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六

雨一直下。路不太好走,时不时就会在没注意的时候踢起一朵小水花。然而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闭上眼睛,细细嗅闻的时候,似乎能够感觉到路边的青草和野花甜甜的香味。

这一路上实在是太安静了些,只有簌簌的落叶在努力地发出声响。徐梦因低着头,几乎要看到自己的脚尖。

这个时候她很后悔,为什么当初买伞的时候不买大一些的呢?

他们离得太近了,她仿佛能够触摸到他温热的呼吸,也因此开始害怕对方捕捉到属于她的心跳的秘密。

必须说些什么了!

“这树的名字叫什么?”她开口。

“你想吃什么?”然而就是这么凑巧,在她抬眼望向他身侧郁郁葱葱的林木的刹那,他也刚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低头看她。

是风擦过耳边的声音,是雨落在泥里的气息。

爱,有时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她状若无意地别开脸:“都行。”

“那……海鲜大酒楼?”程守白有一个坏毛病,他的懒惰让他极少去尝试新鲜事物,发现人生更多的可能,往往他觉得一种东西很好吃,就会吃到这家店倒闭为止。

徐梦因摇头:“太远了。”

而且,她不好意思说,她的鞋子好像有些进水了……她能感觉到袜子有些湿。

“要不,我们吃蒸笼饭吧。”她小声说。

其实,没有人知道的是,刚才的一刹那,她很想拉一拉他的衣袖,好在最终她的理智还是让她忍住了。然而这个想法还是让她有些耳热。

孩子和大人总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成年人经历得更多,得到的更多,所以山珍海味、稀世古玩也只当是一种生活的调剂,再亲密,也只是一种愉悦自我的游戏。然而十几岁的少女不需要那么多,只要能够看见那个人,就会很开心。

徐梦因喜欢学校后门的蒸笼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离学校最近,她可以快速吃完回去写作业。

不过站在小小的饮食店前,看着店外支着的数把大大的遮阳伞,雨水从伞沿滴落下来,滴到用来固定遮阳伞的石槽里,小店狭窄,食客们就坐在伞下,偶尔掸一下烟灰,朝里头大喊一声:“老板娘好了没”的场景,徐梦因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他应该是很少,甚至从来不吃这种苍蝇馆子的吧。少女心思百结。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格外纠结,害怕的东西也很多。害怕他看出自己的小心思,害怕他觉得自己很烦……害怕的多了,又开始先灰心丧气,觉得自己有够烦的。

“这里好像没位置了。”糟糕的下雨天,她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不干脆走得远一点去海鲜大酒楼,哪怕是麦当劳肯德基也行呀。

“好像是。”程守白视力好,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还在纠结着要不要同程守白提议换一家店,他却将伞交给她,大步流星走进店里。小店逼仄,门前又摆了那么多占道的遮阳伞,轻易转身就会磕磕绊绊。他个头高,必须要微微弯腰才能穿过那些像大蘑菇一样挡路的遮阳伞,一滴雨珠从遮阳伞的顶部坠下,落到他微卷的发间,他伸手抹了一把。

“小姑娘,你倒是让一下呀。”

她慌忙躲向一边,学校的后巷本来就非常狭窄,占道经营的店家又屡禁不绝,这种情况下,不得不经过这里的车主往往都苦不堪言。汽车缓缓从徐梦因面前擦过,踟蹰而去,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徐梦因还是记住了副驾驶座上那张艳光四射的脸庞。

好像大明星一样。

还隐约地听见了她的一声咳嗽,和驾驶座上的青年男人不耐烦的半句:“别在我车里吸烟,润喉糖后座有。”

大约是因为程守白长得好,嘴也甜,往日徐梦因和戴佳妮时常光顾却很少得到什么眷顾,他几句话下来,老板娘笑得心花怒放,主动收拾出一张她女儿用来写作业的小桌子,支在厨房附近的角落,让他们坐下。

程守白转过身,朝她露出一个“大功告成”的笑容。如此生动,如此鲜活。水中月,镜中花固然很美,但倾慕如果太遥远,心灵也很难为之激动。只有那些近在咫尺的,带着温度的,才会让人沉沦。

她看着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两客梅菜扣肉蒸饭上桌,弥漫着热腾腾的水汽。她仍然只爱吃里面的梅菜,偶尔实在心疼钱包,于是装模作样地也咬一口扣肉。

挑食是恶习。

程守白不免说她:“没看出来呀,梦因,你还挑食。你不爱吃扣肉,那为什么点梅菜扣肉饭?”

徐梦因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喜欢梅菜。”

大多数时候她善于权衡利弊,但少数的时候她愿意给自己小小的自由的权利。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哪怕非常微不足道,付出一点代价又有何不可?

当然,前提是这代价必须在她承受的范围内,她还喜欢吃鹅肝龙虾佛跳墙呢,对于自己承受不起的东西,她也从来不奢望。

——所以更愿意在一些细微的事情上满足自己。

“扣肉也挺好吃的。”青春期的男孩子食量大抵都不小,他一大碗饭很快就见了空,扣肉也吃得津津有味,一点儿也看不出之前嫌弃苍蝇馆子的模样。

甚至老板娘走过来给他们加茶的时候,程守白还对她笑嘻嘻地道:“阿姨,您手艺真好。”

老板娘笑得花枝招展,一个高兴和他说:“吃不够还能加米饭哈。”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饿了,埋头痛吃着眼前的梅菜扣肉。

徐梦因有点儿想笑,夹起一筷子大肉,想说:“要不你把我的也一并吃了算了。”然而筷子举起又滑下,她反应过来,及时地收回了手。

不可以越界,不要不得体。她在心里告诫着自己。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样平和的假象。

只是好朋友而已。她最终将那块有些肥腻的肉放进自己的碗里,咬了一口。

程守白抬起头,对她笑道:“是吧,其实还挺好吃的。”

吃完了,他们才发现桌子上的纸巾已经被上一位客人用完了,纸巾抽盒了空空如也。

程守白习惯性地不带纸巾,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看着他的神情,又觉得有些好笑。但她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带书包,只有随身带着的一包手帕纸。

“嗯,给你。”她将最后一张纸巾一分为二,递给他一半。

“你要回家吗?”

“回教室写作业算了。”写作业这样的话居然从他的嘴里被说出来,徐梦因丝毫不怀疑,如果大黄在这里,会高兴得晕过去。

走出小店,她低头看积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溅起的水花,忽然听见他说:“那就是我以前读的小学。”

徐梦因抬起头,看见他指着不远处挨着一中的一处花花绿绿的建筑。

是了。他的家在这附近,小学读的是重点学区,初中理所当然地升入重点初中,高中是需要考试的,但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问题。

不知怎么,程守白忽然起了谈兴,和徐梦因讲起他小学时的趣事。

他和她说,他小学时参加机器人比赛,因为成品做得太好,老师不相信那是小学组的,坚持将它和旁边一个初中组的作品调换,美其名曰“合情合理”。

又说起他们小学的电视台。程守白小学的时候就长得非常玉雪可爱了,所以老师们总是很喜欢让他录制电视台的节目——尽管可能只是非常简短的几句话。后来,学校的老师让他自己选投稿用来在学校的电视台上念,他总是选自己的稿子,因为每选中一篇,他们班的流动红旗就可以加0.5分。

她很高兴,他能够和她分享一些和他的童年有关的事情。但很遗憾,她实在没有什么是可以分享给他的。

她想起他们那个落后闭塞的乡下小学。老师最高的学历不过是中专,语文老师常年分不清杜甫和杜牧,最爱和他们说的一句话就是要给学校节约电费和水费。

她的过去实在是太贫瘠了,像一块晒干了的抹布,再挤不出一滴水来。

也许如果她不会读书,没有机会走出小县城,而是和她许许多多的中学念完就辍学,或者去大城市打工,或者到发廊、餐馆当小妹的同学一样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就尘埃落定,开展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她就不会发现自己的贫瘠,也不会觉得痛苦。

然而也未必。

也许会更痛苦。她生来就是这样的性格,拥有无穷的向上的野心。生活不能塑造她,只能打败她,或杀死她,一个人被打败了,被杀死了,还会觉得开心吗?

她看着身旁的这个人,在心里摇了摇头。

雨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然而雨停后太阳露出头,晒着大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味道,闻一闻,就让人觉得眩晕。

回到教室,梁靖年还在静静地看着书。

徐梦因和他打了个招呼,就在自己的座位上趴下了。鞋是湿漉漉的,空气又有种让人不舒服的潮湿,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着凉了,喉咙也干干的。

她忍不住咳嗽一声。程守白从书包里掏出一盒小小的铁皮的润喉糖给她,然后坐在她旁边,刷起了题。

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压低声音,不想被她们后面的人听到:“不熟,太挤了。”然而写题的时候又时不时偷偷瞄一眼,看看对方的进度。

胜负心之强,可见一斑。

徐梦因没有赶他,尽量将自己蜷缩得更小一些。

那么,至少意味着,在他眼里,他们还是很熟悉的,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评论的友友们,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