK包厢的监视器死角处,樱井由加利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她的手脚被绑住,手指被打折,脚筋也被挑断了;而我的妻子佳代子站在一旁,冷冷地说道:“每个人都知道,勾引了我老公的女人,没有一个能够平安无事。”
如果换作其他人,一定会认为我这样的想象太夸张了。但以我的情况来看,这绝不是天方夜谭。我拿起手机打给妻子,胡子男并没有阻止我,只是垂下眉露出无比同情的表情。
“哎呀,你怎么会打来?”我妻子接电话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还故意装作没料到我会打给她。
“你现在在哪里?”
“我今天工作比较忙,不回去了。我没跟你说过吗?”
“我不是问这个。你现在在哪里?”
“你想问的不是我在哪里吧?”佳代子以一副看穿我心思的语气说道。但最让我害怕的是,她的确看穿了我的心思。“你想问的是你那个偷腥对象在哪里,对吧?”
“你和她在一起吗?”
“咦?你不再否认她是你的偷腥对象了?”佳代子讥讽道:“我派去的那个壮孩子应该在你旁边吧?让他听电话。”
我把手机交给了眼前满脸胡渣的“壮孩子”。胡子男接过电话贴上耳边,应声道:“是。你老公脸色发青呢。他一听到樱井由加利已经回国,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我已经把他那吃惊的表情拍了下来,等等就传过去。”
我拿回手机,问妻子:“樱井由加利人在哪里?”
“谁知道呢,在地球上的某处吧。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定知道?”妻子故意悠哉地说道,再再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缓缓吸入空气,调匀呼吸之后说道:“对了,你上一任丈夫死于原因不明的交通事故,再上一任丈夫则是下落不明,是吧?”
“有这回事吗?”
“有这回事。上次我问你原因,你回我说‘因为他们偷腥’。”
“我这么说过吗?”她笑着说道。虽然我看不见她,却感受得到她音色中的妩媚神韵,在这种节骨眼,我的耳朵依然因她的诱人魅力而激动得微微颤抖。
“但你没有告诉我,他们的偷腥对象后来怎么了。”
“你这么问,好像我肯定做了什么似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着安抚妻子的情绪,“我相信你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单纯想知道那些女人后来怎么了。”
“是吗?”妻子爽快地接受了我的说法,“听说其中一个女的被人发现倒在某间卡拉OK的包厢内,虽然没死,却是惨不忍睹。”
“惨不忍睹?”
“你相信吗?在卡拉OK唱歌,竟然会唱到脚筋断掉,这世界真是充满了惊奇啊,太可怕了。”但听她的语气却一点也不觉得她害怕,反倒是我突然害怕起这世上的一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勾引别人老公的下场就是断脚筋。”
“樱井由加利是无辜的,你别乱来,不然就麻烦大了。”我喊道。
“我说啊,你为什么那么肯定那个叫樱井的女人在我手上?你爱干着急就随便你吧。”妻子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愣愣地杵在原地,内心无比沮丧,飞虫撞在路灯上的声响深深烙印在我耳里。
“你真可怜。”胡子男说道。
“樱井由加利在哪里?”
“这个嘛,”他噘着嘴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不过,搞不好过一阵子,你老婆就会叫我去某个地方狠狠教训她也不一定。”
“譬如切断脚筋吗?拜托你别这么做。”我的胸口仿佛有把火在烧,“她是无辜的,我跟她并没有怎样,我说过好几次了。”
“断脚筋?听起来好可怕。”胡子男皱起眉头,再度露出一脸同情。“对了,你知道薛克顿吗?”
“薛克顿?”
“英国知名探险家,你不知道吗?欧内斯特·薛克顿爵士。”胡子男露齿微笑,摇头摆脑地说:“一九一四年,薛克顿带领二十八名队员挑战横越南极大陆,没想到在途中遇难,被流冰困住了。一年半之后,薛克顿带着全员生还。你相信吗?他们在南极活了一年半哦。”
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将近一百五十年前的历史事件?
“我想,薛克顿在那一年半里,一定是死命压抑住自己的恐惧,才能挤出那么大的勇气吧。”
回想起来,这个男人前几天对我施暴时,也问了好几次“你有没有勇气”,或许就是因为他对那个薛克顿心怀憧憬或思慕。对于勇气一事,他似乎特别关心。“那又怎么样?”我问。
“薛克顿曾说过一句话:‘乐观,才是真正的精神勇气。’”
我在漆黑的夜色里,凝神听着他的话。
“我建议你也乐观一点,不要想太多。我知道你很担心那个樱井由加利的下落,但根据我的直觉,你是绝对找不到她的。这种时候,多想只是浪费体力,倒不如去做你该做的事。总之你现在应该回家,洗澡,睡觉,起床,然后去上班。”
“现在不是做那些事的时候。”
我虽然这么说,后来我还是回家,洗澡,睡觉,起床,然后去上班了。当然,我一回到家,拚命地想联络上樱井由加利,但心情上再怎么拚命,我能做的只有不断地打她的手机和家里电话。妻子也完全联络不上,到了将近半夜三点,我终于放弃了。就如同那位满脸胡碴的“勇气男”所说的,这种时候多想也只是浪费体力,倒不如去做我该做的事。所以,我睡了。
天亮,我翻开报纸,寻找是否有女性死亡的新闻。找了半天没看到,我顿时松了口气,但转念一想,搞不好有受害者被虐待得半死不活,根本分辨不出性别来,连忙又重新找了一遍,同样没有类似的报导。
我的手机没有收到樱井由加利的来电,只有一封每天早上都会寄来的占卜简讯,我梳洗打理之后走出家门,进入公寓电梯时才拿起手机来看那封占卜,上头是这么写的:“遇到瓶颈时,请要试着发挥想像力,真的。”我不禁苦笑,心想怎么会有道么抽象的建议,文法也怪怪的,但是我的目光却离不开“真的”二字。
出了车站,我朝着寿险大楼走去,从昨天起,那里就是我的工作场所了。公司规定的上班时间是九点,我在九点整踏进了工作室,大石仓之助与工藤已经坐在电脑前方,敲键盘的声音回荡在室内。
我朝工藤的电脑画面望了一眼,他开着浏览器,网页上罗列许多照片,拍的全是制作精巧的模型玩具,显然不是工作相关的网站。接着我转身走到大石仓之助身旁,他的黑眼圈依然严重,皮肤与头发毫无光泽,睡眠不足的状况似乎没有改善,明明昨天很早就放他回家补眠了,我正要问他是否又熬夜,他先开口了:“渡边前辈,昨晚我一直在家里研究这个程式的原始码。”
“你又没睡吗?”
“一想到这个程式就睡不着了。你听到这个程式里有部分经过暗号化,难道不会在意吗?身为系统工程师,一定会想一探究竟吧?”
我听到这句话,心头不由得一凛。前几天丢下工作逃走的五反田正臣,也在电话里对我说过:“看到奇妙的程式,就会想加以分析,这是很正常的反应吧?”换句话说,五反田正臣也曾试着解开这个程式的暗号。
后来呢?
五反田正臣失踪了。
不止如此,还有一些奇怪的人正在寻找他的下落。
而那些人甚至企图对我施暴,想从我身上问出消息。
“加藤课长被歌许那边警告了,叫我们不要多管闲事。”我试着劝阻大石仓之助。既然客户生气了,还是别擅自分析他们的程式比较好。当然,我心里真正想说的是:“要是你也一头栽进暗号解读之中,搞不好过几天又会有奇怪的人来向我施暴了。”
但大石仓之助似乎没听见我的话,他以文字编辑程式开启了原始码,示意我一起看。
“动过手脚的部分在哪里?”我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盯着荧幕问道。
“你的系统工程师本性终于觉醒了?”
“或许吧。”
“老实说,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经过暗号化的部分在哪里。”
“什么意思?”我问道。事实上,我内心觉醒的根本不是什么“系统工程师的本性”,而是“担心偷腥对象安危的本性”让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过这程式确实多少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好奇的是,如果真的有部分原始码经过暗号化,势必是以“暗号”的形式呈现,为什么会看不出来在哪里呢?
“乍看之下,会觉得这只是个很普通的程式。当然,由于功能很复杂,要理解所有程式运作需要花一点时间,但整篇程式码里面,完全没有出现任何长得像是暗号的部分。”
“会不会是五反田前辈想太多了?”
“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是看到后来,愈看愈不对劲。这个程式里面,包含太多注解了。”
“那很正常啊。”
程式原始码基本上是为了让电脑执行命令而存在的文章,然而有时也必须在里头加上一些注解,好比程式设计师的名字,制作日期,或是错误修正纪录等等。程式设计师会为这些注解标上特定符号,这样一来,编译器就会自动略过注解部分,对程式本身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现在电脑画面上的这篇原始码里,就有许多的注解段落。
“可是这里怪怪的,你看。”大石仓之助卷动画面至某处后停了下来。
起初我看不出有什么奇怪之处,这是一长串写着日期及修正纪录的注解,看起来都很平常。
“你看,道里写着未来的日期。”大石仓之助指着画面说道:“这个日期是三年后哦。而且,这些注解虽然看起来都是日文,内容却没什么意义,连天气状况都出现了,而且有很多日文助词用法错误。”
“你的意思是,这些注解就是暗号?”
“我在猜,这个程式经过暗号化的部分都成了注解。”
“这办得到吗?”程式码都是以英数字组成,要如何暗号化才能转为日文的文章呢?
我直盯着画面,实在不太相信这些日文注解能够被还原成程式码。这感觉就好像凑近盯着一只长得像枯叶的虫,我却怎么看都只觉得是一片普通的桔叶。
“很像是拟态化了呢。”大石仓之助也说出了类似的想法。
“拟态?你是说昆虫假装成树叶的那个拟态吗?”对面的工藤慢吞吞地问道。看来他一直聆听着我们的对话。
“工藤,关于暗号的事,五反田前辈有没有说过什么?像是该如何解读,或是提到注解之类的?”
“你们这样多管闲事,真的好吗?”工藤回道。他这句话虽然没有恶意,听起来还是很刺耳。
“工藤,你的系统工程师本性没有让你很想跳进来管闲事吗?”我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意味问道。
“并没有。”工藤语气平淡地答道:“我跟五反田先生不常聊天,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原始码,要不然就是拿出他带来的录放音机,戴起耳机听音一乐。”
听到“录放音机”这个字眼,我不禁感动地轻呼:“那是古董呢。”
“录音带那种东西,这年头根本没人想用,所以早就从市场上消失了。嗯,不过五反田先生就是喜欢那种古老的机器啦。”
“不知道五反田前辈都听什么样的音乐哦……”大石仓之助低喃着,我也很好奇这一点,这时工藤突然说:“请教一下,约翰·蓝侬是谁啊?”
我不懂他为什么没头没脑冒出这个问题,没应声等着他继续说。
“五反田先生说过,他的生日刚好是那个约翰·蓝侬的忌日,所以他老是在听约翰·蓝侬的歌。”
“约翰·蓝侬的忌日是何时呀?”大石仓之助说着敲起键盘,应该是在网路上找答案吧。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我脑中,我下意识地抚着嘴边。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敏锐的大石仓之助察觉我神情有异。
“没什么。”
我想到了今天早上收到的占卜简讯里所写的“遇到瓶颈时,请要试着发挥想像力,真的。”那句“试着发挥想像力”,不就是约翰·蓝侬的名曲《Imagine》中的歌词吗?没错,我愈想愈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不禁脱口咕嚷道:“……难道约翰·蓝侬是关键?”
大石仓之助似乎听错了,语气委婉地接了句:“渡边前辈,约翰·蓝侬当然是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