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叡跟着徐梦因,从网吧里走出来。
临走之前,他还专程到那个小眼睛的网吧老板面前晃悠了一圈,没忍住,问他:“……我哪里长得老?”
结果就是原本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网吧老板被他们这对雌雄双煞整得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开始检查身份证了。
一时之间,附近几所中学哀鸿遍野。
走在路上,徐梦因时不时看一看脚下,冯叡却不知道嘴巴是关了几天紧闭,吧嗒吧嗒的说个没完。
问她:“徐梦因,你是不是脊椎有问题啊,怎么走路都不看人的。”
“看路。”
冯叡不解:“路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一脚迈进了马里亚纳海沟G市小分沟,一双崭新洁白的阿迪达斯就此背上黑点。
“我是让你看路啊,大爷。”徐梦因扶着额头。
她心想旁边的人是个玩咖,想来应该去过酒吧,于是问他:“这附近有酒吧么?”
冯叡斜睨她一眼:“你不是好学生吗?”
“诶,不过我怎么没在年级前五十的大红花榜上见着你啊?”徐梦因想,如果杀人不犯法,现在他已经被她推进了旁边的桐江。
“我找我妹妹。”她自觉和这个五行缺心眼的人不能打太多迂回战术,言简意骇地说明来意,当然,隐去了其间的故事。
徐梦因一向都非常擅长粉饰,这一次也不例外。
没想到,一旁的冯叡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皮肤微黑,所以笑起来显得两颗小虎牙格外招人眼睛。
“你傻了吧,你妹带包了么?”
徐梦因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还有被混世魔王鄙视智商的一天,但还是如实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带,真的是……唉。”
冯叡听了,又是嗤笑一声:“那没带钱,人酒吧网吧能给进?也就去个肯德基麦当劳吧。”
他妈的……说的倒也对。
徐梦因沉默一瞬,转身就走。
冯叡跟着她,急忙忙追问:“诶,你干嘛呢,我说的不对吗?”
徐梦因并没有放慢脚步,不过小冯同志人高马大腿也比别人长得多,三步并作两步就赶上了。
——这之后,徐梦因发现她无论是刻意加快脚步还是放慢步伐都甩不掉他。
“说的很对,我去看一下。”徐梦因没时间也没心情和他废话。
冯叡又亮出了他标志性的洁白小虎牙:“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不用了吧。”她回忆着今天出门时候随便看了一眼的挂历,“今天不是星期四,不送玩具。”
一中附近的肯德基和麦当当就隔着一条街亟亟相望。徐梦因也解释不清这两家洋快餐干嘛这么相爱相亲。
她没多费工夫,走在路边上,就隔着临街落地玻璃看见趴在桌子上发呆的宋小琳。
她连忙奔过去,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跟在她身后的冯叡说:“您就送到这里行不行?我和我妹妹有话要说。”
冯叡大为不解,一副你还讲不讲理了的样子,“我进去买杯可乐都不行?”
徐梦因败北,只好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她倒也没心思管冯叡,进店之后,看见宋小琳小小的一只,趴在角落里,可怜得紧,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脑袋。
“你来干什么?”宋小琳趴在桌子上,别过脸,看玻璃也不看她。
没想到的是,一向冷若冰箱,高高在上的徐梦因这回却表现得很亲民,她递给宋小琳一杯芬达,在她对面坐下:“今天冷饮买一送一,帮帮忙,喝了它。”
“不喝。”宋小琳赌气,又把脸扭向另一边。
“真不喝啊?”徐梦因笑起来,其实她笑的时候还是很好看的,让人觉得温柔、清澈,像春风和溪水一样,“那行吧,用饮料捂捂脸也行,你看你眼睛都哭肿了。”
“谁哭了!”宋小琳被她气得不轻,一锤桌面,坐直了身体。
然而对着这个唯一的,出来找她的表姐,宋小琳到底也没办法装腔作势太久。
“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宋小琳叹了口气,吸了一口汽水,又想趴下。
徐梦因摇摇头:“你才多大,干嘛这么消极。人生就像看电视剧一样,要觉得活着没意思,就说明有意思的还在后头。”
“呵呵,”宋小琳不吃她的心灵鸡汤,冷笑道:“也有可能是一部烂剧。”
“真的——”她拉长声音,故作老成,“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别人出生就什么都有了,而我可能到死什么都没有。”
“我妈每天都会和我说,家里很穷,她很辛苦,我不能这个,不能那个,就连——”
就连给喜欢的人买生日礼物都不可以。
“我是不是传说中的白眼狼啊。”宋小琳笑起来。
其实这些问题或多或少地也曾出现在徐梦因的脑海里,只是她善于伪装自己,而且直到现在也不打算卸下自己的伪装。
她想了想,忽然问宋小琳:“你喜欢打游戏吗?”
宋小琳摇头,用她存量不多的英文词汇说:“No。”
徐梦因仰头,把白眼藏在了自己心里,心想知心姐姐真的好难做。
“那你总玩过游戏吧。”她尽量好声好气地对眼前这个问题少女。
对方哼了一声,权且当做应答了。
“游戏不都是有好几种模式的吗?”徐梦因几乎没有玩过电子游戏,所以她只能凭借偶尔拖地经过徐小弟电脑桌前掠过一眼的记忆瞎编,“有的人出生的时候是easy(新手)模式,有的是出生是hard(地狱)模式,还有的人是……氪金玩家。但是玩游戏的时候有很多人就选择玩hard模式而不是easy模式,因为这样更有挑战性,最后的分数也更高。”
徐梦因几乎要沉浸在自己滔滔不绝的心灵鸡汤里了。她一向是很能编的,她初中的同桌曾说,他们班同学是听着徐梦因的作文长大的……
“我觉得人生也是这样的呀,起点更低,就意味着可进步的空间更大,”她意有所指,“比较的从来都不是最终的结果,而是取得的进步呀。你想,两个人,一个考700分,一直原地踏步,一个从300分进步到400分再进步到500分,谁的成就感强。”
“700分的。”然而这位花季少女雷打不动,油泼不进,并没有再徐梦因这锅加了味精的心灵鸡汤面前迷失自己朴素的理智。
徐梦因简直想要伸手,狠狠地摧残一把眼前楚楚可怜的小瓜子脸。
她忍了又忍,最终放弃熬煮心灵鸡汤,开门见山地说:“现实就是这样不公平,有什么办法?生在茅坑里的人努力一把伸出头还能呼吸到外头新鲜的空气,不努力就只能被屎尿熏死了。”
徐梦因望着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所以她从来不问自己为何有这般境地,只问自己能不能努力逃离。
宋小琳看着她,久久地失神。
半晌后,她说,“我觉得你很适合当教导主任。”
徐梦因只好默默握拳。
然而她从来都不想成为一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除却厌烦日复一日的生活,也害怕将自己的工作价值定义在别人的成绩单上,哪怕成绩单上也有她的功勋章。
她从来就是一个非常自我,乃至自私的人。
芬达见了底,徐梦因满肚子的心灵鸡汤也随着枯竭。
说这些真的有意义吗?徐梦因问自己?劝别人的时候,人人都是哲学家。
在麦当劳门口,宋小琳突然对她说:“要是考不上高中,我就去读技校,学点技术。”
徐梦因微笑着鼓励她:“多学一点知识总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忽然,宋小琳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她说:“谢谢你,姐姐。”
而徐梦因也含蓄地笑道:“不客气。”
其实她们的声音都不算大,然而公共场所总难免有旁观的人。冯叡咬着吸管,偷听了一场谈话。
他最讨厌别人说心灵鸡汤。然而和他过去那些衣冠楚楚、精明干练的高级家教说出来的不同,他总觉得,徐梦因说话的时候,语气很真诚。
虽然她总是对他冷着一张脸,或者没有其他的什么表情,然而如果有机会的话,他真的很想告诉她,她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
事后,水落石出。小堂弟因为生气姐姐不搭理自己,偷偷藏起了她放在衣兜里的手表。
这一出鸡飞狗跳的闹剧最终以徐大伯打了儿子一顿告终。只是人情百态,你来我往,实在让人不胜其烦。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徐梦因也就迎来了她的新学期。
新的学期,新的课程,新的课本。然而仍然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赶在新课程和新课本之前,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梦因,我们明天的升旗仪式是几点来着?】
一中的操场面积有限,寻常无法容纳三个年级一起跑早操,也只有在重要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升国旗。
徐梦因一边整理着明天去学校要带的寒假作业和各种证件,一边抽出空来答他:
【七点,别迟到了。】
他发了一个流泪的小黄豆表情:【又要上学了。】
上学不好吗?她真的非常期盼上学呢。
不过,徐梦因没想到的是,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她就迟到了。
从桐潭出发到一中最早的一班车是早上六点半,平时7点半上课绰绰有余,提前半个小时升旗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徐梦因本想求助爸爸,但市区禁摩,也只好不了了之。站在公交车站,吞咽着寒冷的西北风,她一跺脚一咬牙,想要叫个的士,却又因为一向以来的教育灌输,能省则省,能忍则忍,最终纠结了半天,公交车终于姗姗来迟。
她时不时摸出手机看一看时间,连中途有人大包小包坐在她身边也没注意到。
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7点02分。她焦急万分地想要跳下车,但是垂下头,发现身边高高瘦瘦的男学生不知什么时候装着衣物的帆布包裂开了一道口子。
她连忙提醒他:“同学,袋子刚才上车的时候刮到了。”
男生一笑,抱着帆布袋下了车。
他真的很瘦,像一具高大的骨骼标本上附着有一张好看的皮囊。徐梦因匆匆跑向自己班级的场地。每个班的队伍前面都有一块写着班级的牌子。
不过因为人都来得差不多了,齐压压的一片,实在很是难认。她觉得自己就要淹没在一片校服的海洋里了。
就在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队伍的后排,有一个人转身张望的时候,忽然看见了她。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福至心灵吗?徐梦因忍不住想。
程守白瞅见了她,隔得远远地,他忽然举起手,朝她的方向挥了挥。他人高马大,本就挤占了不少周围人的“生存空间”,突如其来的一下挥手,周围的人连忙躲开,几个男生还狠狠地锤了他一下。
一瞬间,整个假日的记忆都从她的脑海里挥发。
深冬初春之交的早上,太阳还起得很晚,这会儿刚好在层层云霭里焕发出金色的光辉。非常温暖的阳光,非常平和的清晨。她大大方方地隔着人海,看那张好看的脸。
她很开心。仅仅是因为见到他。这种感觉,旁的人会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