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七

这一觉竟然就睡到了下午的午写铃声响起。

照例,程守白又要上去布置午写作业。他刷过的奥数题满坑满谷,出题的时候每每出人意料。看客们当然是苦不堪言,怨声载道,然而他意在炫技,时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徐梦因的素色笔记本上记了142道题,这是半年以来午写题目的合集。黑板上的粉笔字写上又被黑板擦擦去,除了这本笔记本,好像也很难找到什么那些题目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徐梦因一向来是非常认真的孩子。

不会写的题目一定钻研到会写为止,会写的题目也绝不偷工减料省略做题步骤。

然而今天大概确实是感冒了。捂着一双被雨水浸湿了的鞋,这种感受真的很糟糕。

脑袋昏昏沉沉的,拒绝运转,习以为常的午后习题变成一种随时加重系统负担,导致系统崩溃的超大运行内存软件。

好烦哪,真不想写数学题。程守白从座位上起身向讲台上走,经过她的座位。

她忽然抬起头,清凌凌的眼睛望着他,玩笑道:“今天的数学题可不可以容易一点。”

她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这要求并不占理,她也从来没有期盼过他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做些什么。所以这其实只是随口的一提。

说起来,徐梦因好像经常这样。对承诺别人的事情,她一向尽心尽责地去完成,从不爽约,但对于那些祈求别人去做,或者别人答应要做的事情,她却总是不放在心上。比起愿望没有达成,她更害怕失望。

她此生的失望已经足够多。

徐梦因还记得,自己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考了年级第一名,得到一张游乐园的门票。爸爸妈妈原本因为她考了第一,备觉脸上有光,一口应承下来,周末带她去游乐园。

然而事到临头,妈妈一会儿说去趟游乐园门票要价几何,一会儿说弟弟还小,带出去外面吹着风了怎么办。

她一贯的懂事,此刻也只好继续懂事下去,主动提出游乐园之约作罢,爸爸妈妈长出了一口气,而她也得到了人生中的重要一课:

不想失望,最好就不要抱有什么希望。

在困倦得闭上眼睛之前,她好像看见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飞扬的笑意,他说了什么吗?她根本没有听清。

又两分钟后,李宜婷坐着她爸爸的车到了学校。

她的位置靠近通道,徐梦因的座位靠近窗。

此时春雨已经停歇,空气有种闷闷的潮,李宜婷本想让同桌开一开窗,然而看见她伏在课桌上,少有地露出疲倦的神态,又将话咽了回去,只细声问她:“你还好吗?”

她弹钢琴的手指纤细洁白,又很柔软,贴在她的额头上,带来一丝凉意。

徐梦因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感冒了。”

说出这几个字,她都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要冒火一样。

于是李宜婷不再赘言,侧身坐下。

徐梦因再度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是第一节课的下课。好在思政课本就大多数时候被他们这群学生用来写物理化作业,上与不上,分别不大,思政老师本人又难得在一众副科老师之中心胸格外宽广,散发着思想品德的光辉。

因而徐梦因只是错愕了一下,倒不似上个学期逃了一节化学课那样紧张。

李宜婷正转身在向后桌的梁靖年请教一道数学题。

自从梁靖年来了以后,他们班的师资力量又肉眼可见地增强了一些。

程守白虽是做题考试的强者,却不是讲题的好手。

大众不明白这道题目究竟是为什么这么做,他也十分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明白这道题怎么做。客户体验十分糟糕,只是往日皇帝生意好做,大家伙儿虽然难免要翻来覆去问上好几遭才能明白题目的窍门,但思来想去也最终还是要向他请教。

徐梦因和李宜婷下课时若是恰好出去上厕所或者接开水,回来总难免要在自己的座位旁边干等。

然而梁靖年却恰好是他的反面。

他并不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天才,能够取得今时今日的成就,更多的还是靠着后天的勤奋刻苦。

同学小半个月来,徐梦因冷眼观察他的言行,发觉他几乎一天大半的时间都消磨在座位上。他的水壶不像其他人是恰到好处大小的保温杯或像一些女孩子小巧玲珑的吸管杯,而是一个体格庞大的行军水壶。

里面灌着满满的凉白开,往往一喝就是一整天。徐梦因虽然没有问过他,但同样是勤学好问的好学生,她猜测他是为了节约下在饮水机前排队的时间。

每天早上无论徐梦因多早来,梁靖年都比她更早,每天傍晚,无论她多晚走,梁靖年都比她更晚——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住校而她走读的缘故。

坊间传言,一中的新校区已经修成,大概今年9月份她们就可以作为第一批搬进去住宿的学生开始住宿生活。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空调机还没有到位,不知道他们要在里面度过多少蒸桑拿的悍暑。

然而这样一个珍惜光阴,刻苦向学的好学生却并不像徐梦因从前认识的一些人那样藏私。对待所有来问他问题的同学,梁靖年几乎都是有求必应,而且讲题细致、周到、耐心。

有一回自习课,程守白和一群哥们跑去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徐梦因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便转头向他求助。

——她和李宜婷的求学条件如此便利,无怪乎戴佳妮戏言她们这是“学区座”。

然而题目大约确实有些难度,题型新颖,梁靖年也没有做过。徐梦因不好意思叨扰对方太久,便主动提出她自己再看看,然而过了一节课,对方居然敲了敲她,告诉她他已经想通其中的关键,而后耐心地给她讲起这题目。

徐梦因也不是没有好奇过。

中午留校自习的时候,她曾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询问他:“你不觉得给人讲题很浪费时间么?”

梁靖年被她问得一愣,似乎是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而后才笑道:“不会的,给别人讲题也是给自己温习。”

这样磊落的心胸,让徐梦因很是不好意思了一阵。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因为梁靖年的好脾气,李宜婷渐渐地有什么问题都向他求助。程守白总在某些时候会气死人。

他们都写着一手好字,草稿纸上,两人同样秀丽的字迹仿佛唱和一般。

这一道题讲了七八分钟,快上课时,李宜婷才发现她醒了,问她要不要喝水。她点点头,去开自己的水杯,已经见底。李宜婷也要去接水,本想帮她一起。

然而余光瞥见程守白捧着水壶路过,便不客气地使唤他:“喂,程守白,帮我接个水。”

程守白摆摆手,一本正经地胡说道:“那不行,我不是水龙头。”

李宜婷被他气得个仰倒,就知道使唤他不容易。

她怒目道:“梦因生病了,你不应该友爱同学吗?”

她已经做好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准备,正打算和他唇枪舌战几个回合,却没想到他乖顺地从她手里接过两个水壶,走了出去。

事实上,徐梦因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在李宜婷提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她几乎心跳漏了一拍,然而她恐惧情绪会从眼底流露,于是只是继续趴着假寐,等他走了才抬起头,若无其事地问李宜婷:“今天午写的题你抄了吗?我想看看。”

她到底是记挂着学习的好学生。

没想到,李宜婷却忽的笑起来,冰雪一样的眉眼也随着这笑融化了,明艳照人:“今天的题目啊,没什么抄的必要吧。”

“啊?”她不解其意。

本就生病疲倦的大脑此刻更是有些呆呆的。

李宜婷翻出自己的笔记本,一字一句地念到:“画一个半径为2厘米的圆。程守白脑子有毛病吧,今天出的题这么简单,吃错药啦?”

“你说谁吃错药哪?”说曹操曹操到,正议论着的这位正主,哪里忍得了她暗里编排自己,立刻要同她算账。然而水壶放到桌上,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下动作,不欲再打闹。

只是翻了个大白眼给李宜婷。徐梦因接过自己的水壶。温温的,就像脸上额头此刻的温度。

晕晕然。

她想,她一定是想太多了。

然而天大地大,病号最大,就姑且允许她这个病号,自作多情一天吧。

睡了一觉,到底恢复了一些元气。她不是不在意成绩的玩咖,又不属于不用上课的学霸,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在数学课上认真做着笔记。

然而同桌的李宜婷竟然在数学课上看起张爱玲的《第一炉香》。这让徐梦因多多少少有些惊讶。

当然,不是说李宜婷小姐很少看课外书。自徐梦因与她同桌伊始,就时常看着她捧着不同的名著品阅。然而多数时候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副科,比如心理课、美术课,或者课下。

大黄显然不是会容忍学生在课上走神的老师。她和李宜婷也不属于会被容忍的那些学生。

又一次大黄冷冷的目光扫过来,手里的粉笔头蓄势待发,徐梦因只好重重地咳嗽两声,捅了捅李宜婷的手。

对方心领神会,将书收起,笑意盈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大约是这本书格外好看吧。

徐梦因唯一拜读过的一本张爱玲的作品是《十八春》,剧情暗黑苦痛,一如人心幽深,让她至今没有勇气再拜读第二本。

放学的时候李宜婷还在看。

徐梦因背着书包,从她身边经过,她也浑然不觉。

倒是后座的大少爷看出她身形摇晃,皱着眉问了一句:“梦因,你没事吧?你怎么回家?”

徐梦因挤出假笑,对他说:“打电话给我爸,让他来接我。”

然后她一路飞奔,跑到公交站台。

好在这次公交车特别给面子,一下子就到了。

不然如果让他撞见自己在公交车站台苦苦等候的场景,她又要说些什么呢?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好。

特别不好。

回到家,徐梦因倒头就睡,连妈妈中途来叫她去吃饭也没有醒。只有一次,妈妈进了她的房间,抱怨道:“整天只知道学习吃饭和睡觉,也不知道帮忙。”她忽然醒了一下,然后又逼着自己睡过去了。

第二天还是一个阴沉沉的雨天。

徐梦因起床的时候觉得格外头重脚轻,然而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让她万不得已从不去医生面前凑热闹。

她总是忍,总是熬,扛着扛着,仿佛所有的病痛也就过去了。

然而这一次病毒并没有轻易放过她。

昨天被雨水浸湿的鞋子今天也没有干透。她瞥了一眼门口的鞋柜,上面属于她的只有一双布鞋和一双塑料凉鞋。

真的会有人只有一双鞋子吗?

这个时候,再怎么善于忍耐,好像也窥探到了一丝荒谬的味道。

他们家固然不算富裕,但其实也没有很穷。

但徐梦因已经习惯了节俭。因为没有办法不习惯。如徐梦因的母亲这般的家长,时常会沾沾自喜于女儿“懂事、节俭”,然而从未思考过为什么女儿会懂事会节俭。

也许是第一次鼓起勇气告诉妈妈我想买一双新鞋时,妈妈却说那双旧的不是还能穿吗?爸妈赚钱不容易。

也许是含着眼泪告诉妈妈说,算了一双鞋穿到坏了再买也不迟时,妈妈却表扬她,还是我们因因节俭,不像你弟就知道乱花钱。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徐梦因同学的十七岁真的只有一双布鞋。

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

现买也来不及了。

怎么办呢?

她犹豫了几秒钟,选择穿着拖鞋出了门。

混着泥沙的雨水浸着脚背,一瞬间她想咳嗽的冲动更强了一些。

穿拖鞋到教室,虽然谈不上违法吧,到底也是乱纪。

一整个上午,徐梦因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敢动弹。

李宜婷奇怪地问她:“怎么?练成静坐神功,就能考年级第一?”

程守白接了水回来,把她俩水壶搁在她们的课桌上,嗤了一声:“那绝无这种可能。”

他今天倒是自觉,主动就帮她们接水了。

“哼,什么时候让他吃个大亏。”李宜婷大约是实在找不到什么说知心话的朋友了,竟然试图和徐梦因咬起耳朵来。

“他也不一定就是年级第一呀。”

徐梦因偏过头,压住咳嗽声:“他是谁?”

李宜婷被她气笑了:“梦因!你干什么呢。”

徐梦因昏昏沉沉的,但还是认真地道:“没有呀,我真不知道。这还没有大考呢,我也不知道程守白和梁靖年谁考第一。”

李宜婷一愣,顺口问道:“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

她忽然笑起来:“那还是程守白吧。”

“为什么?”

又回到了最初纠结的那个问题。

“可能是直觉吧。”

因为她相信他,并且也希望他能赢。

这是她的小小私心。

第一个发现徐梦因穿拖鞋的人竟然是卢绫。

上个学期那事以后,她们是做不成什么和睦的好同学了。要说仇敌,也不至于,卢绫这姑娘,嘴是碎了点,又爱见高踩低,本质……可能要说多好也没有,但到底也才十几岁,做不出什么心思缜密的害人举动,只能有事没事嘴碎一把,过过瘾。

譬如此刻,她就转过头来问徐梦因:“你怎么穿拖鞋来上课啊?不怕被德育主任抓了。”

这时候她倒是和德育主任情比金坚了。

徐梦因失笑。好在说辞也不难找:“下雨穿别的鞋子老是弄湿啊。”

她还要说呢,后头的程守白却把话头截过来了:“哎!早说呀,我也老想穿拖鞋上学了。”

这会子,卢绫又换了一种说法:“好,那我可等着你穿拖鞋过来啊大班长!”

“等着干嘛?”李宜婷在一旁听着,无意间道。

“等着举报。”徐梦因却哼了一声。

后桌的程守白听到了:……?

徐梦因到底没撑到下午,上完上午第三节课她就顶不住了,只好找大黄请了假。她晕晕沉沉,颠簸了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回到家就吐了。

徐妈本来在做生意,看见女儿从学校回来了,大吃一惊,然而还没来得及问,女儿就差点晕倒在他们面前。徐爸只好赶紧抱着女儿一溜烟跑去了附近最近的诊所。

小县城的乡镇医院不得人心,大家还是更喜爱中西结合的小诊所。

给徐梦因问诊的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留着一把白须,据说除了精通中医药理,还擅长相面学问。

徐梦因来的时候,他正在用早餐。

她也只好在外头候诊。她闲着的时候有一片纸也要拿出来读,此刻手边没有读物,她就看那些药格子外头纂刻着的药名。看完了又看屏风上的人体脉络图。

不知道看了几遍,大夫终于姗姗来迟,搭上脉门,开了好几包中药,徐梦因只认出里面有薄荷、石膏和黄连,想来是一味苦药。

“叫什么?”

徐梦因老实作答。

然而老大夫却看着她的出生年月和这名字摇了摇头,不知是什么学问。

片刻后,他又对徐梦因的母亲道:“小姑娘的牙齿要整一下嘛,戴个牙套。”

徐梦因的母亲不解:“有什么讲究吗?”

老大夫推了推老花镜:“好看。”

徐梦因的母亲有些恼,便道:“观音还有一处不好,人不能十全十美的。”

出了诊所门,徐梦因的母亲又继续道:“以后长大了你要是想弄牙齿再自己去弄。”

往日徐梦因若是生病了,她少不得抱怨为她煎药是一件多么劳苦功高的事,今日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一番变故,倒是不提了。

徐梦因“嗯”了一声。

回到家,她跑进房间,拿出一面小圆镜,揽镜自照。

牙齿不太整齐,尤其是两个门牙,注意看的时候真有些不美。她已经决定了,以后要好好刷牙。

长大了,赚钱了,她就要给自己整牙齿!

现在一无所有没有关系的,以后她会给自己很多很多想要的东西。

快点长大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某一句,竟不忍心地掉了几滴眼泪。我的小徐呀,以后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