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教室里,大家半真半假地抱怨开了。
“黄老师怎么去相亲还要布置作业啊?”
“学校太剥削了吧,相亲都不让人家好好相亲的吗?”
“为什么要抄目录啊?考试又不考目录。”
杨老师望着他们,脸上始终挂着甜美的笑容:“抄目录而已,不难吧?”
大家伙立刻打蛇随棍上,纷纷表示:“很多啊,老师,我这里还有x套试卷呢!”
“好吧,”闻言,杨老师不无惋惜地道,“那要不算了,大家还是待在教室里抄目录吧?”
“???”
大约杨老师不仅是北师大心理学专业的优秀毕业生,还是鲁迅先生的忠实读者,深谙“窗户和门”的故事,总之,几句话下来,三班同学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抄目录,只记得打好了这场知识竞赛可以不抄目录。
于是摩拳擦掌也很正常。
然而这个时候,徐梦因却在思考一些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分组要怎么分呢?
这么想,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其实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分组竞赛,同伴的水平有时候比自己的水平更重要。但是……但是,为什么她就是问不出口呢?
也许是因为她的心思远不清白,即使一个侧目,也怕别人从她的眼神里看出秘密。
好在,杨老师很快就向他们解释清楚了游戏规则,为游戏小白们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小鹿乱撞。
“我们就按照这样一列,分成八个小组吧。”杨老师挥了挥胳膊,比出了一个切蛋糕的动作。
徐梦因刚想松一口气,杨老师却又看了一眼她和程守白身旁的两个空位,咦了一声:“诶,怎么这个小组缺了两个人?”
徐梦因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怕杨老师下一句话就是“那程守白你坐到旁边去吧”。
她并不讨厌抄必修三的目录。多一点作业和少一点作业于她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分别。然而,她只是想,和他成为队友,并肩作战的机会对她来说,是不会很多的。
也许整个青春也只有这一次。
还好,最后杨老师什么也没有说。
不过,也许徐梦因实在是想太多了。很快,她就发现,天资过人的程守白在这场比赛里发挥的作用实在有限。
他们的知识竞赛实行抢答制,而他却永远老神在在,慢条斯理,只在杨老师报出题目后转着手里的笔在纸上划上几笔。这样的态度,抢不过别人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徐梦因只能绷紧神经,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鹌鹑一样随时准备往上冲。
“我国最后一个皇帝的年号是什么?”
“宣统!”
“康熙皇帝继位之后平定的一场由地方藩镇发动的反清叛乱被称为什么?”
“三藩之乱!”
开始的题目都很容易,几乎班上所有的人都能顺利的答上来,坐在后排的徐梦因抢答总是很不顺利,但渐渐的,知识竞赛的题目就变得冷僻起来。
“《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这出中,妙玉给宝玉用的杯子叫什么?”
“我靠,这什么题目?”
场上开始哀嚎。
“我他妈就记得刘姥姥了……”
有个别同学就想用手机搜索,没想到手机刚一被拿出来就被眼疾手快的杨老师抓了个正着。
“诶,这是什么?”
还是徐梦因有些不确定地说:“绿斗玉?”
“bingo。”杨老师对着她,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
其实,徐梦因只是在中考之前为了应付考试,认真地看过那么一次青少年版的《红楼梦》,对于妙玉的三个杯子只有影影绰绰的印象,但另外两个杯子的名字太过生僻,她只记住了“绿斗玉”。
徐梦因一直是不声不响的,也许可以称之为“内秀”,但更多的还是平庸。
读书是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爱好。因为阅读面前,众生平等,无论贫富,都可以从一片纸中窥探世界。
“牛的。”教室里不知道从何处飘来这一声夸赞,她将它视为阅读给予她的一点礼物。
在年轻的时候一无所有也无妨,多读书吧,书里有着锦绣世界。从诗歌中拾取珍珠,从史书上采撷宝石……贫穷的少女就是应该多读书的,至少它保证了我们的心灵不再寂寞。
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声音。
班上的几个男生在比分明显落后的情况下,开始有些着急了:“老师,这不公平!怎么都是文科的知识,来点理科的!”
不曾想,一直倚着墙没有言语的程守白忽然嗤笑一声:“来点竞赛题,我们上黑板写。”
她转过头去看他,假装是因为他这句话而惊异。
其实不是的,她就是想要转过头,大大方方地看他一眼。
程守白却因为她突如其来的转头而愣了一下。她的马尾辫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地拂过他的桌沿,像一滴露水滑过叶脉。
“看的书很多嘛,小徐同学。”他笑起来,仍然是她熟悉的,如同春风一样和煦的神情。
她不知怎么地忽然拘谨起来,垂着头,压低声音问他:“你为什么,为什么都不抢答呢?”
他那么讨厌写作业的一个人,这一次为什么就无动于衷了呢?
他的桃花眼闪了闪,转笔的动作未曾停歇,仍玩笑道:“可能是因为……知道有我们小徐同学就够了吧。”
教室里这么嘈杂,好像有谁空运来了五百只蚊子。然而这一瞬间,她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如鼓点一样的心跳,和他懒慢的,带着戏谑的声音。
他们本来就很遥远,现在,她觉得他们更遥远了一些。
“可是我……对理科不是很擅长。”最终,她只能这么说。
程守白笑起来,忽然伸手,用手里的钢笔轻轻的点了点她的额头:“不会让我们组抄书的,放心。”
这时候,她终于看到了他桌子放着的那页有些皱的草稿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答案。
她忽然地抢了过来,在他还没有注意的时候:“你明明都知道呀,为什么不抢答呢?”
他觑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张口就来:“因为抢不过嘛。”
这时候徐梦因想起不久前大黄讲的那个“龟兔赛跑”的故事。
这个傲慢的兔子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肯出手,然而这样的胜券在握,真的不会有失手的那一天么?
大约为了照顾班上那几个小肚鸡肠的男同胞的心情,杨老师接下来的题目大多是理科类的,甚至还有口算小数点3位乘3位的题目。
坐徐梦因前面的卢绫同学擦了把汗,罕见地主动和徐梦因搭话:“这是知识竞赛吗……这是智脑竞赛吧……”
“12.186984.”她身后的智脑说。
“好,下面来一道化学史的题,请问是哪位化学家用实验推翻了在欧洲流行了一个世纪之久的燃素说……”
徐梦因听到身后的少年清晰地报出一个又一个答案。
他的声音仍然是懒慢的,她没有回头,但似乎可以想象出他说出答案时坦然,甚至坦然得带着一点不屑的神色。
她听到其他人压低声音的讨论:“呀,程守白真的好厉害。”
她再一次悄悄地侧过身,用余光去窥探他的脸庞。
他宛若斧凿刀割的深邃眉眼掩在阴影里,却难掩他周身焕发的傲气。
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她想。
很多年后,徐梦因在处理完老大和助理发来的堆积如山的工作邮件后恍然想起自己正在年假中,那时她终于久违地打开家中的68寸液晶屏大电视,百无聊赖给自己寻找一个能够用来下饭的综艺节目。
一水的“知识类综艺”从她的遥控器里溜走,她想起了十六岁这个大雨滂沱的午后,那些和他有关的片段。
于是她明白,如果她的青春是一本书,那么他就是这本书的主题。
中途,杨老师接了一通电话,出去了一下,恰好这个时候,陆扬帆回到班级。
王乐鑫凑上来,问他:“哥们,你去哪了,哟,还带了一把吉他。”
陆扬帆推开他,淡淡地道:“在行政楼那里待了会。”
“你去行政楼干啥子呀?”王乐鑫还要问,陆扬帆已经从座位上起身,走了出去,只留着吉他,在座位上孤零零地等着谁。
“程哥,他,他这是怎么了?”王乐鑫又问程守白。
“问我?”程守白拿着吉他,随手拨了几下,“我又不是监控摄像头……”
天色灰朦,大约这就是冬天。
王乐鑫挠挠头,换了个话题:“程哥,你什么时候学的吉他?弹一首?”
“唉,不会啊,这东西就不是我的,是我小姨的,要不你哪天和我去附一,让她弹给你听。”
王乐鑫认真地回想着甘宁磨刀霍霍的表情,下意识摇了摇头。
“诶,小徐妹妹,你也喜欢吉他?”
徐梦因身体一僵,下意识用谎言掩饰自己的窥探。目光停留得太久是会被发现的。
“是啊……我从小就特别想学一种乐器,不过我妈说还是高考比较重要……”
她说谎了,在她的世界里,音乐这样昂贵的艺术从来与她无缘。徐妈不可能花钱让她上才艺班。
王乐鑫乐呵呵地道:“谁说不是的,我妈也整天把高考挂在嘴边,我看不是我人生里有个高考,是高考里有个我。”
程守白拨动琴弦。
随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起伏的,是翻飞的音符。
是张学友的《遥远的她》。
“让晚风轻轻吹送了落霞,我已习惯了,不再去想她……”
一曲终了。王乐鑫一边鼓掌一边摸不着头脑:“不是,程哥,你不说你不会?”
一直倚在墙边,轻挑琴弦的程守白终于停下来,憋了一会,才道:“……我就会这一首,还是上周跟着视频学的。 ”
那天雨停了,灰云散去,阴沉沉的天空散出光彩。在日落时分,她看见夕阳的光束照在窗棂,有一缕飘在他的身上。光影里的少年将刻在她许多年的记忆里。
时间不能抹去。这样的爱,一生只有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