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到了熟识的人们,他很想一吐为快。但却不知怎么提才好。先到办公室再说吧。但到了办公室,看见有力的阳光正把房间的每个角落充满,那种述说的意思却更加下去了。
处长说:你不是上夜班么?怎么白天也来了?没事,来看看。到底是老同志,工作责任心就是强。刚分来的那几个大学生,上白班还早退呢。他无言。
那你就把这份表格处理一下吧。本来该小张弄,但这人稀里胡涂,我不太放心。既然你来了,还是麻烦你吧。这是应该的。他看看处长,处长也是年轻人。他想,如果我不来,难道事不干了么?单位里不少快退休的老同志,一夜间忽然都拚命讨好起年轻人来。他也不能免俗。
办公室里,年轻人为主,吵吵嚷嚷,男男女女讲着黄色笑话。
有人用怪异的眼神看他一眼。
他能向他们讲这件事么?按照情理,应该讲出来。可是,世界并不总是按情理运作的。他们也许会感兴趣,但是不可能严肃起来。他早能料到。甚至,他们可能都不会笑话他一下。
而他却猛然想到了那些因为一句话而断送了一条命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至少,表面上这与昨晚的事并不相干。
他清楚地记得,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他的许多朋友,就是因为一句话泄露了天机,死于非命。
那些人,如果活着,又会怎样呢?
毫无疑问,他目睹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属于他。而且,不是一般的秘密,更要紧的,它又是不符合情理之事。
想到这里,他开始专心地起草文件了。
起草完文件,他翻开报纸。
当天的报纸没有什么特别。
版面上是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工农业生产取得巨大成绩,科学家研制成转基因抗病毒稻种,民警勇斗歹徒壮烈牺牲。当然,不会有昨晚那事的新闻。
老婆打来电话,问昨晚为什么没有回家。
他愣了一下,回答是加夜班。
老婆挂电话时,他感到了她的狐疑。但仅仅是狐疑,这使他甚至有一点失望。她要追问一下,也许他会感到有趣得多。
他开始等待晚报。晚报赶得上趟。更主要的,晚报是爱登那样的新闻的。
然而,晚报连一句地铁也没提。
他明白他是惟一的目击者。但是,一辆地铁驶走了一夜没有回站,城市难道对此毫无知觉么?
一天过得很快。时间在向傍晚靠近。他于心不安。他一向是个认真的人。这事与他有关,也与整个城市有关呢。
一车的人都被劫走了。想一想,那些蒙面人就生活在地下十米!
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打了电话给地铁公司。那边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找谁?一上来便不耐烦。
我想问一问,昨晚我坐地铁他琢磨着,怎么说,才说得清楚,又不致使不知情的人觉得是天方夜谭。但他估计地铁公司里一定都传开了。至少,司机失踪了。
地铁不好好的吗?嫌太挤?有意见找报社提去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昨晚地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什么意思?你盼望地铁出事?没门。那末班地铁呢?末班地铁?它是准点回站的吗?瞧你这人怎么说话。告诉你,没有地铁误点。没有职员和乘客失踪吧?你这人有毛病吧?你哪个单位?他慌慌张张把电话挂了。
他坐着,全身发冷,陷入百思不解。往报社和派出所打电话的念头一点也没有了。
一种可能,昨晚的经历是一场梦。另一种可能是地铁公司在掩饰秘密。
做梦的可能性不太大。那么,那事与地铁公司有关了。
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奥斯威辛集中营。那搬运人体的一幕,与电影中纳粹营造的气氛何其相似。
地铁公司是一个盖世太保组织么?
那些人,成天生活在阴冷的地下。很难说他们的心态和生理不发生变异。他们结成的集团,与成天在高楼里办公的人群,大概不一样吧。
在地铁隧道里,时间和空间都是停滞和扭曲的。
地铁还使他忽然回忆起早已淡忘的一个情节。
他想到了六十年代的防空演习。
战争有瞬间便会爆发的前兆。这个城市会毁于一颗原子弹。但是他并不恐惧,反倒陷于兴奋。大家都像筹备盛大节日一样谈论战争。人人都有事可做了。许多人会死,但许多人也会活下来,仍然会把来犯者淹死在人的海洋中。
跟今天不一样,那时家中没有什么财产可以留恋。惟一不放心的,是女儿尚小。
但战争,正是她们这一代人应该去经历的。
战争最终没有发生。但是演习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防空警报鸣响时,大家都很有秩序地出了门,到防空洞前集合。
然后,那道铁门打开了正如地铁站口。人们鱼贯而入。
革委会的几个头头举着火把和手电。后面跟着上百个幢幢怪影。连家属们都噤声了。小孩子紧紧牵着大人们的手。只是偶尔,打头的人短促地说:小心,石头。注意,往左。他听人说过,沿着这个防空洞走下去,可以到达远方一座山下。那里有另一个出口。那座山,在他的印象中,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那时,有通知说一个反革命罪犯潜逃来到了本市,并且可能就躲在某一个防空洞里面。民兵组织了几次搜索,都没有发现。
倒是小孩子们跃跃欲试要去找逃犯,大人们吓慌了,都牢牢看住他们。
那时,在梦中,他常一个人面对那漆黑的洞口,像对着一面镜子反观自己,又像在站岗,防止小孩子们没有大人带领就跑了进去。
那隧洞,一旦完工,便不再像是出自施工者之手的作品了。
地铁也是这样。
钟声响了。下午五点。年轻人都有说有笑提早走了。冬天,办公室很快就黑了下来。虽然有暖气,但他的感觉却像冰窟。他没有开灯,撑着腮,肘着桌面,缩小的身影渐渐沉没在阴影中,像一具准备制成标本的胎儿。
这样呆到六点钟,想起该吃饭了,便泡了一包方便面。又捱了一会,七点钟,夜班开始了。他才逐渐亢奋起来。
他的工作便是填一堆表格。表格有固定的格式和用语。表格很多很厚,很快便把他的身体和情绪淹没。
每一个用语和数字后面,都可能有无数双眼睛和心灵在盯着。每一个错误都可能酿成灾难。这种灾难也许在物质世界中并不实际存在,但却能在思维空间中生成和长大,哪怕是以一种纯想像的方式。
表格构成了另一个世界。他曾经为习惯它的规律而吃过那么多苦头。直到十年前,他才真正成为一名填表格的行家里手。而这本身意味着他与这个世界的合同关系已临近了终结。
今晚,当他填完时,心里第一次觉得少了点什么。
地铁,多少年来,每到这时便是他心灵的慰藉。它把他从程序中解救出来,赋予他一个特殊的空间:不类似家,又不类似办公室。曾经,他已习惯地铁上的无所用心,漠然置之。而地铁正像一个真正的男人,有着那么一段连续却又不连贯的、在黑暗深处猛烈撞击和运行的思维。
这是骑自行车和乘小汽车的人感受不到的。
那座他在办公室中需要处理的抽象城市,便在他的头上飞掠而过,无形无影,各种数字和代码,都成为一张平面,地铁完全可以忽略高楼和平房的存在。
他最初是上白班的,后来主动要求上了夜班。夜班更紧张,但大家都埋头干活,话都很少说。这比较符合他的性格。他从中体会到惬意。
而且,这样一来,一劳永逸地错开了每天下班后至睡觉前那些没完没了的家务和老婆的唠叨,以最正当的名义。
领导把下班的时间排得很好,刚好能使值班者赶上末班地铁。披着星光离开,似乎能听见地球在轨道上挣扎着前行的嗄嗄声,他获得了报偿。
但今晚,他是不敢坐末班地铁的了。
不过,他得回家。他已有两天一夜没有回家。这已很不正常。虽然发生了那种事情,但是家还是得回的。
他推了自行车,向外走去。
经过那个地铁站口时,他有些控制不住车把。他只好下车来推着走。他看见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勾肩搭背往车站里走。他的心扯动了一下。他忍不住向他们叫道:喂,别进去!那对人儿扭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脸红了。女的低低说了声:神经病。别理他。便挽着男的继续往地铁站中走下去。
他们的背影,在他眼中定格了,像人体展览的器官,然后出土古尸一样一块块斑斓起来。他一刹那回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和新婚。这种事情,他已有很多年懒得去想它了。
霓虹灯广告的火焰扑过来。这回他真的用手臂格挡了一下。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灼热,这使他联想到核辐射。六十年代,有关核攻击的民防知识被普遍地介绍,他心中充满了对冲击波和光辐射的认识。但那个年代早已褪色。在最近几年里,大街上的警笛,只是驱逐市民疏散开,以让要人的车队通过。
广告上的可口可乐图案犹如漫画。城市正在膨胀,一扇扇窗户和一盏盏路灯正在快速地红移。他一惊,赶忙骑上自行车,飞快地逃走。
他已有很多年没有骑自行车上下班。女儿和女婿正在积极筹划购买家庭轿车。这种事他们没有跟老俩口商量。他也从不指望能享到他们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