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已经失势的魏夫人,因为在花园中与王后狭路相逢,被王后迁怒杖毙了一个宫女,她自己也一惊而病,不想却反而引起了秦王的怜惜,虽然处罚未变,但身边原来被拘走的奴婢,却又补了许多回来,好照顾她的生活。
王后芈姝为此,又砸了一堆玉器。
魏夫人看着跪在眼前的几个旧婢,潸然泪下。几个心腹的大宫女,自然是不能出来了,如今只余一个采薇,还算原来的心腹。另一个侍女采苹,却是她的族妹小魏氏即原来的魏少使的贴身侍女。
当日事情发生之后,小魏氏将所有与魏夫人有关的罪名都自己认了下来,并服毒自尽。这也是为了魏人最大的利益。若是魏夫人活着,她毕竟是后宫位阶最高的夫人,她还有一个公子华,更重要的是,她的头脑手段,远胜过小魏氏。魏夫人必须保住,小魏氏只能牺牲。小魏氏毕竟只是魏国宗女,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还在魏国,她一死,才能够保全家人的富贵平安。
魏夫人现在,成了魏人在秦国后宫最后的赌注。她握紧了拳头,这一仗她输得莫名其妙,但是公孙衍返魏,却是她们赢得的最大一笔。只要有她在,魏人在秦国的控制力,就不会消失。
采苹的名字,取自《召南》,“于以采苹,南涧之滨”;采蘩的名字,亦取自《召南》,“于以采蘩,于沼于沚”;采薇的名字,则来自《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些侍婢的名字,都是她起的。不但如此,卫氏身边的采蓝、采绿,虢氏身边的采艾,樊氏身边的采葛,乃至早年魏王后身边的采萧、采菲,这些名字,都是她从《诗》里挑选出来,一一起的。
这些名字,代表着她对姬姓后妃所有人的控制力,然而,这种控制力正在失去。
听着采苹哭诉小魏氏之死的经过,魏夫人也不禁落泪:“好孩子,我不会负了你家主人的,我也不会负了任何忠于我的人,我自会让父王好好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说到这时,话锋一转,问道:“你是要留在我身边,还是回魏国去?”
采苹抹了把泪,磕头道:“奴婢愿意侍候夫人。”
魏夫人点点头,转向采薇道:“你们总算出来了,可惜采蘩、井监,还有其他人都没办法再出来了。”
采薇磕头:“奴婢真是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夫人了。”
魏夫人道:“能把你们两个捞出来,也不枉我苦肉计一场。因我而受累的人,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给他们的家眷多赏些钱吧。唉,死者已矣,生者却要活得更好。采薇,如今有一件紧急的事,要你立刻去做。”
采薇道:“请夫人吩咐。”
魏夫人取来一只匣子,推到她面前打开道:“这颗夜明珠,你去送给张仪。”
采薇惶然:“夫人您这是……”
魏夫人道:“你送给张仪,他自会明白,然后你把他的回信给我。”
采薇吓了一跳:“夫人,我们才从内府脱身,若是再出什么差池,岂不是陷入更加不堪之境?”
魏夫人苦笑:“难道我们还能更差吗?你们就甘心这样当个活死人?若是用力一搏,倒有一线生机。若是坐着等死,那才会越来越不堪呢。”
采薇动心,却无奈地道:“夫人,如今我们都没有出宫令符,只怕带着礼物也出不了宫啊。”
魏夫人轻叹一声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一定要出宫令符,可以借着其他理由……”
采苹见采薇犹豫,忽然道:“奴婢有办法。”
魏夫人惊诧地问:“采苹,你有何办法?”
采苹磕头道:“奴婢可以借为魏少使送葬的时候出宫,帮夫人办事。”
魏夫人道:“好,采苹,你若做成此事,我永记你的功劳。”
次日,魏夫人请旨令采苹安葬魏少使,宫中允了。于是,采苹出宫,魏夫人坐在房中,默默地等着。
三日后,采苹回,却是容颜惨淡,跪在魏夫人面前请罪道:“奴婢愚笨,未能成事,请夫人治罪。”
魏夫人心中一沉,强自镇定,慢慢地问道:“你东西没有送出去?”
采苹怒道:“那张仪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后,只说了一句‘此事也难,也不难’,就管自己批阅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结果他翻脸不认人,就把奴婢赶出门来……”
魏夫人一惊:“这不可能,张仪若是不能办事,他就不会收你的夜明珠。”
采苹急了:“可他明明什么也没说。”
魏夫人抚头,沉下了心,细细一想,张仪收了夜明珠,则必然不会白收,当下问采苹:“你且把从进门到出门,他说的每个字都重复给我听。”
采苹凝神思索着经过,道:“奴婢见了张仪,依夫人之言,呈上夜明珠,只说‘我家主人请张子给一句回话’。”
魏夫人问:“然后呢?”
然后,她听到张仪轻叹一声,依依不舍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难,也不难!”她又磕头道:“还请张子相助。”张仪却说:“再难的事也没有不能破解的,难破解的是心。”她不解:“心?什么是心?”她听不明白,只不解地看着张仪,张仪却只管自己批阅竹简。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张子,张子!”不料张仪停下笔,不耐烦地反问:“你怎么还没走啊?”她惊骇了:“可张子您还没给奴婢回复呢!”却见张仪不耐烦地挥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讨厌看到蠢人杵在我这里当柱子。”然后,她就被张仪赶走了。
这便是全部的经过。
魏夫人听了半天,将所有的话反复回想,又让采苹复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领,于是再问:“他就没有其他的话了?”
采苹皱起眉头苦思,终于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后不给回话,就低头改公文了,一边改一边念叨着大王命他出征魏国,然后一抬头,说:‘咦,你怎么还没走啊?’然后就发脾气说:‘出去出去,我最讨厌看到蠢人杵在我这里当柱子。’然后奴婢就被赶出来了。”
魏夫人猛然领悟到了什么,再仔细:“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国,他就说这一句吗?”
采苹努力回想:“嗯,还有,说需要派一位公子做监军,人选未定。”
魏夫人眉毛一挑道:“这一句之前呢?”
采苹道:“‘再难的事也没有不能破解的,难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难,也不难’。”却见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苹只得小心翼翼地唤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过神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勉强应了一声:“采苹,你做得很好,我要谢谢你。你们下去,我要一个人静一下心。”
等到侍女们退出以后,魏夫人脸上的微笑顿时收了,忽然将几案上的东西尽数推下,伏地痛哭起来。
张仪,好个张仪,你够聪明,也够狠啊!你给我指出了一条最不可能的路,却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终,魏夫人站了起来,道:“来人,服侍笔墨。”
采薇进来,吓了一跳:“夫人,您这是……”
魏夫人脸色有一种绝望后的麻木:“服侍笔墨,我要给大王上书。”
采薇吃了一惊:“给大王上书?夫人,大王连您的血书都不看,这上书……”
魏夫人惨然一笑:“这书简他会看的。大王即将伐魏,由张仪率兵,还需要一位公子为监军。我这封书简,是请大王以公子华为监军,与张仪共同伐魏。”
采薇吃惊得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您您您要让公子华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
采薇急了:“夫人,这可是……”
魏夫人冷笑:“这是我拿一把刀,一片片把自己的心给割下来……可我只能这么做,这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若我不这么做,无以消解大王的愤怒和猜忌,我和子华,在秦国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让我的儿子去征伐我的母国,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场,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诚意。真正的血书,不是割破手指头写的,是凌迟着自己的心,将自己置之死地,断绝退路才能呈上去的。”她如泣如诉,话语字字断肠,神情却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夫人……”
这一封竹简上去,魏夫人终于得到了秦王驷的接见。
承明殿前殿,秦王驷端坐几案后,看着魏夫人走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竹简,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跄着上前,伏倒在秦王驷足边痛哭:“大王,您终于肯见妾身了……”
秦王驷扶起魏夫人,也有些动容:“难为你了。”
魏夫人偎在秦王驷的怀中,梦幻般地叹口气道:“妾身不是在做梦吧?妾身做了无数个梦,梦到大王这样抱着我,我以为这种情景,此生只能在梦中得见了。想当日,我初入宫中,胆小畏事,是大王疼我爱我,对我说,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丢掉了的自己,去欢乐去相信去爱。那段时间,是妾身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秦王驷面无表情地将魏夫人放开,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驷的衣袖道:
“大王……”
秦王驷将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视她道:“你也记得过去,你也记得寡人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对寡人说,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己,心中痛苦。是寡人怜惜你,给你格外宠爱,册封你为夫人,让你生下儿子,让你代掌后宫……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吗?你过好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吗?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你还记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华的母亲吗?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魏国,只想做魏国的人。既然你这么爱魏国,寡人还不如把你送回魏国去。”
魏夫人大惊,拉着秦王驷的手,顿时哭得肝肠寸断,表白道:“妾身自嫁给大王,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无可奈何,她们从魏国一直跟着我,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原来阿姊在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无端去告密,去杀了她们吗?没有她们相扶,我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妇人,我不懂军国大事,我只是糊里糊涂,不晓得自己掉进了什么样的陷阱里头。我们这些媵女,身不由己,并不曾可以自己做主啊。大王,您要信我,我求您信我……我又不懂这些,他们说什么我都不敢反对,我就是怕了……”
秦王驷冷笑一声,问:“怕什么?”
魏夫人举帕轻拭泪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欢我了,不喜欢子华了,所以只要拿着这两点,我就慌了手脚,什么话也都信了,什么建议也都听了,因此才做下种种错事。可我真的没有背弃大王的心,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女人的痴念头,一个做母亲的痴念头罢了!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负,生怕子华受人作践,这才……”
秦王驷闭目,长吁了一口气,看着魏夫人道:“人没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给你尊荣,可心卑贱,寡人亦是无可奈何。魏氏,你说你怕受欺负,寡人封你为夫人,甚至分掌宫务。你说你怕子华身份不如人,可当先王后想抱养子华的时候,你为何又装病装傻,不肯答应?”
魏夫人额头出汗,哭得越发大声:“妾身,妾身只是舍不得,子华毕竟是妾身身上的一块肉啊,妾身不想失去他……”
秦王驷道:“因为子华若被先王后收养,自然算嫡子,能被立为太子,可你却失去恃为倚仗的儿子了。先王后当时病重,你以为王后死了,寡人为了立子华为太子,就要将你扶正,是也不是?你到底要多有信心,才会认为寡人会把扶妾为正、立庶为嫡的事为你一起办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掴!魏夫人脸色惨白,羞辱之至,无声饮泣。
秦王驷冷酷地道:“子华曾经唯一的机会,被你自己一手算计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会新娶王后,偏你这般有信心,认定自己能当王后?还派人给新王后下毒,还把铜符节给出去?子荡出生,你就晕了脑子,忘记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记子华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国、私通魏国。你以为秦国势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凭借魏国的强势夺嫡?真到那时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赐死你们母子,再向魏国求娶一位公主来?你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还有谁能保全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这最后一句,是最严厉的斥责了。
魏夫人浑身颤抖,只觉得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驷这一番话完全扯去。
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都逃不过面前这个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辩、再多的粉饰,不但不能够为自己挽回什么,反而将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也白白浪费了。
她浑身颤抖,终于知道秦王驷这次见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书不见他动容,只有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挖出来,他才会接受,这一次,他要的是坦诚,要自己对他完全坦诚,从头到尾,将自己入宫以来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计,统统都说出来。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对他敞开,这才是她最后的机会。
可是她呢,她从一进来就错了,全错了。
魏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秦王驷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宫以来,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在魏宫,在她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用谎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这是她在深宫中学到的生存之道,这一种生存之道,被她烙于心上,刻在骨子里,已经无法更换。
她的心,被一层层地包裹着,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诚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短处都说出来,都坦露开来,任由别人裁决,她做不到不要说面对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连对着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内心……
她浑身颤抖,跪在地下,双臂将自己抱得紧紧的,仍然忍不住寒战。她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点无辜的表情脆弱的眼神、迷离的眼神、无措的眼神,这样的神情帮助她从小到大,闯过了多少难关。一刹那间,所有的灵巧百变在秦王驷言语的鞭挞下变得支离破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一种本能的表情从三岁时,她就会使用这个表情了。她宁可用这样的表情,也无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他看。
她颤声道:“大王,妾身、妾身错了……”
秦王驷看着她的神情,闭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与失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给了你足够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却保住了你的脸面。寡人一直等着你什么时候能醒悟,可你却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宫门,上血书,跑到王后跟前挑事受气,装病……你不曾诚心悔过,寡人又何必见你?可你就是一头撞到南墙上,也不晓得回头。”
魏夫人听得秦王驷叫出了她的小名,心头一痛,如巨石撞击,只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名,在两人最初的情浓欢爱时,他叫过,后来,后来,他从什么时候不叫了的?是她生了儿子以后,是她掌了宫务以后,还是她在宫中用手段算计了一个个妃嫔之后?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着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负聪明,却原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琰哽咽:“妾身错了,妾身原来、原来一直在自作聪明。大王给了妾身无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错过机会……”
秦王驷长叹一声:“若不是寡人纵放,你焉能有机会去问张仪?此番上书,张仪指点你,可也算你自己有点灵性,终于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惨然:“妾身从此以后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秦王驷,神情楚楚可怜,叫人心动。
秦王驷却长叹一声:“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脸庞,两人的脸距离只有两寸,他直视她的双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间的事,不可说,一说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堕冰窟。秦王驷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与秦王驷如此之近,可听得声音自上面传下来的时候,竟是遥远异常,如在天边。
“寡人最后一次叫你阿琰,从今以后,你还是夫人,你还是公子华的母亲,可是寡人不会再临幸你。子华,也永远只是公子,不会有登上储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从此关门闭户,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着他站起来,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迈出殿门,脚步声自近而远。
从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一去不再回头。
她永远失去了他。
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绝望地叫了一声:“大王……”
宫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声回荡在大殿中。
公元前328年,张仪与公子华伐魏,一举拿下蒲阳。在武力逼迫和张仪的利诱游说下,魏国被迫割上郡十五县与河西重镇少梁给秦国,作为与秦国联盟的礼物。自此,黄河以西尽归秦国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宠之后,第一次盛装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着战胜荣归的儿子。
身着戎装的少年公子华英气勃勃地走进来,向魏琰跪下:“母亲,儿回来了。”
魏琰抱住嬴华,泣不成声道:“我的子华,你终于回来了。”
嬴华抬头看着魏琰,一字字道:“母亲,儿子回来了,从此后儿子再不用母亲苦心周旋,该由儿子来保护母亲了。”
魏琰惨然一笑:“子华,母亲已经失去了国,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着已经长大的儿子,魏琰那颗本来已经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动。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他们生来就是活在丛林中,搏斗已经成了本能,不斗,就犹如行尸走肉,生而无欢。
她轻抚着公子华的额头:“我的子华,是最好的,当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驷负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遥望云天。
缪监静静地跟在他后面。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子华去见魏氏了?”
缪监应声:“是。”
秦王驷喃喃地道:“魏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善窥人心思,又能下决断……”
缪监道:“这次公子华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点。她这么做,想来心里是甚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公子华的战绩,是否可以给他的生母换来一线转机,一次召见?
秦王驷摇摇头道:“逝者如斯。寡人已经说过,与魏氏的关系,就只剩下子华了。”
缪监不敢再言。
秦王驷闭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儿是初几了?”
缪监道:“初五了。”
秦王驷道:“唔,再过得几日,就是……”就是那个人的祭日了吧,每到这个日子,自己就会觉得格外孤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去通知芈八子,备素衣素服,三日后随寡人出门。”
缪监心中大震,脸上却依旧毫无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芈月接到了缪监传来的消息,却是一怔。三日后,便是公子荡的周岁生日啊。王后芈姝正准备大大庆祝一番,可是秦王驷却要在这个时候出门。
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见谁,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谁?
他知不知道,公子荡的周岁在即?他是知道却不放在心上呢,还是他根本就没注意过,那天是他嫡子的周岁生日呢?
芈月看着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后随侍他出门。
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带了自己呢,还是会带上其他人?王后会怎么想呢?她对芈月的猜忌,已经到了某种不可忍的程度,这次的出行,只怕又会往这把已经燃烧的妒火上添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没有她质疑的余地。
这一日,她还是换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进来的时候,王后芈姝已经比她早一刻来了。
为了公子荡的周岁生日,椒房殿内早已经布置一新,喜气洋洋。玳瑁指挥着宫女们布置酒宴摆设,斥奴喝婢,唯恐有一丝错漏。
芈姝早就于前几日派人向秦王驷禀报公子荡周岁生日的事情,本以为秦王驷必然会来,谁料内小臣却来报说,前日宫中传旨,今日大王车驾齐备于宫门,看起来是要出巡。
她身为王后,掌内宫事,这等事,自然也是要禀与她知道的。
芈姝初听此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嫡子周岁,这是何等重大的时刻,自然要父母双亲在一起举宴庆祝。大王怎么可能会丝毫不顾及此,而要径直出行?她不相信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纵然要出行,也会在过了荡的周岁生日以后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个嫡子啊。
然而,车驾出行的事务,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于前行的仪仗也已经开始启动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来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驷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爱子的父亲,真的会不顾儿子周岁生日,离宫远行。
他换了一身素底银纹的出行衣服,此时正走出承明殿。
“大王”芈姝匆匆上前,挡住了秦王驷,“您要去哪儿?”
秦王驷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总是很不好的。从三天前起,他就没有再召幸过后宫妇人。今天晨起之后,他便换了素服,静坐于西殿,直至起行的时辰到了,缪监才进去请驾。
他走出殿外,抬头看着一片碧空,连一片云彩也没有,这样的天气,真适合驰马远奔啊。
一个艳妆的女子挡住了他,一脸的质问之色:你要去哪儿?
他的心情顿时很坏:“谁叫你穿成这样的?”
“我?我穿成这样怎么了?”她先是被斥责得愣住了,回过神来却是惊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儿的周岁,您怎么穿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们孩子的周岁,你在为谁服丧?她打听过,不是先王先后的祭日,也不是什么祖先的祭日,那么你到底为了谁,穿成这样?是你曾经心爱过的女人,还是你曾经失去过的孩子?不管是谁,都不应该冲撞了我们孩子的好日子。父母爱子,难道不应该多为他着想吗?
秦王驷慢慢地沉下了脸,道:“王后,你多事了。”说着,他不再说话,往前走去。
芈姝红了眼圈,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走过,步下台阶。她顿了顿足,还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问:“大王,您要去哪儿,您竟忘记今日是荡的周岁生日了吗?”
秦王驷微微皱起眉头,今天他实在不想多说一句,王后却不够识趣。他冷冷地问:“三朝、满月、百日、半年、周岁……一个小儿需要这么多没完没了的庆祝吗?”
芈姝怔住了,这句话,在她滚烫的心里,如一盆冰水浇下,她的手在颤抖。为什么她视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这么不值得珍惜?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芈姝顿足,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大王……您不能……”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给你生的儿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秦王驷走下台阶,看着另一个也同样穿着素服的女子早已经候在阶下,向着他行礼,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他们的衣服是相似的,显得她这一身红裳是如此这般格格不入。他们眉眼间的默契,不发一言,携手而去,显得她方才的纠缠如此难看,如此狼狈。
芈姝站在那儿,两行清泪流下。
她不知道,两人上了车以后,秦王驷就问芈月:“你怎么不说话,不怕王后误会你?”
芈月掀起帘子,回头看一看高高的冀阙。王后不会误会她,因为王后已经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得罪秦王,就像秦王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不出门一样。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过王后的媵女。
她放下帘子,盈盈一笑:“孰轻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着出门,难道还要浪费时间听两个女人啰啰唆唆地解释误会?王后横竖已经误会了,回头再解释好了。”
秦王驷目视前面,并不回顾,嘴角有一丝玩味的笑:“有时候一些事若不能当场解释,只怕以后就会是个麻烦。”
芈月一阵黯然,却倔强地道:“能解释的是误会,不能解释的是心障。”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聪明人行事当周全妥帖。”
芈月却抬头看他:“妾身自知不是个聪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这四个字,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看来,她一直记住了,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