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梦因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下周要学韩愈的《张中丞传后续》,讲的是唐代著名将领张巡在安史之乱中困守睢阳城,坚决不降的英勇事迹。
他们班的语文老师是一位中年女文青,常年长裙过踝,长发飘飘,不过讲课只能算是不功不过,为了偷懒,一般都会提前让他们预习课文,查一查生词什么的。
徐梦因的语文向来很不错,开学的时候就把整本语文书都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对张巡,她并不了解,但单从课本里的这段选文来说,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他死守睢阳,宁死不降,力挽狂澜,确实铁骨铮铮,义盖云天。
徐梦因不解地看向同桌李宜婷。
对方拿出教辅,后面补充了《新唐书·张巡传》的片段。
原来,张巡困守睢阳,城中弹尽粮绝,张巡就杀了自己的爱妾,分食给饥饿的将士。援兵迟迟不至,有了这个先例,人们开始吃敌人的尸体,自己人的尸体,最后是城中的百姓……睢阳城破的时候,城中只剩下了不到四百人,而根据《新唐书》所说,张巡及其从属“被围久,初杀马食,既尽,而及妇人老弱凡食三万口。”
三万人和四百人。多么冰冷的数字。徐梦因突然觉得胃部一阵翻涌。
李宜婷冷笑一声:“我不明白这样的事迹有什么值得宣扬的?吃了三万人,最后活下来四百个食人狂魔,不如一开始出城一战,都死了才干净!”
陆扬帆不同意:“宜婷,你这是用现代人的道德标准去评价古代人。古人屠城的多了去了,白起还坑杀了四十万赵军,曹操还屠了徐州城呢,张巡和他们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何况他是不得已而为之。睢阳的地理位置很重要,一旦睢阳城失守,江南就没有遮蔽了,何况安禄山史思明之流就不会对城中的百姓进行屠城吗?反正都是死,为什么不奋力一搏?”
看不出来,白白嫩嫩、文文静静的陆扬帆说起历史来头头是道。徐梦因接着往下听。
只见李宜婷将书倒扣在课桌上,整个人转过身去和陆扬帆议论。
“人,最可怕的就是将自己置于宏观的立场,这样会失去感受痛苦的能力。”
她抬着头,一字一句地道:“就暂且不用‘现代人的道德标准’去评价古代人,张巡吃人的事情在当时和后来也是有很大的争论的呀!”
李宜婷破天荒地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找论据:“你看,你看。就连王夫之不也说‘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
尽管徐梦因涉猎广泛,但却实在不是一个热衷于讨论交流意见的人。
她始终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两颗完全相互理解的心。
李宜婷和陆扬帆的争论看上去就没有终点。
陆扬帆仍然坚持己见:“王夫之觉得不应该就是不应该了么?韩愈的这篇《张中丞传后叙》不就是在反驳那些对张巡不利的攻击吗?他们攻击张巡吃人,指责他是屠夫,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自己心中软弱?如果换做他们守城,只怕没有多久就会开城投降了。”
李宜婷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梦因,你觉得呢?”
“啊?”徐梦因在生物书上画直线的荧光笔忽然一顿,画歪了。
她只好说:“我不太了解这些。”
李宜婷却坚持要她说:“你就说一下,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徐梦因不免在心里叹了口气。早上的自习过了两个小时了,她才完成了两项任务,下面的几项怎么办呢?
她拗不过李宜婷,最后还是说了。
“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一群人流落荒岛,食物有限,无法供给所有人撑到救援到来的时候,于是他们决定民主投票,把投出来的人扔下船节约粮食。”
李宜婷和陆扬帆都安静了下来,整个教室里似乎只有她温柔却坚定的嗓音。
“第一天,他们把胖子投出去了,因为他吃得最多;第二天他们把老人投出去了,因为他已经活得足够久;第三天,第四天……船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两个人,再也没有办法投票了,他们厮杀起来,杀死了彼此。等到救援人员到的时候,他们发现……”
“什么?”陆扬帆皱眉。
“其实粮食省省吃,虽然会饿肚子,但不至于会饿死。”徐梦因说。
“这哪里是一样的……”陆扬帆忍不住想打断她,徐梦因却盯着自己的生物书,慢悠悠地接着道:“你听我说。当然,这和张巡困守睢阳城时候的境遇不可同日而语,但我想表达的其实是,张巡比之他同时代的官员当然是铁胆忠臣,但在我看来,他没有这个权力,决定用睢阳城中的三万孤魂去保全唐朝的江山。”
“乱世人如犬彘,不是今夕死,就是明日亡,死于乱兵,死于饥饿,死于疾病,但人不应该吃人,因为这是‘人’的底线,当他主动吃人的时候,他就将自己降为了……禽兽,可以说这个禽兽是伟大的,忠诚的,所有的赞美词都可以加上去,但他并不是一个人。”
她说完,好像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太满、太过,她后知后觉地觉得拘谨,于是又把头埋到了书里,“可能我的观点比较偏激……或者有什么错漏,随便听一听就好。”
不知是谁带头,寂静无声的教室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掌声。
徐梦因惊慌失措地转过头。
教室后头,最后一排和黑板报之间的空地被大黄强行塞了一个图书角,上面摆着之前义卖会程守白滞销的书。
程守白就懒懒地靠在书架上,给她鼓掌。
“说得很好。”他没有带书包,看起来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但他来了。
于是,徐梦因忍不住笑了起来。
其实徐梦因并不是一个很爱笑的孩子,也许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她的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值得她会心一笑的事情。
但和他有关的一切总能让他觉得很高兴。他是她给自己贫瘠荒芜的青春荒原寻找的一颗白杨树。
是她快乐的理由。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和他说话,于是不免装模作样地问程守白:“你物理的《王后雄》写完了吗。”
程守白双手合十:“师父,别念了。”
“不是…我不是想催你交作业,”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少女情思,有时比蛛网更乱。“你怎么来学校了?你不是说你不来么?”
程守白只好老实交代:“我游戏机搁抽屉里了。”
“你怎么这样……”徐梦因失笑,“那现在拿到了是不是该走了。”
程守白坐在座位上,伸长腿,居然也就认真地思考了那么一会儿:“不吧,来都来了,再坐会儿。”
大约是想到了昨天她问他的几道物理题,他大发慈悲地道:“还有什么不懂的题么?今天专场哦。”
徐梦因转过身翻找练习册,借此掩盖自己脸上的一丁点儿不自在:“嗯…78页这道题,还有83页这个第三小问。”
班上其他人看见程守白在这儿,也都拿题目过来问他,几道题之后,程守白偷起懒来。
他指着徐梦因对一个来问问题的圆脸男生大言不惭:“这道题我刚才给梦因讲过了,你问问她吧。”说完还煞有介事地吹了吹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喝起了茶。
徐梦因瞪大了眼睛,就听见他凑近,小声道:“为师这也是通过让你给别人讲题的方式,进一步巩固你对知识点的掌握。”
徐梦因低声反驳他:“谁是你徒弟…”
“谁问谁是?”
徐梦因忍不住踢了一下他的椅子。
到了中午,饥肠辘辘的程守白打算回家点餐,一模裤兜,没带钥匙。
他只好给甘宁发消息。
对方回了他个4.
程守白不明所以,问她:“你是说4分钟后来给我开门吗?”
甘宁:老娘今天有4台手术!!
他双手插兜,晃悠悠往外走,瞥见前头还在认真改错题的徐梦因,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拉了拉她的马尾:“吃饭吗?”
徐梦因还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声音先一步替她回答了他的问题:“……吃。”
程守白不肯吃路边摊,也拒绝了学校后门的那家蒸笼饭,兜兜转转了一圈进了一家海鲜大酒楼。
坐在装修得很暴发户的酒楼里,徐梦因略为拘谨,不免没话找话:“早上那个问题,你怎么看呢?”
“我不看。”
“嗯?”
程守白麻利地点好了餐,递给她一瓶开好的椰子汁:“我不喜欢参与这种讨论。表达自己的观点是危险的。”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笑了:“当然,也包括这个观点。”
一瞬间,徐梦因觉得这个嬉笑怒骂的大男孩好像变得缥缈遥远了一些。
吃完饭,程守白打车去G大找他爸,徐梦因在餐厅里坐了一会儿,打算走回学校自习。
她刚起身,就被人叫住:“行啊,我舅妈还老说你是个木头,这都钓到这么帅的凯子了。”
徐梦因皱眉,下意识往旁边看去。
宋小琳,徐梦因的亲表妹,画着浓妆,穿着旗袍,在酒楼里当侍应生。
徐梦因立刻拿出电话输号码。
宋小琳吓了一跳,拦下她,看到手机上明晃晃的110,骂道:“你有病啊?干嘛呢?”
徐梦因不喜欢她满口脏话,呛回去:“举报老板雇佣童工。”
作者有话要说:犹豫了很久,还是写了这个片段。人物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作者,没有观点。