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非常好,农庄里的人午饭比平常吃得快,已经下地去了。
只剩下女佣工萝丝一个人,待在空旷的厨房里。盛满热水的锅底下面,炉膛里的余火正渐渐熄灭。她不时从锅里舀出些水来,不慌不忙地洗着餐具;偶尔停下来,望望太阳透过窗户投射在桌上的两个明亮的方块。玻璃窗上的缺损污迹,在这两个方块里显露得一清二楚。
三只大胆的母鸡在椅子底下寻觅着面包屑。家禽饲养场的气味,牛圈里发酵的热气,从半开半掩着的门口钻进来。炎热的中午一片寂静,只听见公鸡的啼声此起彼落。
姑娘洗完餐具,又抹桌子,清扫壁炉,把盘子码在厨房尽里头的餐具架上;那餐具架很高,紧挨着一个滴答声很响的木壳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有点头晕目眩,憋闷得慌。她望望发黑的粘土墙、天花板上熏黑了的木梁,以及木梁上挂着的蜘蛛网、熏腓鱼和一串串洋葱。接着她坐了下来。踩得很实的泥土地,长年累月,有多少东西洒在上面又干掉,在这炎热的天气里蒸发出陈腐的气味,熏得她很不舒服。这气味里,又加上放在隔壁那间阴凉的屋里结奶皮的牛奶的酸味。她想跟平时那样做点针线活,无奈没有力气,便走到门口去透透气。
在炽热的阳光抚爱下,她感到一股暖流渗透心脾,一种快意充满她的身体。
门外的厩肥堆不断地冒出一小股一小股蒸气,像镜子面一般反映着阳光。几只母鸡悠闲地卧在肥堆上,侧着身子,用一只爪子扒拉着,找虫子吃。母鸡群里,有一只漂亮的公鸡傲然独立。过不久,它就从母鸡中挑选一只,一边围着它打转,一边发出咯咯的召唤声。那只母鸡就懒洋洋地站起来,曲下腿,用翅膀托着那公鸡,从容不迫地接待它;完事后,母鸡抖抖羽毛,把尘土抖落,重又卧在肥堆上。这时候公鸡便放声歌唱,炫耀着它的业绩。附近院子里的公鸡也都群起而呼应,就好像从一个农庄向另一个农庄传递着爱情竞赛的挑战。
女佣工望着这些鸡,什么也没有想。接着她抬头向苹果园眺望;花儿盛开的苹果树就像挂满一个个扑了粉的小脑袋,白晃晃、亮晶晶,她的眼睛都看花了。
突然,一匹马驹撒欢,在她面前飞奔而过。它围绕着沿边植着树的圩沟来回跑了两趟,又猛然停住,回头张望,似乎感到奇怪,不知为何只有它独自一个优哉游哉。
她也有一种奔跑的欲望,活动的需要。但同时她又渴望能够躺下来,四肢舒展,在这静止、和暖的空气中好好休息一下。她闭上眼,迟迟疑疑地走了几步,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纯属兽性的满足。然后,她就不慌不忙地到鸡窝去拣鸡蛋。一共有十三个鸡蛋,她拣起来,带回厨房。她把鸡蛋放进橱柜,厨房里的气味又让她感到不舒服,于是她走出去,到草地上坐一会儿。
树林环绕着的农庄的院子好像睡着了。草很高,绿绿的,是春天那种鲜嫩的绿色,黄色的蒲公英在草丛里就像一盏盏闪亮的小灯。苹果树的影子在树根旁缩成一团。房舍的麦秸顶微微地冒着热气,想必是马棚和草仓里的湿气在透过麦秸散发。屋脊上长着叶子像长剑似的鸢尾。
女佣工来到车棚底下。那里排放着各种载人运货的车辆。圩沟里有个大坑,绿荫覆盖,开满了紫罗兰花,浓香四溢。从沟沿向远处望去,可以看到田野,长着庄稼和一片片树林的广阔平原,一群群小得像布娃娃似的干活的人,还有玩具一样的白马,拖着儿童车一般的犁,后面有个手指头那么高的小人推着。
她去谷仓抱了一捆麦秸,扔在那个坑里,便在上面坐下。后来她还感到不够舒服,索性把麦秸捆解开、摊平,头枕着两条胳膊,伸直了两条腿,仰面躺下。
她渐渐合上眼睛,在懒洋洋、甜滋滋的感觉中昏昏欲睡。正当她快完全睡着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两只手抓住她的乳房,她一下子蹦起来。原来是雇工雅克,一个个子高高、体格匀称的庇卡底人。雅克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追求她。他这天正在羊圈里干活,看见她躺在阴凉地里,就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屏住呼吸,目光闪闪,头发里还夹杂着几截干草。
他试图吻她,但是她跟他一样健壮,扇了他一个耳光。他很滑头,向她求饶。于是他们并排坐下,友好地聊起天来。他们谈到天气,说这天气对收庄稼有利;谈到年景,来年收成一定不错;谈到他们的主人,一个正直可敬的人;然后又谈到邻居,谈到所有的乡里乡亲;谈到他们自己,他们的童年,他们的往事,他们离别很久也许再也见不到的父母。想到这里,她心里难受起来;他呢,早就盘算好了,向她挪过来,紧贴着她;他兴奋得直打哆嗦,情欲已蔓延到他的全身。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我妈了;分开这么久真叫人难受。”
她两眼出神地凝视着远方,穿越空间,一直向北,望到那边,她抛弃在那边的村庄。
突然间,他又搂住她的脖子要吻她。不过她挥起拳头狠命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他站起来,走去把头靠在一棵树干上。这时她心软了,走到他跟前,问道:
“打痛了吧?”
但是他笑起来。没有,没什么;不过她这一拳正好打在中间。
他低声说:“好家伙!”一边用钦佩的眼光看着她。因为他对她产生了敬意,产生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爱,对这个如此结实的高个子姑娘开始有了一种真正的爱。
血止住以后,他向她提议去转一圈;他害怕如果再这样并排待下去,会再领教她一记重拳。她像晚上在林荫道散步的那些情侣一样,主动挽住他的胳膊,对他说:
“雅克,你不该这样。”
他表示不能接受。不,他不是不尊重她,而是爱上了她,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愿意跟我结婚吗?”她问。
他犹豫了一下;后来,趁她出神地望着远方,他斜着眼睛瞅起她来。她两颊红润饱满,丰腴的乳房在印花棉布的短衫里高高耸起,肥厚的嘴唇十分鲜艳,几乎完全裸露的脖子上布满细小的汗珠。欲望再一次控制了他。他把嘴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
“是的,我愿意。”
她于是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亲吻起他来,吻得时间那么长,以至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了。
从这时起,那永恒的爱情故事在他们之间开始了。他们在隐蔽的角落里调情,在月光下的草垛后面幽会,用他们钉着铁掌的大皮鞋在饭桌底下互相在腿上留下一些青痕。
天长日久,雅克对她好像渐渐地厌倦了;他躲着她,很少跟她讲话,也不再想方设法和她单独在一起。这让她心里充满了怀疑,深感焦虑。不久以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起初惊慌,继而愤怒,而且一天比一天强烈,因为他千方百计躲着她,她怎么也找不到他。
最后,一天夜里,等农庄里的人都睡了,她穿着衬裙,光着脚,悄悄溜出去,穿过院子,推开马棚的门。雅克正睡在他饲养的几匹马的上边、一口垫满麦秸的大木箱里。他听见她来了,假装打着呼噜;但是她爬上去,跪在他旁边,不停地摇晃他,直到他抬起身子。
他坐好以后,问:“你要干什么?”她气得直打哆嗦,咬紧牙,说:“我要,我要你娶我,你答应过跟我结婚的。”他笑起来,回答:“喔唷,要是发生过关系的姑娘都得娶的话,那还得了。”
但是她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死死地按倒,让他没法挣脱,然后一边掐住他的喉咙,一边贴近他的脸,大声嚷道:“我肚子大了,听见没有,我肚子大了。”
他透不过气来,吁吁直喘。他们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待在黑夜的寂静中,只有马从草料架上扯下干草,然后慢慢咀嚼的声音打破这寂静。
雅克明白她的力气比他大,只好结结巴巴地说: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娶你。”
但是她已经不相信他的许诺。她说:
“你马上去让教堂公布结婚告示。”
他回答:
“我马上就去。”
“向天主发誓。”
他犹豫了几秒钟,打定了主意,才说:
“我向天主发誓。”
她于是松开手,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走了。
她有几天没有机会跟他说话,马棚的门从那以后每天夜里都锁着;她怕张扬出去丢脸,也不敢做声。
后来,有一天上午,她看见另外一个男雇工进来吃饭,便问道:
“雅克走了吗?”
“是的,”那个人说,“我代替他了。”
她颤栗得那么厉害,连挂在铁矛钩上的汤锅都取不下来了。等大家都去干活了,她上楼到了自己的屋里,怕别人听见,把脸埋在枕头里底下痛哭不已。
这一整天,她想方设法打听消息而又尽量不引起人们怀疑;但是她心里老想着自己的不幸,因而总以为每一个被问到的人都在狡黠地暗笑。再说,除了他已经肯定离开当地以外,她什么也打听不到。
对她来说,连续不断的折磨人的生活从此开始了。她像机器一样干活儿,根本不去想她是在做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固定的悬念:“要是让人知道了,怎么办?”
这个悬念时时刻刻苦恼着她,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甚至也不去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闹出丑闻;她已经感觉到这丑闻正一天天迫近,无法挽回,而且像死一样注定要临头。
她每天早上起得比别人早得多。她有一块碎镜片,平常梳头时用的,她现在像着了魔似的老用这面碎镜子照自己的腰身,急于知道今天会不会让人看出来。
白天,她经常放下手上的活儿,从上往下打量自己的大肚子,是不是把围裙拱得太高了。
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她几乎不再说话,有人问起什么的时候,她也听不懂,而且惊慌失措,目光呆滞,两手颤抖。因此主人有一天问:
“可怜的姑娘,你近来怎么变得笨手笨脚啦!”
去教堂,她也总是躲在柱子后面,再也不敢去忏悔;她深怕遇见本堂神父,因为她认为他有一种超人的力量,能够看透人心里的隐秘。
在饭桌上,工友们的眼光如今会使她惶恐得昏过去;她总是疑心被那个早熟而又阴险的放牛的男孩看破了,因为他那双贼亮的眼睛老是盯着她。
一天早上,邮差交给她一封信。她从来没有收到过信,因此十分惊慌,不得不坐下来。也许是他写来的吧?可是她不识字,对着这张涂满墨迹的纸愁眉不展,紧张得发抖。她把信塞进口袋,不敢把自己的秘密托付给别人。干活时她常常会停下来,久久地望着那几行行距相等的字,以及末尾的签名,隐约地想象着就可能会突然看出信里的意思。她焦急﹑苦恼得几乎发疯了,最后决定去找小学校长。他让她坐下,念道:
亲爱的女儿,来信是要告诉你,我病得很重;我们的邻居
当蒂老板代笔,望你可能的话就回来一趟。
你亲爱的母亲
代笔人:村长助理塞赛尔·当蒂
她没说一句话就走了;但是,等到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两腿发软,立刻瘫倒在路边;她在那里一直待到天黑。
回来以后,她把家里的不幸告诉了农庄主人。他允许她回去一趟,而且愿意回去多久都行,随她的便;还答应找一个打短工的来干她的活,等她回来继续用她。
她母亲已经病重垂危,就在她到家的那一天死了。第二天,萝丝生了个怀了才七个月的男孩;产儿瘦得就像一副可怕的小骨头架子,叫人不寒而栗;而且那双干瘪得像蟹爪似的可怜的小手痛苦地抽搐着,好像他不断地受着折磨。
但他还是活下来了。
她说她已经结婚了,但是没法自己带孩子;她把他留在邻居家,他们答应好好照顾他。
她又回到那农庄。
但是,从这时候起,在她那长久以来备受折磨的心里,一种陌生的爱,对留在家乡的那个瘦弱的小东西的爱,像一片曙光似的升起;不过这种爱反而给她带来新的痛苦,每时每刻都要经受的痛苦,因为她和他分在两地。
最使她痛苦的是她热切地需要吻他,抱他,用自己的肉体去感受他的小身体的温暖。她夜里睡不好;她整天都想着他;到了晚上,干完活以后,她就坐在壁炉前面,像那些思念远方亲人的人一样,痴痴地望着炉火。
人们甚至开始议论起她来,说她一定有了心上人,跟她开玩笑,问她:他是不是很漂亮,个子高不高,有没有钱,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行洗礼。这时她往往都躲开,去独自一人哭泣,因为这些问题像针扎似的让她难受。
为了摆脱这些烦扰,她就拼命地干活。她时刻惦记着自己的孩子,想方设法要为他多积攒些钱。
她决定加倍地努力工作,叫人不得不给她增加工资。于是,她渐渐地把周围的活儿都揽了下来,结果一个女佣工被辞退了,因为自从她一人付出两个人的艰辛以后,那个女佣工变成多余的了。她在面包上,在菜油上,在蜡烛上,在人们通常过于大手大脚地撒给鸡吃的谷粒上,在人们平时难免会糟蹋一点的牲口饲料上,都尽量节省。她花主人的钱就像花自己的钱一样斤斤计较。她做买卖很精明,本农庄的产品经她的手总能卖出高价,而农民在出售产品时耍的花招她也都能识破,因此买进卖出、雇工的管理、柴米油盐账目,全由她一个人负责,没多长时间,她就变成不可缺少的了。她对周围一切都照料得很周到,农庄在她的治理下非常兴旺。方圆两法里以内的人都在谈论“瓦兰老板的女佣工”;农庄主人也逢人就说:“这姑娘,真是千金难买。”
然而,时间匆匆过去,她的工资却仍旧和原来一样。她分外的辛勤劳动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是任何一个忠于职守的女佣工都应该做的分内之事,被认为仅仅是忠诚的表示。一想到农庄主人靠了她每月都多收入五十到一百埃居,而她却仍旧不多不少,一年只挣二百四十个法郎,她开始有些寒心了。
她决定要求增加工资。她找了主人三趟,可是每次到了他面前,谈的却是另外的事。跟人要钱,她感到难为情,好像这是件丢脸的事。终于,有一天,趁农庄主人单独一个人在厨房里吃饭,她神情尴尬地对他说,她希望跟他好好谈谈。他十分诧异地抬起头,直盯盯地看着这个女雇工,两只手一直搁在桌子上,一只手拿着刀,刀尖朝上,另一只手拿着一小口面包。她被他看得心慌意乱,竟然说她有点不舒服,想回家乡去一趟,请求给她一个星期的假。
他立刻就答应了;接着,他也有些尴尬地说:
“等你回来我也要跟你谈谈。”
孩子快八个月了,她简直认不出他了。他的小脸儿红扑扑的、胖嘟嘟的,浑身都是圆滚滚的,就像一小包活的油脂。他的小手儿肉鼓鼓的,并都并不拢,慢慢地抓挠着,一看就知道他非常心满意足。她像饿狼扑食似的猛扑过去,使劲地亲吻他,把他吓得嚎啕大哭。这时候她也哭了,因为孩子不认识她;而他一看见奶妈,却立刻朝奶妈伸出两手。
不过,第二天他就熟悉了她的脸,咯咯笑起来。她抱着他到田野里去,两手高高举起他,发疯似地狂奔;接着她坐在树荫下,平生第一次敞开她的心扉,尽管他听不懂,她还是对他倾诉她的悲伤、她的工作、她的烦恼、她的希望,一边不停地热烈而又莽撞地抚爱他,惹得他厌烦。
她用手捏他、揉他、给他洗澡、替他穿衣裳,从中得到无限的愉悦。甚至给孩子洗屎洗尿,她都感到幸福,好像对儿子的这种私密的照料是对她母亲身份的一种确认。她常常端详着他,奇怪他怎么会是她的。她一边抱着他让他跳舞,一边一遍又一遍地低声说:“这是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宝贝。”
她是一路啜泣着回农庄的。她刚到,主人就叫她去他的屋里。她走了进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纳闷、又激动。
“你坐在这儿。”他说。
她坐下。他们有好一会儿就这样并排挨着坐在那里,都有些局促,胳膊搭拉着,好像失去了活力、很不灵便似的;而且像乡下人那样谁也不看谁。
农庄主人是个四十五岁的大胖子,两次丧偶,性格乐观而又固执。他显然有些拘谨,这是他平时不曾有过的。他终于下了决心,眼睛望着远处的田野,含含糊糊、吞吞吐吐地说。
“萝丝,你从来没有想到过成家吧?”
她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他见她不回答,就接着说:
“你是个好姑娘,规矩,勤劳,节俭。娶你这样一个妻子,会让男人发财的。”
她仍然一动不动,眼神慌乱,甚至不想去弄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她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就像大祸临头似的。他等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
“你看,一个农庄没有女主人,总是不行的,就说有你这样一个女雇工。”
然后他就沉默不语了,因为他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萝丝万分惊恐地望着他,就像一个人面对一个杀人凶手,只要他稍有动作,就立刻逃跑似的。
他等了五分钟,最后问道:
“你说呀!这样行吗?”
她表情迟钝地回答:
“什么,老板?”
他于是毅然决然地说:
“当然是说嫁给我啦!”
她站了起来,不过马上就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下,就像受到了什么巨大不幸的打击。农庄主人终于失去耐心了。
“喂,你说呀,你还要什么?”
她惊恐万状地看着他;接着,突然,眼泪夺眶而出,张口结舌,只连说了两遍:
“我不能!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他问,“好啦,别犯傻啦;我让你考虑考虑,咱们明天再说。”
他赶紧走了。办完了这件令他十分尴尬的事,他如释重负,而且他相信,他的女佣工第二天一定会答应;这个建议,对她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对他来说,这也是一桩极好的交易,因为这样他就把这个女人一辈子拴住了,这个女人给他带来的收入会比本乡最丰厚的陪嫁还要多。
况且在他们之间也不会有门户不当的顾虑,因为在乡下,所有的人几乎都是平等的。农庄主人像他的雇工们一样干活,雇工有朝一日也可能变成农庄的主人;女佣工也随时可能变成女主人,连她们的生活和习惯都不需要做任何改变。
萝丝这一夜没有躺下睡觉。她一屁股坐在床上;她已经精疲力竭,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坐在那里,呆若木鸡,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她的头脑纷乱,就好像有人用扯松羊毛床垫的工具把它扯碎了似的。
当她偶尔把思想集中一下,想到可能发生的事的时候,她就不寒而栗。
她的恐惧有增无已;每当厨房的那座大钟慢悠悠地敲响报时的钟声,划破场院的沉寂,她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她神情恍惚,可怕的幻象一个接着一个。蜡烛熄了。她的精神开始错乱起来,那是乡下人自以为中了魔法时常会产生的莫名其妙的精神错乱,一种面临不幸、像暴风雨前的小船一样拼命逃走、躲避、奔跑的愿望。
一只猫头鹰叫了一声;她打了个哆嗦,站起来,用两只手摸摸脸,摸摸头发,周身上下地摸着,像个疯子一样;然后她挪着梦游症患者的脚步走下楼。她来到院子里,为了不让还在外面游荡的粗鲁人看见,弓着身子前进。快要沉落的月亮还在向田野投射着明亮的光芒。她没有打开栅栏门,而是从沟沿翻出去;她到了田野边,就出发了。她迈着富有弹性的急促的小快步朝前走,间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她的身影老长老长的,躺在她身边的地面上,跟随她一同前进。偶尔有一只夜鸟飞到她头顶盘旋。一座座农庄的院子里,狗听见她走过,汪汪地叫着;有一条狗跃过圩沟,追过来想咬她;但是她转过身去,朝它大喝一声,吓得它连忙逃走,蜷缩到窝里,一声也不响了。
有时一窝小野兔在地里嬉戏;但是,当这个奔跑的疯女人像发狂的狄安娜似的冲来时,这些胆小的动物便四处逃窜,小兔子和兔妈妈钻到垄沟里不见踪影;兔爸爸连蹦带跳地飞奔,它那竖着大耳朵一蹦一跳的剪影偶尔映现在沉落的月亮上。这时月亮已经降落到地球的尽头,犹如一盏巨大的灯笼摆在天边的地面上,用它那斜射的光芒普照着原野。
星星已经消失在天穹的深处;几只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天开始亮了。姑娘跑得筋疲力尽,呼哧带喘。太阳从红色的朝霞中喷薄而出时,她停了下来。
她脚都肿了,往前跑不动了。但是她远远看到一片水塘,一片很大的水塘,静止的水在朝霞映照下殷红似血。她手按着胸口,迈着小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想在水塘里浸浸她的两条腿。
她坐在草丛上,脱掉满是尘土的肥大的鞋子,扯掉袜子,把已经发青的小腿浸在不时冒着气泡的纹丝不动的水里。
一股清凉宜人的感觉从脚跟一直窜到咽喉;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深深的水塘,突来一阵冲动,一种想把整个身子投进水里的强烈的欲望。那样,她的痛苦就结束了,永远结束了。她不再顾念她的孩子;她需要安宁,需要彻底的休息,无尽期的长眠。于是她站起来,伸出胳臂,往前迈了两步。她的大腿已经浸到水里,她已经准备扑下去了,这时踝骨上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不由得往后一跳。她恐怖得叫喊起来,原来从她的膝盖直到她的脚尖,叮满了黑色的长蚂蟥,胀鼓鼓的,紧贴在肉上,正在吸她的血。她不敢碰,吓得拼命叫喊。她的绝望的呼喊声引来一个赶着大车在远处经过的农民。他帮她一条一条地把蚂蟥拽出来,用青草紧压伤口,再驾着大车把姑娘一直送回她主人的农庄。
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来,在她起来的那天上午,她正坐在门口,农庄主人突然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怎么样,”他说,“这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是不是?”
她起初没有回答;后来因为他一直站在那里,执拗地盯住她,她才好不容易蹦出几个字:
“不,老板,我不能。”
他一下子火了。
“你不能,姑娘,你不能,为什么?”
她哭起来,一遍一遍地说:
“我不能。”
他逼视着她,冲着她的脸嚷道:
“是因为你已经有情人了?”
她羞得浑身发抖,咕咕哝哝地说:
“就算是吧。”
他脸涨得通红,气得话也说不清楚了。
“啊!你到底承认了,你这个骚货!那家伙是干什么的?叫花子,穷光蛋,流浪汉,饿死鬼?说呀,他是干什么的?”
见她不回答,他接着说:
“啊!你不肯说……那么我就来替你说,是让·波迪?”
她大声说:
“啊!不,不是他。”
“那么是皮埃尔·马丹?”
“噢!不是他,老板。”
他气急败坏地把当地所有小伙子的名字都一一点了出来。她连连否认着,难过极了,不停地撩起蓝围裙的角擦着眼睛。但是他任着没教养的人的牛脾气,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了发现她的秘密而刮着她的心,就像猎狗闻到洞里有动物,就一整天挖个不停,非把它抓住不可。他恍然大悟似地叫了起来:
“见鬼,是雅克,去年的那个雇工;有人说他常跟你闲扯,而且说你们说好了要结婚的。”
萝丝急得喘不过气来,一股血往上涌,脸涨得通红。她的眼泪突然枯竭了;泪珠就像水珠落在烧红的烙铁上,在她的面颊上一下子就干了。
“不,不是他,不是他!”
“你敢肯定不是他?”那狡猾的乡下人嗅出了一点真相,追问道。
她急忙回答:
“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向你发誓……”
她想要找出个什么来发誓,可又不敢提那些神圣的东西。幸好他打断她的话:
“可是他老跟着你到那些犄角旮旯去,而且每次吃饭的时候,他都拿眼睛盯着你,就像要把你吞下去似的。你是不是答应他了,嗯?说呀。”
这一次,她正视着主人的脸,说:
“不,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我可以指着仁慈的天主向您发誓,就是他今天来求我,我也不会要他。”
她的态度是那么诚恳,不免让农庄主人犹豫起来。他自言自语似地说:
“那么,怎么回事呢?你也并没有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呀,否则大家也会知道的。既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女雇工是不可能拒绝主人求婚的。看来里面一定有什么事儿。”
她不再回答,她已经痛苦得透不过气来。
他又问:“你真的不愿意吗?”
她叹了口气,说:“我不能呀,老板。”他转身就走。
她以为已经摆脱了这桩麻烦事,这个白天余下的时间她过得还算平静。不过,她感到腰酸腿痛,身心交瘁,就好像她代替那匹老白马,从清早起就被套在打谷机上转了一天似的。
她尽可能早地睡下,而且立刻就睡着了。
半夜里,有两只手摸她的床,把她弄醒了。她吓了一跳,但是立刻听出了农庄主人的声音在对她说:“别怕,萝丝,是我,来找你谈谈。”她起初只感到惊讶,后来他想往她被窝里钻,她这才明白他要干什么,立刻剧烈地颤栗起来,因为她感到自己在黑暗里孤立无援,刚从梦中惊醒,还睡意朦胧,而且一丝不挂,而想得到她的那个男人就在身边。她不情愿,这是肯定的;但是她只是有气无力地抵抗着,因为一方面她自己还得跟自己的本能作斗争,而在天性纯朴的人身上,本能偏偏又特别强烈;另一方面她又得不到自己意志力的保护,因为性格迟钝软弱的人偏偏又优柔寡断。她的脸时而转向墙壁,时而转向外面,躲避着农庄主人硬要嘴对嘴向她表示的爱意。她挣扎得筋疲力尽,身体只能在被窝里微微地扭动了。他呢,在性欲驱使下,却变得非常粗野。他突然一把掀开她的被窝。这时她明白自己再也无法抗拒了。她像鸵鸟那样用两手蒙住脸,停止了自卫。
农庄主人这一夜就待在她身边。他第二天晚上又来了,以后每天晚上都来。
他们一块儿生活了。
一天早上,他对她说:“我已经让教堂公布结婚预告。我们下个月就结婚。”
她没有回答。她能说什么呢?她也没有抗拒。现在还能做什么呢?
她嫁给了他。她感到自己掉进一个够不到边的深坑里,永远也爬不出来了;各种各样的不幸像巨大的岩石悬在她的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她的丈夫,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偷了他的什么,总有一天他会发现的。她还想到自己的孩子,她的所有不幸都来自这个孩子,而她在这人世上的全部幸福也都来自这个孩子。
她每年去看他两次。每次回来都变得更加忧郁。
然而她渐渐习惯以后,她的顾虑消失了,她的心也平静下来了;她的生活过得比较有信心了,虽然她心头还隐隐约约浮动着一丝恐惧的余波。
几年过去了;孩子已经六岁。她现在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的了,没想到农庄主人的心情却突然变得郁闷起来。
两三年来,他好像一直有什么心事,愁眉不展,一块心病在日渐加重。吃完晚饭他总在饭桌边呆坐很久,手捧着脑袋,长吁短叹,似乎有一件烦恼的事在折磨着他。他说话变得比以前急躁,有时甚至很粗暴。他好像对妻子有某种不便明说的看法,因为他对她说话时会突然发狠,甚至动不动就发火。
有一天,一个女邻居的孩子来买鸡蛋,她正忙着,对这个孩子有点儿不耐烦,她丈夫突然冲过来,恶声恶气地对她说:
“他要是你的孩子,你就不会这样对待他了。”
她惊诧了好一会儿,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后来她回到屋里,以往的种种忧虑又都被唤醒了。
吃晚饭时,农庄主人不跟她说话,连看也不看她;他好像厌恶她,瞧不起她,好像终于知道了什么似的。
她不知所措,吃完晚饭不敢留下来单独跟他待在一起。她溜出去,径直朝教堂跑去。
夜晚降临了,狭窄的中殿里十分晦暗;但是在寂静中,她听见圣坛附近有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原来是圣器室管理人在点燃圣体龛前的那盏夜间照明的油灯。那一点抖动的灯光非常微弱,几乎淹没在拱顶下的黑暗中,但对萝丝来说却像是最后的一线希望。她眼睛望着那灯光,扑通跪了下来。
那盏小灯随着一阵拉链子的响声重新升到空中。紧接着在石板地上响起了木鞋均匀的踢踏声,继而是绳子拖地的窸窣声。小钟敲响晚祷的钟声,穿过越来越浓的暮霭,传向远方。那个圣器室管理人要出去的时候,她追上了他。
“本堂神父先生在家吗?”她问。
他回答:
“我想在吧,他总是在晚祷敲响的时候吃晚饭的。”
于是她战战兢兢地推开本堂神父住宅的栅栏门。
教士正在吃饭,他立刻请她坐下。
“嗯,嗯,我知道,您今天到这儿来要谈的事,您丈夫已经跟我谈起过您。”
可怜的女人简直要昏过去了。神父接着又说:
“您想要什么,我的孩子?”
他一勺一勺快速地喝着汤,一滴又一滴汤水洒在他腹部圆鼓鼓、脏兮兮的道袍上。
萝丝不敢再说什么,也不敢提出什么要求或者请求了。她站起来要走;神父对她说:
“加把劲……”
她便走了出去。
她回到农场,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农庄主人在等她;她不在的时候,干活的人都已经走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他前面,泪如雨下,呜咽不止。
“你为什么生我的气?”
他连呲带骂地大声嚷道:
“因为我没有孩子,他妈的!一个人娶老婆,可不是为了两个人到死还这样孤孤单单的。就是因为这个。一头母牛不下小崽,就一钱不值。一个女人不生孩子,也一钱不值。”
她哭着,结结巴巴地反复说:
“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
他的态度稍微缓和了点儿,接着说:
“我没有说是你的错,但这总是让人不开心的事。”
从这天起她只有一个念头:生一个孩子,再生一个孩子,并且向所有的人吐露自己的愿望。
有个邻家女子教她一个法子:每天晚上让她丈夫喝一杯水,水里加点儿炉灰。农庄主人欣然同意。但是这个法子并没有见效。
他们想:“也许会有什么秘方吧。”于是他们四处打听。有人告诉他们十法里以外住着一个牧羊人,于是瓦兰老板有一天套上他的轻便双轮马车,动身去向那个人求教。牧羊人交给他一个面包,面包表面画上一些记号,面包里面掺进了药草。他们应该在夜间行房事前后各吃一块。
可是面包吃光了也没有获得成果。
一位小学教师向他们透露了一些奥秘,一些农村人不知道而据他说是万无一失的做爱技巧。他们还是失败了。
本堂神父建议他们到费康去朝拜“宝血”。萝丝跟着一大群人匍匐在修道院里,把她的心愿和那些农民心里发出的粗俗的愿望混杂在一起。她恳求大家都在祈求的“那一位”保佑她再怀一次孕。结果还是徒劳无益。于是她想这肯定是对她前一次犯罪的惩罚,心里痛苦极了。
她愁得人都消瘦了;她丈夫也衰老了,正像人们说的,“忧心如焚”,随着希望的落空,他一天比一天憔悴。
终于,战争在他们中间爆发了。他骂她,打她。白天跟她吵闹;晚上在床上,他恨得直咬牙,牢骚满腹,骂得她狗血喷头。
一天晚上,他再也想不出用什么新花样来折磨她,于是强迫她从床上起来,到门外淋着雨等天亮;她不服从,他就掐着她的脖子,挥拳打她的脸;她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他更是火冒三丈,跳起来用膝盖压着她的肚子,咬牙切齿,怒发冲冠,不住手地毒打她。她在绝望中奋起反抗,使劲一搡,把他撞到墙上。她坐起来,然后用嘶哑的、变了调的声音嚷道:
“我生过孩子,我生过一个!我跟雅克生的;你认识那个雅克。他答应娶我,可后来他跑了。”
他大吃一惊,在那里愣了,激动得比她还厉害。他嘟哝着追问: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她呜咽起来,眼泪哗哗直流,结结巴巴地说:
“就因为这个,我当初不愿意嫁给你,就因为这个。我那时不能告诉你,你会让我和孩子都没有饭吃的。你没有孩子,你不懂,你不懂!”
他的惊讶有增无减,下意识地重复着:
“你有一个孩子?你有一个孩子?”
她一边抽噎,一边说:
“是你强迫我的。你也许知道,我根本不愿意嫁给你。”
于是他从床上起来,点亮蜡烛,手抄在背后,在屋里踱来踱去。她瘫倒在床上,哭个不停。突然,他走到她面前停住,说:“这么说是我的错了,既然我没让你生出孩子!”她没有回答。
他又开始走来走去。然后又停住,问:“你那个孩子几岁了?”
她喃喃地说:
“快满六岁了。”
他又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叹着气说:
“我能告诉你吗?”
他依然站在那里不动。
“喂,你起来。”他说。
她费劲地爬起来;等她靠着墙站稳了,他突然笑了起来,像在那些高兴的日子里一样放声大笑。见她还在惶恐不安,他便补充说:
“好,咱们去把这个孩子接回来,既然咱们俩不能生。”
她还是那样惊慌,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力气,肯定会逃走的。但是农场主人却搓着两手,低声说:
“我本来就想领养一个,现在找到啦,找到啦。我已经求本堂神父给我找一个孤儿。”
说罢,他仍然笑得合不上嘴,亲吻着眼泪汪汪发着愣的妻子,就像怕她听不见似的,大声说:
“喂,孩子他妈,去看看还有没有汤;我能吃它一锅子。”
她穿上裙子。他们下了楼;当她跪着把锅下面的火重新燃旺的时候,他乐不可支,继续迈着大步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并且一迭连声地说:
“嘿!真的,这真叫我高兴;不是说说而已,我是真高兴,我实在是太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