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诗经·国风·周南·草虫》
天气转凉,芈姝从避暑的清凉殿搬到了以椒泥涂壁取暖的椒房殿中。此时她入宫多月,早已经适应了王后这个位置,不再像当年初入宫时那般茫然无措。且之前又挫败了魏夫人的一次阴谋,正是心满意足的时候。
这时候却忽然有人来报说,大王昨日去了蕙院看望季芈。玳瑁更是大惊失色地将芈月昨日意图勾引秦王,扑入秦王怀中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与芈姝说了。
“奴婢早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王后就是心地太善良,对那季芈太信任了。她的母亲是个惯会勾引人的贱人,她也好不到哪儿去。您这般信任于她,她却背着您勾引大王!”玳瑁说着,越发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眼前的主子却是一味地善良宽容,更觉得要铲除狐媚子的责任重大。
芈姝却知她性情,摇了摇头:“她身为媵女,便是要侍奉大王,何必私下勾引,不与我说?”想了想还是道:“你去叫她过来吧,若是当真有事,我也当问她。”
玳瑁一惊,忙阻止道:“王后,慎勿打草惊蛇。”当真要除去对方,怎么能够容她狡辩!
芈姝不以为然:“有什么可打草惊蛇的?傅姆,你太多疑了。”
玳瑁急得顿足:“王后待人太诚,须防着有人狼子野心才是!”她在楚宫是干惯了这些的,如今看着眼前的王后,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与无奈。
芈姝却扭过头去,倔强地道:“我知道傅姆的意思若是母亲在,必会严加提防。可是”可是,她在心里说,我不要做母亲那样的人,心太小,苦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更令得夫君疏远厌恶。
她虽然在感情上更亲近楚威后,但从所见所闻中,却实实在在地看出来,为什么父王与她的母亲不亲近,而更愿意亲近莒姬这样温婉顺从的女子实在并不只是男人喜新厌旧或者是什么狐狸精勾引,她母亲的多疑多忌、性子暴躁,莫说男人不喜欢,便是为她一心所宠爱的儿女们,有时候也会受不了啊。
她也是年少女子,正当青春年华,她有她的骄傲和自信。她就不信,凭着自己的努力,凭着自己的真心,不能打动一个男人!她要让她的夫君真心喜欢她、信任她,而不是让他厌恶她、防备她。
玳瑁看着芈姝的神情,心中暗暗叹息,却是无可奈何。她服侍楚威后多年,眼看着一个曾经骄傲自负的女子,在深宫之中,渐渐磨成了一副浑身长着尖刺的模样,却依旧不肯放下自己的骄傲。而今,她看着眼前的小公主,如她的母亲一样骄傲自负,但是,她还没有经历世事,内心仍然保留着柔软和温暖。
玳瑁暗自想,若是小公主下不了决定,她就替小公主去弄脏双手吧。横竖,自己的手,在楚宫之中,也早已经不干净了。
过了一会儿,芈月便应召来到了椒房殿,见礼之后便问:“阿姊寻我何事?”
芈姝试探着问她:“妹妹,天气渐凉,你看这椒房殿如何?”
芈月已知其意,笑答:“椒房殿以椒和泥,在秋冬的确更增温暖,大王关爱阿姊,实是令人羡慕。”
芈姝又问道:“妹妹若是羡慕,是否有与我共享之心?”
芈月听得此言,便知她已经得悉昨日之事,沉默片刻方道:“阿姊何出此言?”
芈姝眼睛紧紧盯着芈月,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脸上却笑道:“妹妹当日曾说,你进宫只是权宜之计,不会对大王有非分之想,求的只是过几年出宫去,是与不是?”
芈月点头:“自然。”
芈姝见她表情不动,心中也有些疑心,终于还是把话说出了口:“那怎么会有人来跟我说,看到妹妹扑在大王的怀中,十分亲热?”
芈月轻叹。芈姝这样的性子有什么话都藏不住,虽然完全意识不到对别人的无礼和羞辱,但说开了,倒是好事。只是昨日之事,却有些难讲,此事若完全承认,实是有些暧昧难说,纵然解释起来也是叫人难信,索性否认了事。便道:“昨日大王说发现了子歇的遗物,就还与我。我见物伤感,哭了一场,大王只是站在一边相劝了两句,怎么传到阿姊耳中,就变成这般谣言?”
她心内冷笑,有本事便叫那看见之人与她当面对质,她只消抵死了不认,便是叫了秦王来,难道秦王还能当着王后的面说曾与她有亲热行为不成?
芈姝本就将信将疑,如今见芈月澄清,顿时放下心来,只心中终究还是有些小醋意,便又问了一声:“当真?”
芈月镇定地道:“阿姊不信,可以去问大王。”
只是她虽然举止镇定,心中却不免暗忖,昨日自己确因悲伤而失态,但细想来,秦王的举动却有些可疑,难道他竟是有意……她暗中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
见她敢如此说,芈姝不禁又信了几分,却道:“那怎么会传成那样?”
芈月心中一动,见芈姝神情,倒不像是她派人监视自己,想起魏夫人曾经于她药中动手脚,亦知蕙院外头,也有魏夫人所派之人监视,索性来个一石二鸟,当下坐到芈姝身边道:“阿姊可知,众口铄金,天下之事在君子眼中自然是处处坦荡,若是在小人眼中则能想象出许多龌龊来。况且我那日得罪了魏夫人,后宫一直是魏夫人主持多年,那些跑来告诉阿姊的寺人宫女,焉知不是受了她的支使,来离间我们姊妹,分而治之?”
芈姝顿时就信了,大怒:“妹妹说得有道理,我险些中了别人的计谋!”心中却是越想越觉有理,便抓住了芈月的手,表白道:“妹妹放心,以后若有人再来跟我说这个,我必是不信的。”
芈月见她信了,心中忽生一计,道:“阿姊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不过,阿姊还可以试探一下……”想了想,附在芈姝耳边说了几句话。
芈姝挑起了眉头,看她一眼:“当真?”
芈月微笑:“阿姊不妨一试。”芈姝听了此言,不免心动,当下便点了点头。
两人计议已定,室外侍女便听得室内传出芈姝的骂声:“你给我滚,花言巧语,休想我相信你。”随着骂声,还传来一两声重物掷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见芈月狼狈退出,呜咽一声,掩面疾走。
众侍女惊愕地看着她匆匆而去。芈月强自镇定,看了几人一眼,更远远地看到庭院中几个内侍匆匆走避,露出一丝冷笑,走了出去。
秦宫虽不比楚宫奢华,毕竟亦曾是周人旧宫,回廊曲苑处处皆有。芈月走了一段路,便独自于苑中坐了片刻,又转回宫道,却见虢美人带着侍女采艾迎面而来。
芈月便避到一边,让虢美人先行。不料虢美人却并不前行,反而停了下来,走到她的面前,笑得甚是得意:“咦,这不是季芈吗?”
芈月心中诧异,当下亦是点头示意:“见过虢姬。”
虢美人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这番又与椒房殿初见不同,细看来果然年轻美貌,心中妒意升起,当下便冷笑:“自大王不再专宠椒房殿,王后心里是不是急坏了,当真把季芈派上了用场?看来再过不久,我可真的要称你一声妹妹了。”
芈月微笑:“看来虢姬果然消息灵通,连王后跟我说什么话都知道。”
虢美人矜持道:“好说,好说。”
芈月看着这个面容姣好脑中却是一包稻草的蠢人,心中暗叹,脸上却带着有意激怒她的冷笑:“虢姬可还记得初次朝拜王后的时候,我几位姊妹给虢姬的忠告?”
虢美人一时不解:“你说什么?”
芈月冷笑着提醒:“虢姬若是忘记了,我便再提醒您一声,休要把自己的性命交到没有信用也没有实力的人手中,免得累及自身。”
虢美人气冲上头,当下不假思索地扬起手,便要往芈月的脸上打去,却被芈月伸手接住。
旁边侍女见她鲁莽,也是吓了一跳,见芈月已经避过,方松了一口气。
却见芈月握着虢美人的手,看着她摇了摇头,啧啧连声:“虢姬可知,为何其他的妃子都有了子嗣,您位分不低长相亦甚美,却唯有您没有子嗣?”
子嗣之事,原是虢美人心中之痛,被当面揭了疮疤,实是气到发疯:“你、你大胆!”却见芈月甩开她的手,也不理她,径直向前走去。
虢美人被她挑起怒火,岂容她一走了之?当下便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芈月的衣袖:“你站住!”却被芈月凛然一眼,看得心头一怯,不禁松了手。却听得芈月冷笑一声,当下怒气不息,便指挥着手下寺人道:“你竟敢顶撞于我?来人,将她拿下!”
芈月正往前走,却见在虢美人的招呼之下,几名寺人挡住了去路。芈月只得站住,看了看虢美人,叹道:“可怜,可叹。”
虢美人见她身边并无侍从,自己已占上风,心中得意,冷笑道:“现在你想向我乞怜,却是迟了。”她素来骄纵,又受了人挑唆,只当要借此给诸芈一个教训,以显示自己在后宫的分量。且又知芈月与芈姝翻脸,这落水狗她不去打,岂不是可惜?当下便一步步上前,冷笑道:“你躲,我看你能躲到哪儿去?你敢胡言乱语,我非打烂你的嘴不可!”当下便伸出手来要打芈月。
芈月退后一步,却并不畏惧,只是冷笑道:“虢姬误会了,我是说你可怜。”
虢美人方自诧异,便听得一人道:“大胆虢姬,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在我面前擅施非刑?”
虢美人惊愕地回过头,便看到芈姝率人站在不远处,方才这话,便是她说的。她心中一凛,只得勉强侧身行礼道:“参见小君。”
便听得芈姝喝道:“跪下!”
虢美人冷不防被她这样一喝,还未回过神来,惊愕地看着芈姝,见芈姝沉着脸,虢美人一脸委屈,却不得不跪下。
芈姝恼怒道:“我竟不知道,在这宫中竟有人可以越过我,去处置我的媵侍。敢问虢姬,你一介美人如何就敢主持后宫刑罚?”顿了顿,又故意悠悠地道:“还是你得了大王的特许,可以无视我的存在不成?”
虢美人见芈姝出来,知道上了当,只得忍气吞声道:“妾身不敢,请王后恕罪。”
这便是方才芈月与芈姝所定之计。昨日秦王去了芈月院中,便有流言传到芈姝耳中,显然是宫中有人设计离间她们姊妹,若是她们之间发生一场吵闹,想来那离间之人必会迫不及待地出来幸灾乐祸了。
果然就有虢美人迫不及待地出来示威。
芈姝想到这拨人从自己入秦开始,上庸城下药,草原上伏击,椒房初见刁难,宫中处处设计陷害,越想越怒,当下皆对着虢美人发作出来,冷笑道:
“你既知罪,便自己掌嘴吧。”
虢美人大惊失色:“王后,您……”她虽是骄纵,却也明白自己中计,当下只想退让一步,胡混了事。却不想芈姝不肯放过她,当下喝问:“还是要我叫人帮你掌嘴?”
虢美人只得求道:“求王后给妾身存些颜面。”
芈姝冷笑:“我若不来,你便要掌季芈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要颜面,却不肯给别人颜面,这公平吗?”
虢美人大惊失色,迫不得已只得求饶:“妾身错了,求王后饶妾身这一回……”见芈姝不为所动,只得含恨又转头向芈月求道:“季芈妹妹,我向你道歉,是我冒犯了你,请你向王后求求情。我侍候大王这么多年了,若是今日受此羞辱,如何能活下去?”
芈月本意并不是要与虢美人为难,只是借此摆脱芈姝猜忌,也不愿意让芈姝把矛盾激化,结下仇怨来,于是向芈姝求情道:“阿姊,略施薄惩即可,掌嘴还是算了吧。”
芈姝暴躁地道:“妹妹不必为她求情,你以为她欺负的是你吗?你有什么值得她恨到这样咬牙切齿的?不过为的是你是我的媵侍而已。她要打的也不是你的脸,而是我这个王后的脸。”见虢美人还不动手,喝道:“虢美人,你自己不动手,是要我叫人帮你动手吗?”
虢美人亦是骄横之人,虽易受人支使,却连魏夫人对她都是拉拢哄劝居多。此次虽然一时失措叫人捉住把柄,却也是受不得气的,当下便闹了起来,哭道:“王后何必如此刻薄?妾身就不信,大王会让您这般对我,妾身要去见大王……”
芈姝气得脸色涨红,怒道:“来人,给我掌嘴!”便叫内侍们捉住虢美人,喝道:“想给人家当马前卒,看你有没有这个命。阍乙,掌嘴!”
阍乙只得上前,卷起袖子,对着虢美人掌起嘴来。
虢美人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被掴了两个耳光,便破口大骂:“孟芈,我是先王后的媵人,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打我……你们是死人啊,还不赶紧去找大王给我做主!我不活了……”
虢美人身边寺人虽然不敢在王后面前相争,但见虢美人被掌嘴,又这样叫着,当下便有两个拔腿就跑。
芈姝厉声道:“挡住他们!”当下便有几个寺人去追那两个寺人,却不料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芈月抬头一看,脸色也变了。
却原来樊长使由侍女采葛扶着,正从那一头来,那两个寺人一边奔跑一边回头看着追兵,不想其中一人一头撞上了樊长使!
虽然那寺人及时收腿,但此时樊长使已经怀胎七月,这一撞之下,便跌倒在地,惨声痛呼起来。
采葛冲上去扶住樊长使,尖叫道:“不好了,樊姬出血了……”
顿时将众人都吓住了,当下七手八脚,忙将樊长使送回宫室,又急召了太医来。
樊长使早产,事情迅速传遍了后宫。秦王驷得报,急忙赶来。芈姝连忙迎上去,正欲解释,偏此时秦王驷心急如焚,哪有工夫理她,拨开她斥道:“休要挡在寡人面前!”说着也不管芈姝如何,径直向里面走去。
太医李醯从室内匆匆出来,向秦王驷行礼道:“樊长使是受到了惊吓早产,里面有医女正在施救,请大王放心。”
秦王驷微觉安心,便坐了下来。芈姝急着要开脱自己的干系,忙上前含泪解释:“大王,这并不关妾身的事……”
秦王驷来之前也略听说是王后要处置虢美人,寺人误撞了樊长使以致其早产,心中本是焦急,哪有心思听芈姝啰唆?再听她一张口并未有半点对后宫妃嫔和子嗣的关心,尽是为自己开脱,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住口。”
芈姝吓得住口,也不敢说什么,委委屈屈地坐在一边,紧紧拉住了芈月的手,心中尽是担忧。
这一夜十分漫长,樊长使的尖叫声响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已经变得十分微弱。太医院的太医们俱被召了来,宫中女巫女祝亦在彻夜跳祭。
就在近乎绝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婴儿微弱的哭声。秦王驷站起来刚要往里冲,便见女医抱了襁褓出来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快步迎上去接过襁褓,问:“是……”
李醯满头大汗地随后出来道:“恭喜大王,樊长使生了一位公子。”
秦王驷露出一丝微笑:“善!樊长使如何了?”
李醯微一犹豫:“樊长使失血过多,身体虚弱。”
秦王驷道:“李醯,寡人将樊长使交给你,务必要让她恢复。”
李醯忙应声道:“是。”
芈月见状,忙推了推神情恍惚的芈姝,提醒道:“阿姊,快去向大王道贺。”
芈姝回过神来,勉强笑着向前贺道:“臣妾恭喜大王又得了一位公子。”
秦王驷本来心中甚怒,及至樊长使生了一位小公子,心中怒火已被冲得淡了些,见芈姝上前来贺喜,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不料此时内室帘子掀开,一个侍女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出来,芈姝陡然闻到血气,忍不住冲到门边,大声呕吐起来。
秦王驷忍无可忍,挥袖道:“王后,你要不愿意在这里,便出去,不要碍事。”
芈姝呕得泪水涟涟,心中十分难受,见了秦王驷的嫌恶神情,心中一慌,忙解释道:“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不料正在此时,却见虢美人的侍女采艾披头散发地闯进来,扑在地下哭道:“大王,大王,救命啊……”
秦王驷大怒:“又怎么了?”
采艾扑在地下,仰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泣告道:“大王,虢美人被王后施以掌刑,不堪受辱,投缳自尽了!”
一室皆静。
只有婴儿微弱的哭声,更让这份寂静变得令人心寒。
秦王驷转头,看了芈姝一眼,这眼中的冰冷之意,让芈姝整颗心都如坠冰窖。芈姝握着芈月的手,颤抖不停。
芈姝张口欲言,秦王驷已经转回头去不再看她,只对采艾道:“带路。”便大步走出,缪监等人连忙跟随而出。
芈姝倒在芈月的怀中,浑身颤抖。芈月忙推她道:“阿姊,阿姊,你快起来。虢美人那儿,你要有所防范!”
芈姝脸色惨白,不住摇头,握住芈月的手,哭出声来:“妹妹,妹妹,大王恼了我了,他一定记恨上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芈月用力摇着她:“阿姊,你镇定下来。听着,这不是你的错,你一定不能自乱阵脚,一定要想办法挽回大王的心。”
芈姝慌乱地道:“我,我能怎么办呢?怎么会出这种事情,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芈月轻叹一声:“虢美人挑起事端,虽然有错在先,阿姊对她略施薄惩,也是没有错的。只是没有想到遇上樊长使难产,虢美人又再度生事……”
芈姝眼睛一亮:“你说,虢美人她是故意的?”
芈月却摇头道:“阿姊,就算她是假装自尽,阿姊也不可说出来。阿姊毕竟是后宫之主,大王将后宫交与阿姊掌管,阿姊自有权力处置后宫妃嫔,但后宫妃嫔不管发生什么事,却也均是阿姊的责任。如今阿姊只有向大王请罪,求得大王原谅才是。”
芈姝脸色惨白,又呕了几声。芈月见她如此娇弱的模样,心中大急,劝道:“阿姊,你见了大王,千万不要再是这样一副过于娇贵的样子。我观大王为人,是希望阿姊为他承担起后宫事务来,若是阿姊显露出不能胜任的样子,只怕就会让魏夫人得逞了。”
芈姝一惊,连忙点头,当下便匆匆而去。
那时她因为樊长使早产,只忙着叫太医等,又去通知秦王,并不理会虢美人之事,本以为此事便可了结。细究起来,她责罚虢美人,原是虢美人欲对芈月动手,撞到樊长使,亦是虢美人的寺人所为。她自忖问心无愧,谁想到虢美人竟然会以自尽来逃避追究,却只将她一个人置于事态中心了!
樊长使与虢美人均住掖庭宫,两人相去不远,待芈姝赶去之时,已经有太医诊断。虢美人悬梁虽然未死,但却因为抢救误时,至今仍然生命垂危,情况竟是比樊长使还要严重。
芈姝本以为虢美人是伪装自尽,不想她竟真的生命垂危,当下大惊。又见掖庭宫中人来人往,将虢美人所居的小小院落挤了个水泄不通,过得一会儿,魏夫人、唐夫人、卫良人等人又皆来到,人人都显得焦急万分,说着对虢美人、樊长使关切万分的话,她更是觉得形单影只。
当下见秦王驷出来,也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见她如此,更觉得她对虢美人、樊长使无友爱之心,心中已经不悦,脸上却不显出什么来,只道:“王后,你还是回去吧。”
芈姝委屈地咬了咬下唇。虢美人院中站了魏夫人,樊长使院中站了唐夫人,两人均是极为熟练地指挥着侍人行事,她竟是插不上手,便是回去又能如何。更何况,此时她需要和秦王解释清楚事情发生的始末,当下道:“臣妾来向大王请罪。”
秦王驷皱眉,叹道:“你是后宫之主,出了乱子,你首要之责,便是去处理事端,而不是向朕解释原委。”
芈姝心中委屈,却想起芈月的嘱咐,只得强忍了道:“臣妾有罪,大王定罪之前,可否容臣妾申辩?”
秦王驷站住,侧转半身道:“哦,你还要申辩?”当下看了看左右,便一路直去了自己所居的寝殿承明殿,方问芈姝:“你要说些什么?”
芈姝忙道:“臣妾有罪,臣妾昨天只是见她太过嚣张,所以略施薄惩。臣妾并非故意辱她,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如此想不开,更没有想到樊长使居然那么巧会出现在那儿……”
秦王驷见她狡辩,沉了脸:“寡人当着人前,欲为你留些情面,不承想你毫无悔意。须知打人不打脸,你身为王后,初掌宫务,就行此刑罚,实属太过狠毒。寡人还听说虢美人曾经向你求情,说念在她服侍寡人多年的分上,休要辱她至此,否则会让她无颜存活,可你却不但不听,反而加倍辱她。孟芈,寡人只道你为人单纯,却不知你竟如此骄横,轻贱宫人至此!”
芈姝大惊,跪地泣道:“大王明鉴!臣妾从未罚治过人,又怎么会想到行此刑罚?臣妾是气那虢美人对季芈蓄意挑衅生事,无端就要对季芈掌嘴,所以才叫她自刑,为的只是告诫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无他意啊!”
秦王驷一怔:“哦,这么说,是虢美人生事在前,你只是让她自作自受?”
芈姝想到芈月嘱咐之语,忙道:“是,臣妾只是太生气了。因为,因为……”
秦王驷问:“因为什么?”
芈姝咬咬牙,说道:“因为之前就有内侍来密告臣妾说,大王和季芈在蕙院举止亲热,臣妾召季芈过来询问是否属实,臣妾好安排她给大王侍寝。幸得季芈解释说原是一场误会,谁知转眼季芈出去就遇上虢美人挑衅,指责季芈勾引大王,甚至连臣妾为什么召见季芈也知道。她还想无端生事,借此对季芈下毒手。若非臣妾及时赶到,无辜受刑的就变成季芈了。臣妾恼怒她居然窥探中宫……”
秦王驷心中恼怒,他昨日不过一时兴起,去看了芈月,不想今日就演变成一场风波。听了芈姝解释,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想到了原因所在,一摆手道:“寡人知道了。哼,她不但窥探中宫,更胆敢窥探寡人的行踪。王后起来吧,此事……”他正想说,此事就此作罢,一转头却见芈姝皱着眉头,娇弱不胜地扶着头喘气。一想到樊长使险些难产,虢美人亦还昏迷不醒,虽然虢美人有错在先,但芈姝身为王后,不能安抚后宫,处事不当,略有委屈便矫情至此,实是令他失望。当下又转了态度厉声道:“可是你身为王后,不能很好地尽职,控制后宫的是非,甚至自己还跟着听信谣言,举止失常,惩罚失当,以至于虢美人投缳自尽,樊长使受惊早产。王后,寡人把后宫交给你,是指望能让寡人省心,而不是频频出事,甚至在出了事以后,还这般没心没肺,毫无悔意。”
芈姝正觉得肺腑之中一阵阵难受已极,直想反胃呕吐,已经是忍得十分辛苦,闻听秦王驷此言,更是如万箭穿心。她脸色惨白,软软地跪倒,抚着胸口泣道:“臣妾,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实在是难受……”说着,再也忍不住反胃之意,捂着嘴巴强忍。
秦王驷见她如此,又想起甘茂曾有奏报,说她入秦之时,诸般矫情生事以至于拖延行军,才被义渠人所伏击。虽然他知这也是甘茂为自己脱罪之辞,但芈姝的矫情还是给他留了一些印象。如今见她如此,仿佛更是得到印证,心中更加不悦,也懒得理会,只警告了她一句:“你如今是大秦王后,不是楚国公主,不要指望别人替你解决烦难,而是要主动为寡人排忧解难,解决好后宫的纠纷。你若管不好后宫的事,寡人也没办法让你继续管。好了,你出去吧。”
芈姝闻听此言,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只脆弱地叫了一声:“大王……”就晕倒在地。
秦王驷本是心烦意乱,竟是不曾注意到芈姝有异,此时方觉察到不对,忙冲上去扶住芈姝。见芈姝脸色惨白,额头都是汗水,心中也急了,叫道:
“王后,王后……来人,叫李醯!”
太医李醯急忙赶来,诊脉完毕,便笑着向秦王驷道贺:“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听出了他的意思,当下一喜:“如何?”
李醯道:“王后有喜了。”
秦王驷大喜,扶住了芈姝叫道:“王后,王后!”
芈姝睁开眼睛看到了秦王驷,便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欲解释:“大王,您要相信臣妾,臣妾绝非故意……”
秦王驷忙温言安慰:“寡人知道了。王后,你是有喜了,要好好安胎,来日为寡人生一个嫡子。”
芈姝闻讯,也是怔了一怔,方惊喜地抚着自己的腹部,仿佛不能置信:
“有喜了?”
李醯亦是见着刚才在樊长使院中,芈姝晕血惹得秦王驷生怒之事,趁机进言讨好道:“想是因为王后怀孕,所以容易心情急躁,身体虚弱,闻不得血腥气……”
秦王驷闻言,不觉点头。芈姝知道李醯有意助她,不由得感激地看了李醯一眼。
李醯见状心中暗自得意,知道自己此时为王后进言,得王后感激,将来必将得到更丰厚的回报。
秦王驷心情大悦,又令李醯照顾于她,当下亲自将她送回椒房殿,安抚半日方离开。
他虽然生有数子,却至今未有嫡子。先王后多年不孕,如今娶得芈姝有孕,心头自是一喜。走了数步,忽然想起一事,便问缪监:“虢姬怎么样了?”
缪监早已向诸太医打听得明白:“虢美人如今还是昏迷不醒,能不能醒过来也是未知。”
秦王驷手一握紧,沉吟:“她不似会自杀的人,给寡人查!她身边的人统统拿下拷问!”
缪监忙答应了。
秦王驷又道:“以虢美人的心术手段,若不是她窥探寡人行踪,必是听人挑唆,你说会是谁在挑唆?”
缪监怔了一下,欲言又止:“老奴不知。”
秦王驷看着缪监,心中已经有数,脸上升起怒气,走了两步,平息一下情绪,问:“你当真不知?”
缪监从容道:“大王,后宫清静了这么多年,那是因为有人管着。可如今事出两主,到底如何处置,那要看大王心意如何。”
秦王驷一怔,好半日,才指着缪监笑道:“你这老货,都成精了。”
缪监仍然恭恭敬敬地道:“老奴除了服侍大王外一无所长,岂敢不用心?”
秦王驷问他:“那依你之见呢?”
缪监沉吟片刻,方谨慎道:“那要看大王是要让王后更清静,还是让王后更能干。”
秦王驷已明白他的意思。后宫多年无事,那是因为自魏女入宫之后,他便将后宫交与魏王后执掌,待魏王后生病,便由魏夫人执政。这两人均极为聪明,政出一门,任专一人,此人便要战战兢兢,不敢出错。
而如今王后入宫,表面上看来,是王后执掌后宫,可实际上魏夫人多年执掌后宫,各种人事,只怕仍然掌握在魏夫人手中。如今政出两头,若是魏夫人有意为难,王后与魏夫人相斗,只怕后宫多事矣。
秦王驷略一思索,问道:“你看王后接手后宫,需要多长时间?”
缪监圆滑地回答:“王后自是才慧过人,可后宫事务千头万绪,劳神耗力,便是无人掣肘,也得一年半载的才能熟悉起来。”
秦王驷反问道:“若是有人掣肘,就更麻烦了,是不是?你说,后宫是否仍然交给魏夫人主持呢?”他心下暗叹,若换了平时,他既立了王后,自然要将后宫之事交与王后。魏夫人纵要为难,只要王后权柄在握,自然慢慢也就磨炼出来了。只是此时王后有孕,确实不是让她劳心劳力的时候。索性,还是借着她“犯错”之事,将后宫仍然交与魏夫人执掌。这样的话,若是后宫有事,便只问责魏夫人,反而可以借此套住魏夫人,令其不敢再生事。
缪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恭敬地道:“就恐王后不安……”
秦王驷微一犹豫:“去查查是谁敢窥测寡人行踪。”
缪监立刻应声:“此事永巷令责无旁贷。”
秦王驷顿时被提醒:“嗯,现在的永巷令是井监?”井监原是魏夫人所任,若是王后有孕,须得换一个永巷令才是。
缪监又恭敬道:“樊长使会忽然出现在那儿,老奴以为,她身边的奴婢就逃不了职责。”
秦王驷冷笑:“查,彻查到底!”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他这个秦王还敢说争霸天下,岂不成了活生生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