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临时,他碰到了一位许久未见面的老同学,他们一起在小饭馆喝了点酒。
老同学也退休了,现在反比上班时来劲,做了街头气功辅导站的站长,有越活越年轻的架势。他只是苦笑着摇头。酒到半酣,他少了顾忌,第一次,他向别人谈到半年前经历的那桩怪事。这还兴许是时间已过了很久的缘故吧。
类似的故事我也听说过。北京传得很凶。会讲这种故事是一种时髦。你是从哪个单位听来的?听你的版本有点像Z部的。老同学说。
Z部?是呀,Z部。W部和Y委也有。但据说大学中传得最凶。那我怎么都不知道呢?你这个人,从来稀里糊涂。我负责地讲,那事是真的。这地底下存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利用我们来达到他们的生活目标,这就跟我们这儿的很多事情一模一样。这事呀,你以后少对别人提。你不知道吧,公安部在查传谣的哩。境外敌对势力正利用种种手段企图制造不安定。这绝对不是谣言。老王,说点正经事吧。老同学的神情已有些不自然。快抱孙子了吧?唉,这事,他们说不要孩子呢。孩子是一定要要的。都不要孩子,这世界将来成什么话。你和嫂子一定得说说他们。这是他们年轻人的事,我们说多了反而不好。对方死劲摇头。叹气。
你还住老地方?老同学又问。
可不。退休前,也没给你换一间房啊。反正,我们够住了。说句不该说的话,老王,你这一辈子,其实挺亏的。那么多不公,你为什么不争?这还用你提醒呀。他很懊丧,没有顺着地铁的话题走下去,去谈到实质。但这个实质是什么,甚至存不存在,经老同学一搅,他也不清楚了。
夜深人静时。他很感动,又一次想哭。那身份证揣在衬衣口袋中,贴在胸口上,暖暖的,竟像一个活的身体。
他知道它要活过来,就像聊斋中千年修行的狐狸精。
八果真,一天,他忽然在马路的人流中看见那年轻人。他吓了一跳,然后紧跟而上。
我见过你。他拦住他,努力以平静的口吻说。
您看错人了。没错。你掉了一样东西。递过身份证。
噢,谢谢。面无表情的年轻人接过身份证,转身便走。
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拔腿追去。
年轻人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说不出在哪里,他走路的姿势有点不同于正常人。他看着便赶不上了。
那人消失在人海中。
他为轻易交出与另一世界沟通的信物而懊丧后悔。他寻找他。他又去了那个胡同,但仍然只有那个女人在。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上前对她说自己是吴先生的一位故交。
女人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说,他父亲在文革中就死了。
他是你父亲?对。他失了身份证,再没有向她作论述的凭据。他只好说:那么,以前他是上夜班吗?他常坐地铁吗?那倒不是。但他是修地铁的。你问这干嘛?女人忽然警惕地看着他。
他应付了几句,感到空气中莫名的危险开始集聚。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怎么会有身份证?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年轻?他怎么会在地铁中看《读书》?他已失去了追问事情原委的勇气和信心。而实际上他已明白发生的一切比他料想的更为复杂。他很快就告辞了。
快出胡同时,他往回看了一眼,一双眼睛正在墙角盯着他,见他回头,便隐去了。感觉上,不是女人,而是女人的孩子。
他想起了地下的那些矮人。
但他仍去地铁站口等他。过路的人奇怪地打量他,因他又不太像乞丐。而那年轻人女人的父亲始终没有再露面。
而被盯梢的感觉这段时间里是越来越明显了。
月亮又圆了。
这天早上,办公室的小张去乘早班地铁上班,他发现地铁门锁着。门口有一群人在议论。
昨晚末班地铁撞车了。他只好去乘公共汽车。公共汽车跟地铁一样挤!他出了一身透汗,自嘲道:都快挤成了相片。
好不容易,他赶到了单位。他推开门,看见先他而到的同事正在呆呆地看着屋角立着的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玻璃瓶子,里面的内容把小张吓了一跳。
那个半年前退休的同事老王,就蜷曲着泡在瓶子里面。那个瓶子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瓶口很小,真奇怪老王的身体竟能被塞进去。但小张的感觉是他自己把自己装进去的。但瓶子是怎么运来的呢?泡着老王的液体极其饱满圆润,似乎富有无穷生命的张力。老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像一个胎儿,在子宫中安睡。那正是他远古的形态。
参加老王遗体告别仪式的人不多。火化结束时发生了一桩怪事:炉堂里没有找到他的骨灰。
老王是个好人。他一定整个儿地到天堂去了。他生前所在单位的领导安慰死者家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